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草莓捧着糖水司南x140、

☆、Chapter 16

内外窗台交界处,木框上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烟熏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积垢上,残留着几条极不清晰的横棱。

——鞋印。

严峫向外探身,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在筒子楼外部紧贴墙面的消防梯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

严峫示意江停稍等,随即打了个电话:“喂老秦”

“你在哪?”电话那边秦川显然在开车,背景十分喧杂:“我们已经从范正元家搜查过一轮出来了,回局里再跟你详细汇报。另外那个窝藏据点是北区的怡红大浴场,我听线人说你怎么没去啊?”

“我让马翔带人过去了,怎么?”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个波多野结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种地方还能”严峫眼角余光瞥见江停,突然觉得有了维护自己个人形象的必要,于是话锋陡然一转:“谁是波多野结衣,你这思想咋这么龌龊呢?”

秦川:“???”

“别废话了,我在胡伟胜的租住房里,这儿出了点新线索,你们离得近就顺便过来一趟吧。”严峫赶在秦川回答之前抢先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哈,赶紧来!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着墙,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动作刚到一半就被严峫拽着肩膀拉下来了,斥道:“干什么呢,上后头去。”

严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后,紧了紧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声,干净利落腾空而起,整个人钻出了窗户,全无防护地挂在了消防梯上,探头往楼顶一看:“卧槽!”

“有东西?”

“这姓胡的是个人才啊,”严峫高声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楼顶天台,伸手把江停拽了上来。

顶楼天台上隔热用的毛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垃圾、废建材、破损的管道充斥了这片空间。天台两端的楼道铁门斑驳生锈,早已被锁了起来,而边缘地带用砖瓦和铁皮搭建了三间违章建筑,传来发电机嗡嗡作响的动静。

“自建顶层小复式,创意相当不错嘛,胡伟胜不去学泥水匠真是可惜了。”严峫走近草棚屋往里看了看,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推窗的?别跟我说直觉!”

傍晚天台风大,江停一手裹紧严峫的外套,一手捂着口鼻,闷声道:“第六感。”

“”严峫问:“你是女人吗?”

江停回视他,毫无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冻得微微发红。

严峫瞥了他好几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一排三间小屋,严峫进了最左侧那间,三合板做的门伸手一推就开了。屋里蓬一下炸出的灰尘把严峫呛得咳了好几声,待灰尘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着手机照明弯腰钻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杂物堆满了这座四五个平方米的空间,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长满了蜘蛛网的柜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制品和破铜烂铁,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器具,有的裹着塑料布,有的盖着泛黄的白布。

严峫看着那堆器材的形状,心里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也不嫌脏,顶着灰尘把布一掀。

滴瓶、反应罐、加热器、脱水机

严峫退了半步。

——在这林林总总的蜘蛛网间,竟然藏着一批制毒工具!

“严队。”

屋外暮色四合,夜风呼啸。江停的视线逡巡整座天台,落在了不远处正发出发电机声响的铁皮屋上,略微迟疑了一下,重复道:“严队?”

屋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严峫在干什么。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终于举步走了过去。

铁皮屋的窗口就是用塑料布糊住的,铁锁虚挂着,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进去。这间屋子跟另外两间不同,阴暗狭窄的陋室相对比较空,发电机堆在墙角,几种不同颜色的电线通向铁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毡布。

江停手在毛毡上压了压,确定底下应该是个长方体的电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毡掀了起来。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干燥的霉灰腾空而起,江停别过脸去咳了几声才止住,毛毡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单开门冰箱。

不知为何江停手指有一点不稳,他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内赫然放着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烧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药瓶混乱杂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经空了,玻璃器皿底部还残存着不同颜色的痕迹。仅有几只玻璃瓶内还有溶液存在,因为没密封好,发出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

而冰箱门内侧的凹槽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被层层叠叠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

江停的心脏狂跳起来,脸色也微微变了,轻轻将报纸拨开。

里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蓝色粉末。

江停单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扩大又缩紧,伸手将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来,只见右下角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钢笔写着几个字——“C组九箱7704”,墨水已经开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着那标签,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笼罩了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脸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这行字是为什么?

这一行钢笔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某个片段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更空旷、更黑暗的工厂仓库,无数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狱深处徘徊游荡的幽蓝冤魂。它们被铲车装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货车,远处黑夜中暴雨倾盆,路灯摇曳着鬼火般的绿影。

“六个亿,”有人在他身后含着笑说,温柔仿佛恶魔的昵语:

“你看,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有好几秒间江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随即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这个动作让他将所有惊疑强行压成平面,冻结在了名为冷静的厚厚的坚冰之下;然后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冷藏室,起身关了冰箱门,重新盖上毛毡,将那一小包粉末塞进了裤袋。

就在那瞬间,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严峫的声音在身后冷冷道:“拿出来。”

江停身体微僵,手在裤袋里没有放松,徐徐转过了身:“严队长”

“拿出来。”严峫眼珠黑沉沉的,说:“别逼我动手。”

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一场交锋,未几,江停绷紧的小臂肌肉终于放松,被严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里那袋毒品。

“为什么?”

江停下颔略微抬起,并不回答。

严峫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移到了拨出键上方。他逆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一遍,江停。如果你还是没有答案的话,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后,江停开口说:“没有为什么,或许因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突然江停整个人往前一扑,是被严峫拽住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紧接着就强行往屋外拖。

这种拎鸡崽似的手法让人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音,挣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然后踢到了门框,小块水泥和沙土一股脑倾泻下来。他反抓住严峫的手想用力掰开,但却无法撼动钢铁般的钳制,直到出了门,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着喉咙几乎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哑道:“你”

严峫一把抓住他下颔,英俊的脸上满面怒容,刚要说什么,突然抬头脸色微变:“小心!”

江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严峫一把推去身后,混乱中他感到劲风贴着自己耳廓削了过去,猛一回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上来了其他人!

变故来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时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这时严峫的反应堪称神速,抬手就准确架住了来人的胳膊,紧接着一肘狠狠捣向对方肩窝!

嘭——

偷袭者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手中匕首应声而落。谁料他连哼都没哼,刀尖落地前抬脚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横挥——千钧一发之际严峫身体后仰,刀锋紧贴着鼻梁一挥而过!

那瞬间严峫意识到对方是极其专业的,头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脚步一顿。

对方抄住严峫飞踹过来的腿,刀尖剁向膝盖,被严峫腾空当胸一脚踹得后退。但他身体素质非常强悍,仅仅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闪电般俯身避过回击,地上抓了把砂石扬手一洒——

严峫条件反射去挡,但尘土迷进眼睛,霎时就来不及了。

和剧痛同时到来的是大腿一凉又一热,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紧张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严峫这人又非常彪,完全没去想大动脉失血的危险,就势抬脚狠狠踹掉了对方的匕首,咣当!

匕首打着旋撞上天台栏杆,摔下了楼。

来人因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闷哼了声,但尾音冰冷上扬,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所致,倒不如说是嘲弄。

——就那一声让严峫听出了年纪,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

伏击刑警的目的是什么?

尘土让严峫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瞬间他被来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人绝对是格斗高手,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难为他竟然呼出了个空心正圆,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间,严峫多少年来的搏击意识让他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后脖子,轰!两声巨响,两人同时被掼倒在了地上!

几乎立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严峫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硬挺着被揍了好几拳,倏而感觉对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搜了一遍,随即从后裤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袋毒品!

来人低笑一声,掐着严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重重抵上了天台栏杆。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加冲力,顿时让栏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锐响!

专业杀手把人喉骨捏断的掌力真不是开玩笑的,换作其他警察此刻已经光荣殉职了。严峫双手抓住对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强忍着眼部的剧痛:“你就是杀范正元的”

阿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认出来了,“噢?”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警察来得倒快,你本来不用死的。”

严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妈的是你!”

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严峫脚下骤然发力,狠扫对方踝骨,登时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对峙。阿杰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仗着严峫看不见,闪身避开了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住严峫肩膀。

“”阿杰低声骂了句,以肩膀抵着严峫,发狠一下把他整个人抛上了栏杆!

咯吱——

金属变形发生的瞬间,严峫本来已经扭住了对手肩颈,只要发力就能一个背后摔,把这个职业杀手凌空摔下楼。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早已被多年风吹雨打锈死了的铁栏杆竟然不堪两人体重,整排向天台外倾斜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与阿杰两人同时脚下一滑。

江停失声道:“严”

但他还没迈出一步,冰凉坚硬的枪口就无声无息顶上了他后脑。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动。”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