我:“……”

能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话题聊得这么死,而且死得够透,基本上无药可救,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我却不能轻易死心,再循循善诱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后,有没有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有一种要把满身闲出来的霉灰抖抖干净的冲动,想赶紧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实现?”

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说,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人想见,更没什么话非说不可。

这么个寡淡性子,和传说中傲烈不羁的魔君相去太远。

我一时好奇,便小心翼翼问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楼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顺势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脖饮尽,三言两语就把那桩震惊三界的惨案给概述了一遍。

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听途说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

两万八千多年前,重楼还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过梵灵山歇脚,恰赶上一场热闹法会,认识了个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补佛。候补佛大约因是凡僧得道飞升,初上天界,自觉无依无靠,便主动来攀扯交情,想和神鸟凤凰最宠爱的儿子交个朋友。

但这位凤凰最宠爱的儿子却觉得,此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来欲不寡,实在惹人生厌。再者那些佛门中人行事矫揉造作,规矩忌讳太多,言谈又寡味,交之无甚意趣,于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对那候补佛应道:飞禽性孤,孔雀尤喜独来独往,朋友这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我不大在乎。

候补佛被噎了一记,并且像我这般不死心,抖擞起来再劝:孔雀兄此言差点意思,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诩是没前途的。

孔雀展开双翼跃立山巅,笑这佛见识短浅满身红尘习气,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间风云,能者控之,何处不可畅行无阻?

结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觉得受到空前的羞辱。为挽回颜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纠缠不休,非要和孔雀斗法一决高下不可。孔雀避让三回,终于不耐烦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个耳边清净。

故事听完,顿感唏嘘。原来傲慢无匹、气性大的名声,就这么莫名其妙祸从天降,真是闻者伤心。我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个教训,歇脚一定要挑对地方。

重楼哑然一笑,反问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哪条路一定畅通无阻,哪条路必然遍布艰险?人的想法会改变,走到最后所抵达的,未必是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他的尖锐始料未及,我被问得蒙了一蒙,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世间没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欢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愿的那条。每条路上都有艰险阻难,化解的答案,总会巧妙地隐藏在沟坎背后,唯有走过去,才会知道。伤便伤了,有什么要紧?我在凡间听过一出戏,那戏词写得很有几分铿锵豪情,唱的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十八年后……’”

十八年后再怎么,我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重楼把玩酒杯,幽幽续道:“十八年后,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这出戏叫个《思凡》,倒是不错。你很有眼光。”

我摸摸脑袋上耷拉的白毛,顿时觉得做一个好汉,实在是太难了。

重楼的酒量如海,向来千杯不倒,但俗话说酒入愁肠更销魂,许是回忆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还足足地多添了半瓮,话也变得多起来。趁着醉意,又跟我说了另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前,准提菩萨在普陀珞珈山道场讲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将难解困惑抛诸于众——修行之人,该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来听法的后辈苦思冥想,无一人敢答。满山岑寂中,却有个小姑娘在蒲团上睡得歪倒,连撞翻了一串散修,引发哄然大笑。菩萨不悦,唤起她来训诫道:‘众人皆参详佛法,你却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轻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这位师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却当领个责罚。’”

我嘶嘶吸一口气,也被勾起惨痛回忆。想当初在涂山习业,每每授课时偷睡被当场抓个现行,向来没什么好结果,不是罚抄经书就是打坐面壁。

重楼笑笑,续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来笑吟吟答,‘菩萨明鉴,小女正是在给诸位师兄师姐们以身作答。若有了这个绞尽脑汁分辨的心,已经坠入妄想。因真妄一体,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别。此心清净,不需一法,哪里有这许多啰唆——参!’”

诸般恼人课业里,唯佛理最难,我向来学得一塌糊涂,顿时对这位小小年纪就慧根满满的姑娘很是倾慕,问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

“后来嘛,她没有被责罚,却是那场法会里唯一被菩萨授了佛印加持的后辈。”

“不是这个后来,我是说,这姑娘如此聪慧伶俐,又深有佛缘,假以时日起码能飞升个上神。咦,她不会是你心中喜欢的人吧?让我猜猜,莫非她为了跟着菩萨清净修行,不要你这大魔头了?”

重楼单手持瓮,倒空最后一滴酒液:“对,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三界神佛都说她日后仙途无可限量,可惜……终究参不破妄想,偏偏选了八万四千法门里,最折远的那条路来走。”

长夜浅曙,启明初露峥嵘,又到了他该倒头大睡的辰光。

太微垠所在之处,超离天外,因此时辰和仙界凡世都不相同,此间一轮晨昏,莫约只抵得上凡世半个时辰。

自从立下赌约,为了早日脱困,我便打足精神,每日里同重楼斗棋斗得昏天暗地,喝着患兽酿的无忧酒,不问晨昏。

那酒初入口时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喝得多了,才能领略其中妙处。身骨日渐轻畅,气脉通窍,灵台清明。心中所思所想,日渐深沉开阔,和他对弈起来,亦时常冒出奇怪智慧,似有什么在冥冥中提点。

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总还是棋差一招,无论如何赢不了他。有时心焦起来,跳上棋桌对着他破口大骂。重楼涵养甚好,从不与我做口舌之争,也没一不耐烦就把我吞下肚去。

事后我觉得抱愧,便拉下脸来好言相求:“你看你这洞府,好端端的铜镜上头齐刷刷挂了八串佛珠是什么意思?好歹也是魔族君主,这种品味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我在龙宫做过烧火丫头,很会收拾打扫,照顾人也有经验,不如以后我替你打点起居,做满三个月你就放我走,好不好?”

重楼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肃然沉凝,久久地注视我,嘴角挑起,冷冰冰地问:“他竟然让你做婢女?”

不待我应声,忽又背过身去,语声淡淡:“洞府平素都是患兽拾掇,它一年里头酒醒的时候全加起来超不过一天。我向来不大在乎这些,你若看着不顺眼,就摘了吧,我没意见。”

言罢自顾盘坐,结印趺坐入了定。

石室内悠悠青灯,狂跳而灭。

骂也好,求也罢,不赢过这盘棋,他是铁了心不会放我出太微垠。

当我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和他打平了一局时,重楼说要引我去见一位故人。

半个月来头回踏出这禁闭的石洞,见满目翠景连绵叠嶂,山谷间清气浩渺,被熏得很是晕了一晕。

穿过无忧瀑,原来那一大挂宽阔的水帘后面,天外有天。他将我从一个石洞,带到了另一个石洞。

这石洞比他常居的洞府小了太多,素净得除了空空四壁什么摆设也无。因此踏进一只脚去,抬眼就望见南墙上刻着八个银钩铁划的大字,几欲破壁而驰。

细辨之下,写的是:有情皆孽,无有余冤。

我心头怦怦,定了定神,又在那字斜对角的石壁前发现一个七宝琉璃金龛,足有两个我那么高,造型庄重华丽,恐怕重逾千斤。佛龛前对开的金扉刻满凤羽状藤蔓祥云,缭而不乱,两旁分别垂下淡绿纱幔,影影绰绰。

令人难以想象,本应供奉在里面的神明,该是何等尊贵无双。

但佛龛内中悬着的,是幅画像。

卷轴里呈现一张明俊绝伦的脸,姿容如电,雀羽斑斓的外袍迤逦似雀屏,在足底千瓣莲花间投下谦卑的阴影。尤其旃冠上那一抹丹朱,似流动的琥珀,艳若泣血。

我在涂山天工馆内看过不少珍藏的神佛仙祖肖像,张张千人一面,呆滞无神到令人发指。老实说,把那些远古尊神们一巴掌拍死在纸上,也就差不多是那样。

但这幅画绝对是个例外。画中人一手执开敷莲华,双眸俯瞰案前飘摇四散的香火,专注如有神灵,却又包容万象虚空,似空无一物,又仿佛应有尽有。那是种超越尘俗、化归于空无的气质。虚空无垠的极致,竟成圆满。

我在那注视下动弹不得,找不出别的言语能够形容,不由得心生肃穆之感。

屏息凝神认了半天,终于从画中人衣饰上的图腾辨出来,那正是重楼入魔前的本尊宝相,孔雀大明王。

原来重楼要引见给我的故人,竟是他自己过去的一张画像。不过鉴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也就觉得这种怪异举动,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我看看画,再看看他,赞道:“画工不错,真是化腐朽为神奇。”

无论我如何出言不逊,刻意激怒,他好像从来也不会生气。

只说:“用心再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沉下心来再看一次,入眼的全是细节。那描绘线条极尽讲究,白缯轻衣上,每一道衣褶的起伏都体现出落笔之人婉转细腻的心思。将每个边边角角都仔细抠遍后,视线被璎冠上那抹夺目的殷红牢牢吸住。

整幅画色调淡雅,衬得那点滴艳色实在太出挑,盯久了,便觉得诡异。那画像上,似乎有股熟悉的气泽在缭绕盘桓,但我无法感知出具体轮廓。

抬手一指,问他:“那是用什么染就?”

“那是人王伏羲之印。”

见我愣住,又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是九尾狐刺破连心指血,溶入丹砂所成的色泽。”

伏羲印我倒是听说过,传闻是人王遗留在天地间的最后一道法印,有物换星移,甚至干涉阴阳生死之玄奥。这么稀罕的东西,不知怎么会出现在太微垠魔君的洞府,成了他画像上的点缀。还有连心指血,谁家的九尾狐那么想不开?

我不知道他带我来看这个,究竟意欲何为。

重楼转过身,逆着洞口的白光,神情并看不分明,却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中,出现隐约的同情。

“患兽的无忧酒,你已经喝了快一个月,气血都调理得差不多了。我想借伏羲印之灵,为你洗骨伐髓。这门功法运转,共需经六十四重天,可能会令你受些苦楚;一旦功成,则记忆尽复,灵识归位。从此便可长留太微垠,有我在一日,就算天倾地毁前劫重蹈,也能护你无恙无忧。”

脑子嗡的一响,被这魔头的异想天开惊呆,只觉他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不大懂。哆哆嗦嗦往后挪了好几步,背心抵住湿寒的岩壁,再也无路可退。

“谁告诉你我想同妖魔为伍?你……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我洗劳什子的骨,变作和你一样的妖魔?棋也下了,酒也喝了,识相的就赶紧放我出去,我要……”

“要去找敖临渊?不如我现在替你去告诉他,丧生迦楼罗之口的龙祖伏泽,正是他从未谋面的生父。这场厮杀,该有多精彩?真令人拭目以待。话说回来,屠龙不是要遭天谴嘛,他若死在迦楼罗口中,省了我亲自动手,罪过自有迦楼罗担当。反之,丧命的若是迦楼罗,我便正好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为兄报仇。”

他跨前一步,像怜悯,又像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涂山嘛,你再也回不去了。”

第六十八章 黄泉弥渡

我动了动嘴唇,嗓子干涩如火灼,手脚却冰凉。自己都弄不清想要说什么:“涂山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也算八荒仙陆里数一数二的宝地……你想要什么,只要开个口,想必都能勉力寻了出来给你……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撇嘴轻笑,半晌,悠悠丢回来一句:“若我想要的,是你呢。”

“你是在开玩笑嘛……一点也不好笑。”何止不好笑,我吓得快哭出来。

洞口瀑布声震耳欲聋,重楼亦步亦趋靠近,脚步无声,嗓音缠骨。

高大的阴影瞬间兜顶笼罩下来,他挑起我鬓边一缕头发:“身上既有妖骨亦有仙脉,天地之间钟灵毓秀,实在举世难得。反正你现在修为尽失,若能趁此机会脱胎换骨,没了那些仙族的繁文缛节束手束脚,傲啸三界,呼风唤雨,触手可求,便是成魔又如何?”

我往身后的石缝里缩了又缩,攥起手心一把薄汗:“呼风唤雨这种事……太夸张了,我……没什么兴趣。我从小就胸无大志,学什么也学不好,所以……比较喜欢做普普通通的狐狸,真的。”

重楼不语不动,面无表情。我吃不准他这个模样是不是在考虑,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轻易放弃。他的前身毕竟是佛,课书里也曾记载,孔雀大明,无量菩提。就算已经堕天成魔,说不定多少还能剩下那么点慈悲心。

我把心一横,倔强但微弱地开口祈求:“迦楼罗是你亲哥哥,此番若不能被临渊度化,就彻底断绝轮回,你为了一己私欲,宁可戕害手足,不惜眼看着人间倾覆?”

“人间就算尸横遍野,关我一介大魔头何事?手足又怎么?我同那位翅膀发达、头脑简单的兄长自小没见过几面,谈不上很熟。若不是他脑子一热就弑杀龙祖,说不定,母亲现在还好端端活着,我也会成为天地间第二只凤凰,而不是只能当孔雀。”

迦楼罗屠龙的果报之一,便是赤霓再也无法诞育出神鸟凤凰。

我心灰如死。他却饶有兴致地将手背轻抚上我面颊,似乎很享受这种残忍的快意。他方才说,想要的,是我?怎么可能。像我这种来历不明修为浅薄的狐狸,既没有动人的容貌,也缺乏出众的才学,和他醉酒那晚提起过的心上人相比,简直低进尘埃里。我何德何能,竟让名动三界的美艳孔雀有心垂涎。他只是对曾经的落败耿耿于怀,为了羞辱临渊。

“求求你,不要杀他。我……我答应你炼骨化魔,从此再也不踏出太微垠……我可以为你做……你所希望的……一切。”

话出口,已经泣不成声。心头无比羞耻,只得闭上双眼。泣珠连绵不断滚砸在地,溅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他却突然暴怒,闪电般将肌肤相触的手抽了回去:“你以为我是敖临渊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把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救你!”

朝夕相处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大发脾气的模样。我几乎崩溃:“我死活,关你什么事?”

“你的命是我给的,你说关不关我事?”

“……你在说什么?”

重楼剑眉紧拧,额心堕天法轮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森森咬牙道:“身为涂山灵狐,你为什么只有一条尾巴?芜君说你自幼被遗弃山野,和他并非血亲,却又为什么对你视如己出,甚至要把帝位相传?你有没有想过,就凭那点不值一提的仙族修为,何以随手就能催动少昊琴?”

我想过,统统想过,只是从来不敢追根究底。真相在心里载浮载沉,却宁肯它随波而去,不愿正视它刺人的锋芒。

重楼的话如醍醐灌顶,浇向心头。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能永远不见天日。”

我胸中如注铁铅,又如将要溺死,心心念念的疑惑像最后一口呼吸,游丝般从唇边逸出:“哥哥为什么会让你把我带走?他想让我成魔?”

“很多事,不是你闭着眼睛不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与其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如睁开眼睛面对,认清楚何为虚情假意,看看他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很快便会记起来,千生万世,所有一切。”

我张开眼眸,洞内半壁山门无因自坍,震得脚底发麻。

重楼的面容近在咫尺,眼芒却锁向云海苍烟中,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忽觉腕脉一紧,还来不及尖叫,他已牵我迈过遍地碎石岩渣,在一处空旷断崖边站定。

一架浮桥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朝望不到边际的前端无尽延伸。

“瀑布下的水泽,通往黄泉弥渡。这无妄桥,就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你想要的答案,也都在里面。我会在弥渡的彼岸等你。”

“如果这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为什么你可以在外面等我?”

“因为你是狐仙,我是妖魔啊。”

他顿住脚步,背影竟显出惆怅。

“这路,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走,谁也帮不上。当你真正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去,或许能够弄清楚,究竟什么样的路,才值得甘心情愿。你想好了,无妄桥一旦踏上,只可进不能退。”

空灵梵唱,不知从何处渺渺传来。

“一叶零落,两岸冥火,三途径陌,四方石刻,五行皆破,六道轮回,散尽七魄……”

无妄桥是条贯通幽冥的往生之途,也是种至为艰难的修行,通常只有大奸大恶迷失了本性的堕仙,才需要经受这样的考验。

神仙拥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其中一些修为精深开了天心目的,譬如涂九歌,更有在一定程度上预知天命的能力。可哪怕身负通天彻地的本事,对既成事实的发生,却不能倒转逆回,更无法插手干预。于是他们的妄想心,并非出于对未来的好奇,而是对过去的执念。

穿行无妄桥,要降服的魔障,恰恰是面对已发生之事的态度。据说踏上去,便能在脚下清清楚楚看见往昔中的一切,如亲身重历,却又超离旁观。这条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若不能承受,半途退却,就会永远被困在回忆中最凄惨的部分,锥心之苦往复轮回,超脱无门。

唯有穿越弥渡,才能离开太微垠,重回凡世临安。这是我一个人的路,只能自己来走。

“我想清楚了。我走。”

我忘了八万四千法门,只能走我自己认定的那条。而只要它是通往临渊的方向就够了。所谓殊途同归。

栈桥两旁皆是万仞深崖,云絮狂涌,似泣似舞。

步步刺骨,前缘尽复。

“涂云门”三字,呼之欲出,一如浮生在世。

少年不识爱恨,恨桑田沧海太匆匆。

她的笑容略过了千年岁月漫长,不落一丝风霜。

她的脸就是我的脸。她是我被遗落的前世,我就是云门。我看见她执着地追寻,被忽视、被伤害,却如此浑然无惧,并不在意。直到……她满心欢喜嫁给临渊,在清辉堂等了七天七夜,可等回的,是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星霜聚散,似万千年的尘埃都漫天纷扬而起,往事化成数不清的碎片倾盆而来,割得我体无完肤。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爱都还没有变成恨。

缘起,是在蓬莱山。

那年的云门帝姬将满千岁,狐帝芜君接了帖子,便打算让女儿去露华鉴略露一露面。道是将来飞升上神后,早晚要承涂山女帝之位,借此机会结交些同辈的仙友,也多有助益。

她遵父命孤身赴会,途经蓬莱化龙池,无意撞见一只凶形恶状的怪鸟蹲守池边,暗中窥伺刚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小龙。

那鸟硕大无朋,遍体黧黑的乌鸦羽毛,却又生着大鹏的利喙和钩爪,正对两条身长不足丈余小蜃龙穷追不舍。

小姑娘捏起法诀拦在当空,仰起如玉剔透的脸庞,清声呖呖:“草木虫鱼,皆有其灵,何况龙乎?尊驾凌风展翅,足以横扫九霄青云,本可以天地灵气为食,何必对刚出生小龙枉造杀孽。不如同我打个赌,若你输了,以后便不再吃龙,如何?”

重楼所言无差,迦楼罗性凶且蠢,除了翅膀发达以外,头脑相当简单,不出所料地输了赌约。

云门千岁以前,基本没出过涂山,也从未和狐族以外的灵兽打过交道,性子单纯。因此万没想到,眼前这怪鸟竟言而无信,输了赌约便万般不服,歹念一起,连她也打算一并吞下肚去。

刚满千岁的九尾狐,修行再精进,也不可能打得过一万多岁的凶禽。其实若肯弃了那两尾幼龙,独自逃生总不成问题,但她不忍见死不救,竭尽全力苦苦支撑。

云门擅使的兵器,乃是一对明月弯刀,双合则为轮,单拆则为弦,适宜近身相搏。

我行在万丈虚空中,遥遥望着,只觉她双弯刀使得当真好看,身法利落,进退间有如行云流水。换作这一世的我,连皮毛之术都驾驭不得。

然强弱终究悬殊,她过不了多久便气力难继。迦楼罗越战越凶,张开利爪朝云门背脊狠狠抓下,若闪躲不及,恐怕当场筋骨尽断。

千钧一发的当口,持剑跃入法阵的白衫青年化解了这场岌岌之危。

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彼时还不是东海龙君的临渊,一双眸子深如海玉,身姿颀秀清癯,既有清正威仪,亦有化雪柔情。

他逗弄怀里刚救下的两条小蜃龙,笑着问她:“为何明知不是对手,还非要强出头?你难道不怕死吗?”

她微微愣住,随即答道:“万物有灵,一个有序的天地,不是让其中最强大的那些可以任意欺凌弱小为所欲为,而是让最弱的存在,也能得到庇护。”又指指他怀里的小蜃龙,“它们比我更害怕。若我今日逃了,它们就算侥幸被你救下,将来长大,也会对其他身陷险境的弱者袖手旁观。”

那一刻,连我亦动容。仿佛此刻才觉出这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姑娘,当真美得动人心魄。怀着复杂心情,仔细打量这副隔世皮囊。一袭素白纱衣,如烟云流动,若隐若现的肌肤尽显冰霜雪色。九尾狐的瑰姿艳逸,一颦一语,皆发自天然,风花雪月万种旖旎,全在一念流转。

白衫青年默了一瞬,低头对那两条小龙道:“去谢过涂灵殿下。”

云门大惊:“你是谁?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谁?”

青年挑眉:“我不光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要去哪里。咦,既是参加露华鉴,为何身边没携一头灵兽相随?”

忽闻此问,她却洒脱一笑:“只是去看看,没想和她们争。你既知道这么多,怎么却没听说过,异兽园里但凡长相凶悍些的灵兽,早在半年前就都被走后门借光了?”

露华鉴的比试,只为展示习艺所成,点到即止,当然不能让姑娘们真刀真枪互相拼斗,万一不慎有了伤损,可谓得不偿失。于是规矩被一再修改,终于变成,让参加比试的后辈们和自己所带的猛兽较量,将战术绝学稍做演示一番,走个漂亮过场便罢。

云门从小到大,无论课业还是修行都是同辈中的翘楚,诸般比试从未输过,并无什么争强好胜的心,也不觉得多赢一场或输一回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