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干什么?警察就能随便抓人了吗,啊?警察就能随便铐人了吗?!”走廊尽头的急诊室里传来咆哮:“我是病人,是受害者,你们就这样对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一群人围在急诊室外,“怎么回事啊”、“这年头警察真横”的窃窃私语声隔老远都清清楚楚。

“让一让让一让,来,请群众让让哈!”

刑警强行分开众人,严峫上前一推门;江停脚步缓都没缓,直接走进了急诊室。

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缠着绷带的男子被铐在病床上,想必就是被刺伤的保安主管刁勇了。苟利带着两个小实习警守在病房里,在刁勇的含冤控诉和连门板都挡不住的群众议论双重夹击下,每个人脸色都青红交错,十分难堪。

“老严!”

“严哥!”

刁勇一看严峫,知道领导来了,音量顿时猛地提高:“谁不知道进了公安局,不脱层皮能出得来?警察就是破不了案子,拿我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顶罪!你们这些当官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黑幕呢!”

实习警怒道:“你——”

刑警吆喝着疏散走廊群众,想要关上急诊室的门,冷不防只听江停对严峫道:“让他们把门开着。”

严峫低声问:“你确定hold得住?”

江停一点头。

严峫使了个眼色给手下,示意两名刑警守在门口。

这下围观群众都激动了,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往里看,“警察是不是乱抓人了”、“收钱了吧”的议论声更是赶集似的不绝于耳。

刁勇咣咣拽手铐,脸红脖子粗地,完全看不出是个被手电筒砸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病人:“我是证人,我是无辜的!你们不去抓盗窃犯,赶紧追回管制化学原料,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事?!”

江停吩咐:“给他松铐。”

众警察都愣了下,实习警差点没把一句“什么?”冲出口。

但他左右看看,发现严峫的神色分明是默许,只能犹犹豫豫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刁勇的手铐。

“刁勇?”江停确认。

刁勇揉着手,没好气地回答:“是!我说你们警察”

“我看你刚才叫得挺有力的,想必站起来也没问题了。”

“”刁勇警惕道:“你想干嘛?”

江停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了你的笔录,今天凌晨两点半你巡逻至仓库时,发现嫌疑人楚慈正实施盗窃,你上前喝止,却在搏斗中被水果刀刺伤,倒地后被击中头部,是不是这样?”

刁勇理直气壮:“是啊!我哪想到他带着刀,使起来那么利索?”

“是什么样的刀具,大约多长,刀刃部分是否有弧度?”

“就普通水果刀,挺小的。”刁勇伸手比划了下,“这么长,没弧度。”

江停顺手拿起病床头值班医生遗落的圆珠笔:“大概跟这个差不多?”

刁勇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请刁先生重演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应该也没问题了?”

刁勇咽了口唾沫,说:“当然,当然没问题!”

江停隔着好几个警察,向韩小梅一招手:“你来。”

“啊?”韩小梅略微怔愣,有点迟疑地上前接过笔。

刁勇被实习警扶着,从病床上起身,站在韩小梅对面。

江停抱臂站在旁边,问:“当时嫌疑人离你多远,就是这个距离?”

江停跟刑警相比不同的一点是,他声线比较轻、沉、略带沙哑,是身体不好的表现。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这样听起来,就有种让人很难形容的沉着的气场。

刁勇目光打量了下,哼道:“差差不多。”

“那你们当时是什么动作?”

“我走过去问什么人在那里,他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把手电灭了。我我知道不是好人,心里也有点怕,只能壮起胆子扑过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痛”

刁勇身体略微倾斜,张开双臂,作势往韩小梅身上扑。

江停问:“嫌疑人是怎么刺伤你的,你给我们这位女警描述一下?”

刁勇肋骨那儿还缠着绷带,韩小梅不敢真的戳到他,便模仿着刁勇描述的姿势,从上而下虚虚地挥动圆珠笔,笔尖堪堪停在了被刺部位的上方。

“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刑事摄像呢?”江停指了指:“拍照。”

苟利带来的专门负责刑事拍照、辅助伤情鉴定的技术人员连忙上前,将刁勇和韩小梅此刻的姿态拍了下来。

走廊上止不住的讨论沸沸扬扬,苟利平移着挪了几步,凑在严峫身边,轻轻问:“你确定你朋友hold得住吗,待会万一步子太大扯着蛋了,咱们说不定要被愤怒的群众打死”

严峫没回答。

苟利一抬头,意外地发现严峫紧盯着江停,眼底闪烁着难以言描的光芒。

“老严?”

“他是对的。”严峫低沉地开口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竟然都没想明白。”

苟利:“???”

刁勇毕竟带着伤,维持这个姿势不动有点累了,不耐烦地冲着江停问:“现在行了吗,你们警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急。”江停平淡地道,回头问苟利:“——楚慈多高?”

就这一句话,苟利醍醐灌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跟你差——差不多!”苟利差点结巴了:“对,比韩小梅高大半个头!”

江停上前接过笔,照着刚才韩小梅的姿势,笔尖从上而下,然而却没有像韩小梅刚才做的那样正好停在绷带前,而是停在了刁勇胸膛上方。

“伤口呈三角形,刀脊在上,刀刃向下,所以握刀的姿势必定不是反手。你说楚慈是站起来再刺的,那我就想知道,比女警高大半个头的楚慈,是如何做到以站立姿态正手刺中那么低位置的,难道你凭空长高了二十厘米?”

刁勇的脸色瞬间煞白!

江停转身把笔随手一扔,只听刁勇在身后颤抖道:“我,我记错了!他没有全站起来,当时发生得太快了,我做笔录的时候没想清楚!”

“那你没想清楚的地方就太多了。”江停打断了他,道:“你说楚慈听见声音就把手电灭了,当时现场非常黑;那你是怎么看清凶器是把普通水果刀,跟圆珠笔差不多长度,刀刃还几乎没有弧度的呢?”

“!”

刁勇彻底软了,发着抖上前半步,立刻被几个年轻气盛的实习刑警扑过去摁倒在了地上。

“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撒谎!等等,我受了伤,我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刁勇被几个警察按着还在猛烈挣扎,鲜血渗透绷带,看上去相当可怕。但江停不为所动,轻描淡写道:“带走,他死不了。”

“待会我们出去后,留两个人在这里检查手机,让围观者删除所有照片和视频,更不许上传网络。”严峫低声吩咐完手下,转向江停,戏谑地笑了起来:“可以啊,元芳。”

江停活动了下肩膀,没理睬。

严峫跟在他身后问:“但你这些推论的前提是刁勇确实没想好证词,如果他稍微聪明点,事先已经把说辞准备得万无一失了,那怎么才能发现疑点呢?”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伪证,只有不够缜密的刑侦员。”江停穿过走廊,对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视线置若罔闻,防霾口罩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有点闷:“刁勇头上的打击伤直径较大,即便是手电筒造成的,也是传统家用大口径铝合金手电筒,楚慈去仓库里偷运化学原料,拿那么大的手电很不方便,这就是个疑点了。另外没人能在昏迷几个小时后咆哮得那么生龙活虎,所以伤口深度肯定有假,创面边缘说不定是硬磨出来的——当然,等法医做完伤情鉴定后也一样能发现不对,只不过会略迟半天到一天。”

他们走进电梯,远处走廊尽头,刑警们押着愤懑挣扎的刁勇出了急诊室。

“那半天一天的耽误,说不定就耽误掉了被绑架者的命。”严峫喃喃道。

江停“嗯哼”了声。

电梯缓缓关门下降,严峫突然说:“我刚才听见外面有人鼓掌。”

“”

“应该是给你的,”严峫向江停一笑。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停站在他身侧,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示,无动于衷得足以用冷漠来形容:“所以呢?”

“至少下次有人骂警察乱抓人顶罪的时候”

“能这么骂的围观群众,即便感动也不会超过五秒。”江停淡淡道,“回市局吧,今晚又要准备熬夜了。”

严峫低声吁了口气:“是啊。”

电梯抵达一层,门徐徐打开,风一灌而入,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近期会第二轮长评送分分,鞠躬!!!

☆、第29章 Chapter 29

“可疑目标车辆为红色凯美瑞, 挡牌,旧车,凌晨三点零六分离开化工厂南门, 经由三环大道向东南驶去, 十五分钟后至635省道消失踪迹。”

“绑匪是涉嫌地下制毒的犯罪团伙, 手上有至少一名人质,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失踪者楚慈, 二十一岁,从北京来建宁化工厂实习的化学系研究生, 很可能知道五零二冻尸案的某些隐情;同时具有极高的专业水平,绑匪很可能看中了他的制毒能力。”

“交管局、交警大队、各辖区治安中队、相关基层派出所;所有人员调动起来摸排走访、调取沿途监控, 一定要赶在绑匪有下一步动向前, 极力确保人质生命安全!”

严峫快步穿过忙碌的刑警支队大厅,闪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反手啪地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一片哧溜哧溜的声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扑面而来。

“严哥,呐。”马翔满嘴鼓鼓囊囊的, 用筷子向前一指:“最后两盒统一满汉大餐珍味牛肉面,十八块一碗, 特地泡好了给您二位留的, 这回不算我们苛待顾问了吧?”

严峫一看。

两碗方便面上压着案卷, 静静散发出袅袅白烟。

江停戴着口罩坐在办公桌后,自顾自看伤情鉴定图,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严峫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过去拿起一碗,狼吞虎咽吃了小半碗面条,才冲江停一扬下巴:“给你定的鳗鱼饭已经在路上了,待会儿就到。”

“什么!”马翔差点跳起来,被高盼青韩小梅七手八脚按回了座位,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凭什么我们吃康|师傅他就有鳗鱼饭,我不服,我真的不服,严哥再也不是那个深入基层教育我们众生平等的严哥了”

“刁勇,男,四十一岁,身高一米八四,伤处在右侧倒数第二根肋骨与第三根肋骨间。凶器为水果刀,斜入深度约四厘米,并未严重伤及内脏。”江停将伤情鉴定翻过一页,就着刺伤斜度示意图,比了比刀尖刺入肌肉的角度。

“行刺者身高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右撇子,肢体力量比较一般。”

他思忖片刻,轻声道:“是个女人。”

“苟利也是这么分析的。”严峫吃着方便面说,“胡伟胜的同伙也是个女人。”

市局会议室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墙上的挂钟时针悄无声息指向十一。

江停脸色有些疲惫,向后靠进扶手椅里,深深吐了口气:“我们把案情从头梳理一下。”

马翔喝了最后碗底儿的面汤,用案卷挡住半边脸,小声问韩小梅:“这人不是五零二晚上KTV里那个目击者么,啥时候成严队的私人顾问了,我只不过待在局里看监控几天没出外勤,怎么这世道就变天了呢?”

“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也来不及逃。”韩小梅摇着头唏嘘道,“你这种没对象的人就不要想去了解了。”

马翔:“谁说我没对象?我有绫波丽,明日香,还有最可爱的初音女神”

“五月五号,即得知冯宇光死讯后,楚慈开始反复测试管制化学品如甲胺、邻氯苯甲醛、以及其他一些甲醇类溶液,以上所有化学品都与合成冰|毒有关。这种毫无意义的实验持续到今天凌晨,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楚慈切断电源及监控,偷来门卡,潜入了管制化学品仓库。”

江停话音止住,严峫插嘴道:“他可能是对化工厂这几种管制化学品的溶液密度起了疑心,想要亲自去查看储存罐?”

“不,不是溶液密度,”江停轻声说,“是剩余量。”

马翔拆开第二碗红烧牛肉面,压低声音问:“你们说严哥脸上那恍然大悟的表情是真get了还是装出来的?”

高盼青紧张道:“吃你的面去!”

“有些管制化学溶液密度极大,如果偷放原料后再补充进相同体积的其他轻密度液体,或者是水,那么水的比重轻,漂浮在储存罐上方,位于底部的出料口就很难被人看出异常。同时,因为管制原料水溶性差,即便注入很多水,溶液本身的密度也几乎不会改变;就算变了,在实验检测中也会被人当做是操作误差。”

江停吸了口气,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楚慈的操作非常精确,可以说精确到了标尺的地步。所以他觉得这个不是误差,开始怀疑有人利用在储存罐中注水的手段,偷窃管制化学原料。”

严峫听得入了神,一口方便面卷在塑料叉上忘了吃:“不过学霸出于‘不关我的事,我只想毕业’或‘让老子毕业,其他都好说’的心态,一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五月四号他被带来市局,知道了冯宇光的死讯”

“对。”江停说,“他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跟自己有关,因此有义务调查下去;或者纯粹是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不过学霸的想法确实很难揣测,人心幽微,没必要在这方面追根究底了。”

严峫斜着眼睛瞅了江停一眼。

江停:“怎么?”

“没什么,”严峫哼了声,心说你这个学霸的想法也很难揣测好吗。

“”江停狐疑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严峫拿起塑料叉唏哩呼噜,含混不清道:“值班员年博文被楚慈打晕,说明楚慈跟绑匪并不是同时进入仓库的,只是这两拨人在鬼鬼祟祟作案的途中恰巧碰到了一起——初步可以确定绑匪是化工企业内部人员,保管处有巨大作案嫌疑,目前已经全员扣住突审了。哎,你觉得那个丁当会不会就是刁勇的同伙?”

江停淡淡道:“我希望是,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但你不能逮着个女的就说人家有嫌疑,毕竟丁当并不算内部人员,丁家全家名下都没有红色凯美瑞,同时保管处还有七八名女性员工具备作案条件。”

严峫拿着笔站在白板前,怀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你也不能看人家漂亮就觉得人家肯定无辜啊。”

江停诧异道:“她漂亮吗?”

“”

“我没怎么注意。”江停微微一笑:“你记住的还挺多的。”

严峫:“”

韩小梅捂着脸,害羞道:“我没眼看了。”

“严哥你的鳗鱼饭到了!”门外有人探头叫道。

江停在严峫“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的目光中款款起身,拿了鳗鱼饭进来,鲜美的香气登时勾得马翔直了眼,伸长脖子向那只诱人的黑木饭盒望去。

江停打开盒盖看了眼,又看看马翔,似乎感觉颇有意思,便问:“你想尝尝?”

马翔口水吸溜吸溜,摇着尾巴点头。

江停指指严峫:“众生平等?”

“哪儿能呢!”马翔虔诚道,“我们是芸芸众生,您是偶像大神,去他娘的平等!”

这下所有人都变成了“快闭嘴吧我们没眼看了”的表情,只有马翔兴高采烈得到了一整块鳗鱼,美滋滋就着方便面吃了。

“刁勇交代了吗?”江停慢条斯理地用鳗鱼酱汁拌饭,一边拌一边问。

有个北京的化学高材生在建宁地界被毒贩绑架了,整个市局简直忙翻了天,只有江停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急,偏偏他才是发现了关键线索的人——严峫在紧迫中又感觉到一丝荒诞的哭笑不得,想象不出江停以前作为支队一把手,领导下属时又是怎样一种奇异的画风。

“没有,咬死了什么都不说,逼急了就说大不了上刑场。”严峫苦笑道:“这些人可不是法盲,知道现在国家对贩毒判死刑越来越放松了,以前50克必死,现在公斤级起步;大律师们再闹一闹,哪天国家废除死刑了,我就建议所有的缉毒警都回家吃自己去,省得全家老小被毒贩当人肉靶子打着玩儿。”

江停摘下口罩,吃着饭,对他笑了笑:

“你要不是这么嘴炮,早就升上一把手了。”

他在严峫面前很少有这种单纯而温柔的神态——伪装时不算。

严峫微微一呆。

“口供很重要。”紧接着江停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阿综跟几个马仔知道毒品来源渠道,刁勇直接跟制毒团伙有联系,两方面的急审都不能落下。楚慈已经失踪近20个小时了,时间越拖,越凶多吉少。”

所有线索都几乎逼近了死路:范四被灭口,胡伟胜被灭口,扫毒行动泄露,根本没抓住多少毒品实据;就算现在所有视侦都在彻夜侦查三春花事KTV的监控录像,但从浩如烟海的监控中找到蛛丝马迹,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力和时间。

楚慈等不起。

这个被绑的年轻人,如果现在还没死,那也只是因为他出众的专业能力被毒贩看中了。万一他激怒毒贩,就随时随地都有送命的风险。

“我明白。”严峫抽了张纸巾抹嘴,掩饰什么情绪似的咳了声,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审讯室那边再看看老秦他们。马翔,你陆顾问这儿你稍微照应下,他在这里不合规矩,别让外人随便闯进来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