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很丰满,进展得似乎也很顺利,只出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岔子——谭爽把步薇引到山林深处,还没来得及溜走,突然唰一声步薇掉进了树沟,谭爽手上的抓伤就是在挣扎拉她的时候造成的。

“你先待在这别怕,我去叫男生来救你!”

步薇心惊胆战瞅着满地虫蚁:“那你快点儿啊!”

谭爽赶紧跑回树林,找到申晓奇。

申晓奇一听这情况,那简直是天助我也,立马就带着手电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而不放心的谭爽尾随在他身后,直到确定申晓奇顺利把步薇拉上来,整颗心才落回肚子里,顺着申晓奇留下的记号一路回到了农家乐。

早恋游击队丝毫没想到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所以当半夜申家父母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抵赖。甚至第二天市公安局驾到,几个胆大包天的学生都很讲义气地拒绝招供,还以为申晓奇正和步薇舒舒服服窝在哪个网吧,而所谓绑架只是普通电话诈骗或大人们耍的花招。

严峫对他们惊人的天真、愚蠢和行动力表示了震惊,问他们知不知道这种原始风貌的深山老林潜藏着多少危险,半夜有多少蛇蚁毒虫和野生动物出没,两个十五六岁半大孩子,有多少种花式送命的可能性?

几朵温室小花一问三不知,纷纷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个劲摇头。

至于江停提出的犯罪,几个学生都大声叫冤——按谭爽的说法,步薇早在她面前透露过几次对申晓奇有好感了,只不过因为少女天生的害羞和怕早恋被老师发现,才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帮助他俩,几个中考刚过恨不能满世界乱跑的青春期少年,干嘛要大老远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严峫一手开车,一手抽出水瓶递向副驾:“喝么?”

江停摇头示意不渴,随即接来拧开盖,递还给严峫。

“哟,这么体贴。”严峫嘟囔了句,拿着水瓶喝了几口,江停再拧紧瓶盖放回了杂物匣。

车后座传来王科的低声安慰和谭爽的嘤嘤嘤,这泼辣姑娘仿佛瞬间变成了水做的骨肉,已经嘤了大半个小时没停。

“严叔叔,”王科小心翼翼探过头:“有水吗?”

严峫哼了声,抽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递过去。

王科赶紧道谢接了,喂他严重失水的小女朋友喝了几口,心虚地问:“严叔叔”

严峫不理他。

“你们会告诉我爸吗?”王科到底还是鼓足勇气问了。

“告诉他什么,赶紧攒钱给未来儿媳妇下聘礼?”

王科不敢吱声。

严峫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老子上高中时连毛片都不敢看,你们倒好,奶味没干就敢玩这么大。”说着悻悻然打方向盘猛踩刹车,前方豁然开朗,大切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轰然停止。

眼前不远处,指挥车停在空地中央,十多名刑警带着警犬在树林间穿梭来去。

——步薇掉下去的那个树坑找到了。

“严哥!”马翔从指挥车上冲下来,满头满脸通红,连汗都顾不得擦:“我们通知了学校,其他几个学生家长正往天纵山这边赶!步薇这小姑娘的户籍资料也找到了,从小父母双亡,监护人是她叔叔,我们正在尝试联系!”

严峫钻出大切:“这是什么?”

“步薇的资料。”马翔终于喘了口气,晃晃平板电脑:“要我说,怪不得申晓奇敢玩那么大。凭我干了这么几年警察看过的户籍照而言,这小姑娘可真是”

他没想出形容词,于是摇着头用一句话做了简单陈述:“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严峫从马翔手里接过电脑,第一眼的感觉是:确实美。

但也异乎寻常的死板。

确实证件照大多千篇一律,但步薇的头像却比常人更呆滞平板、不带神采。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淡蓝背景上用工笔描绘了一副美人像,五官脸型都标致得令人震撼,远远吊打现在曝光出的很多明星证件照,然而却半点生气也没有。

严峫打量片刻,斜眼偷窥身侧。

江停正从车里慢慢下来,按着自己脆弱的颈椎,眯着眼睛扭了扭头。随着这个动作,树荫间漏下的阳光在他乌黑的鬓发间流动,焕发出点点细碎金芒。

严峫刹那间闪过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是警花好看。

“怎么了?”江停懒洋洋问。

“”严峫立刻收回目光,嗓子眼里敷衍地咕噜了一声,假装认真打量户籍资料。

电脑屏幕上,少女直勾勾瞪着严峫,眼珠像是墨笔滴进凤眼里的两个圆点。严峫不由自主盯着她多看了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感觉到一丝古怪。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确定不是错觉。

这个美貌惊人的小姑娘,仅仅只是张相片,就给了他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怪异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长评和留言,鞠躬~!!!

☆、第50章 Chapter 50

越往山林深处走,树木的姿态就越千奇百怪。半空中,被无数条气生根绞死的大树犹如腐败的巨人,颓然站立着遮蔽了阳光;地面下,纵横交错的地生根盘旋虬结,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地衣,逼得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扶稳,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嘶。”

身后抽气声刚落,严峫立刻站住了:“怎么回事?”

江停用力揉按掌心,只见他刚扶上去的树干上赫然爬着一长溜大蚂蚁。

“叫你乱扶,被咬了吧。”严峫用力抓着江停的胳膊,强迫他把重心倾斜到自己身上来,同时低声训斥:“叫你别跟来你还不听,待会滑一跤怎么办,还得赶紧把你送医院——娇气得。”

江停皱眉道:“没那么多事,又不是小姑娘。”

“嗳哟,小姑娘都没你身娇肉贵!”

“你怎么这么多话啊?”

“我说的那都是无数血泪教训总结出的实情”

两人就这么斗着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远处,刑警牵着警犬在密林间开路,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

“严副支队!”民警从前方小跑上前,大声道:“我们已经到了警犬能追踪到的极限范围,再往前就没法确定了!”

严峫站定脚步,把身娇肉贵、不能摔不能碰、还要谨防被蚂蚁欺负的江队安置在平坦松软的落叶层上,随即环顾四周。

这里是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全是大同小异的参天大树和植被木丛,普通手机信号已经没了。既然警犬无法再往下追踪,想必申晓奇和步薇并没有在此地停留,也就没有在树丛间或石块上留下特别浓厚的气味。

警犬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被严峫顺手薅了几把,从口袋里掏出个牛肉粒剥开想喂,然而被乖乖薅毛的警犬却头一扭,不肯吃。

“哟,训得不错嘛。”严峫随口夸了句,把牛肉粒扔给训练员。

训练员笑着再喂,警犬果然吃了。

“俩小屁孩怎么会转到这鬼地方,”严峫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可不是下山的路啊。”

“何止不是,简直离下山的必经之路差了十万八千里!”马翔从大树后转出来,举着林区地图:“——瞧瞧,他们一直在往山林更深处走,算十五六岁孩子的正常步速的话,走到这都特么天黑了,他们不怕么?”

“前面有没有村落河流之类的?”

“有个鬼嘞,有狼或狐狸我倒信。”

训练员半抱着不住摇尾巴的警犬,蹲在地上瞅着警察们,看得出他竭力想帮忙:“会不会是彻底迷失方向,或已经被人劫持了?”

严峫不言语,绕着附近走了会儿,才停下脚步。

“——都有可能。你说呢,警花?”

江停正抱着手臂,侧身避开到处都是的蚂蚁,闻言“嗯”了声:“确实目前很难推测,两种可能性都有。”

马翔忍不住问:“这话怎么说,警陆顾问?”

严峫立刻瞪了他一眼,大有警花只有我叫得你叫不得的意思,把无辜的马翔瞪得一缩头。

“如果是被劫持,绑匪是从何时开始盯上他们的,为什么要往树林深处而不是机动性更强的公路走,这点说不通。如果是迷路,这一路走来方向非常直,没有太多兜圈子的迹象,也不符合野外迷路的正常行踪轨迹。”江停拍掉爬到身上的蚂蚁,话锋一转:“但以上这两种可能性又无法排除,可能绑匪故意要带两个孩子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这也很难说。”

马翔不解:“可为什么绑匪要那么做呢?”

江停不答反问:“步薇的叔叔有钱么?”

“呃看资料是常年在外地做画廊中介生意的”

“有钱到能拿出两个亿?”

“那肯定没有哇,”马翔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捣捣严峫:“唯一能掏出两个亿的主儿在咱们这呢。”

严峫立刻敏感地:“去!干啥呢动手动脚的。”

江停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说:“那就对了。如果绑匪开价一千万甚至两千万,都可以说是为了钱,而出天价赎金又不留任何还价余地,只能说明他的目的从最开始就是两个孩子本身,也就代表了所有事态预测中,最坏的那一种。”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马翔还是禁不住一激灵:“——撕票?”

江停说:“行刑。”

他们身后,更多陆续跟上的警察们开始向周边扩散,搜寻,试图寻找脚印等蛛丝马迹。严峫目送一道道深蓝制服的背影没入灌木丛中,突然喃喃地把这两字重复了一遍:“行刑。”

他回过头,从墨镜后直勾勾看着江停:“行刑是对已判定罪名实施惩罚的行为,也就是说,得先犯了罪才有惩罚——申家的罪名是什么?”

“哎哎!”马翔抢先举起手:“白尾海雕?”

不能怪这帮刑警总是提白尾海雕,确实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血对他们刺激太大了,让人有事没事地思维就老往那方面去想。

“我说你怎么老提”严峫浓密的眉头一皱,还来得及没说完,就被江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了:“不,跟申晓奇的父母没关系。”

“啊?”

“如果我是绑匪,要对申家夫妇的某种行为作出惩罚,我会怎么做?”江停在马翔困惑的目光中顿了顿,“我会先把孩子绑走,索要一个能让申家倾家荡产但又不至于直接放弃的数目,比方说,八百万。等申家砸锅卖铁凑齐八百万后,我砍断申晓奇的手指送来,再加码到一千二百万——申晓奇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人都倾家荡产凑齐一千二百万后,我再砍断他一只耳朵,加码要一千五。”

“所谓温水煮青蛙,就是要让青蛙看着我往火堆里一把把添柴才可怕。你还想让孩子活么?想活就不停加码。八百,一千二,一千五,两千申家夫妇被渐渐逼到无比疯狂、绝望和悲痛的地步,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下次凑齐赎金后到底是会接回孩子,还是继续收到孩子身上的某个部位。”

严峫说:“心理凌迟。”

“对,”江停赞同道,“如果绑匪用了心理凌迟的手段,那么我们能很确定行刑的目标是大人,但现在显然是另外一种情况。”

“”马翔憋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陆顾问你太可怕了”

江停失笑:“实际是不会有这种案例的。不过至少你可以确定绑匪不是我了。”

“那么假设绑匪惩罚的对象是申晓奇本人,包括步薇。”严峫的思维换了个角度:“两个刚刚中考完的学生,申晓奇刚拿到身份证,步薇连十六岁都没到,社会参与度非常有限,又有可能犯下什么值得被行刑的罪呢?”

这个问题算问到点子上了。

几个人都没说话,警犬训练员眨巴着眼睛,试探道:“你们刚才不是说那个小姑娘父母双亡,被叔叔收养会不会是小姑娘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跟情杀有关?”

严峫和江停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迟疑。

线索太少,时间又紧迫,即便福尔摩斯再世都很难不一筹莫展。

“虽然在同学描述中步薇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她的长相在人群中属于较为罕见的那一类。”江停跺脚把蚂蚁震落,抬头问:“步薇的监护人还没联系上么?”

严峫两手一摊,回头大吼:”老高——!”

高盼青远远地在指挥车上:“哎——!”

“你们刑侦人员真太不容易了,”警犬训练员佩服地来回瞅着他俩:“瞧这脑子费得,天天都跟参加最强大脑似的。”

江停不以为意,“我不是刑侦人员,我只负责薅资产阶级羊毛。”

训练员:“啊?”

“严哥——!”高盼青从指挥车门里探出头:“市局找到了步薇的监护人,正用警车把她叔叔往农家乐送!还有黄主任把申晓奇的电脑搜索记录发过来了!”

至少技侦那边的工作稍有进展,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得,咱们的专业不是搜救,在这儿也是添乱,回车上去吧。” 严峫说:“瞧你们陆顾问快被蚂蚁淹没了。”

江停不悦:“都是你早上买的那豆沙包子”

“你少来两句吧,”严峫一边强行勾着他肩膀一边嗤笑:“整天吃甜食,就是招蜂引蝶,跟我有什么关系。”

下午两点半,指挥车在林间跌跌撞撞,犹如喝大了的壮汉,把所有人都颠得苦不堪言。

“手机通讯,微信打款,社交软件聊天,网页浏览器搜索等所有记录全都在这儿。本来这文件有几百兆,幸亏救苦救难的黄主任给咱们划了重点。”

高盼青打开压缩文件包,把笔记本递给严峫。

果然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资料,申晓奇电脑中的所有隐秘全都摊开在阳光下,仿佛一具尸体被仔细解剖,不管是心肝肺肾等五脏六腑,还是难以启齿的隐秘部位,全都盛在了解剖台上任人观赏。

马翔从后座探过头,跟着严峫看了几页,唏嘘道:“这就是我当警察以后内心最大的隐忧了。”

市局司机在前头开车,严峫全神贯注地浏览着搜索引擎记录,江停身体弱,容易晕车,正仰头坐在副驾驶上通风假寐。整辆车上只有高盼青搭理了马翔一句:“哟,就你还有隐忧?”

“老高你这就忒瞧不起人了,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内心纤细的少年吗?”

高盼青说:“行吧,那少年你到底担忧什么?哥们帮你排解排解。”

“排解就不用了,你们答应帮我这个忙就行。”马翔咳了声,声情并茂道:“做咱们这行的,祸福相倚,生死难料。万一哪天我为打击犯罪和保护人民而英勇牺牲了,请各位技侦同僚高抬贵手,千万别动我那台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外星人电脑,尤其放过我的DEFGH盘,以及几个TB的各类资源”

“”高盼青从眼角斜睨他半晌:“那给你烧了?”

马翔双手捂胸,眼角含泪,思索良久后郑重道:“烧之前可以给隔壁秦副拷一份,毕竟大家是多年开黑的老队友,不为这个社会留下点精神遗产我内心过不去。”

高盼青满脸“哦豁”的表情不住点头,半晌转过头,喃喃道:“玩个恋爱游戏你们还开黑。”

“老高,这搜索记录不会因为开启隐私模式或即时清除而遗漏一部分吧?”突然严峫扬声问。

“黄主任说不会,怎么啦?”

“那就有点奇怪了。”

马翔跟高盼青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严峫指着满屏密密麻麻记录中的某一行:“五月九号,申晓奇第一次以天纵山攻略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关于旅游方面的搜索记录,连‘避暑胜地’、‘建宁周边景点’、‘便宜自由行’之类的关键词都没有。他在微博没关注任何像是建宁风景、建宁头条、美丽建宁之类的账号,网页微博搜索记录无法恢复,但浏览记录也没找到任何天纵山相关;感觉这孩子像是突然冒出了‘我要去天纵山’这个念头,其他选项都没存在过,一点都不带犹豫似的。”

“嗯”网瘾少年马翔很有经验地说:“现在的孩子基本都是用手机吧。”

高盼青也赞同:“万一是看了微信朋友圈推荐呢?”

严峫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排江停头也不回道:“建宁是著名旅游城市,周边景点丰富。就算是看了推荐,也不至于在规划行程时完全不考虑其他任何选项,除非他对天纵山有某种执念。”

严峫翘起二郎腿,冲马翔高盼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人家学学。”

马翔用同样小的音量回答:“知道你俩是一对恩爱好基友,别秀了。”

高盼青则比较正直:“执念?可能是什么情况呢陆顾问?”

江停保持着双目微阖,稍仰下颔,头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陆顾问?”

“”

众人目光灼灼,视线尽头,陆顾问柔弱的话音缓缓传来:“情况分很多种,或许同学间流传着天纵山的某种说法,或许重要的亲戚朋友去过,再或者”

他突然呼地一声,打开了车窗。

众人:“???”

严峫狐疑顿起,刚要上前查看,突然却见江停闪电般把头伸出窗外,紧接着:“呕——”

所有人:“”

一向风度儒雅气质从容的陆顾问,终于被晕车惨烈击倒了。

农家乐大院,早餐大厅改成的临时行动办公室。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我侄女被绑架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胖子坐在两名警察面前,满脸都是热出来的汗,跟文化人儿似的拿着块手绢不停抹,然而却越抹越多:

“不能啊,我根本没收到勒索短信啊——是,我确实从前天起就没见过她,但我平时在外地,每周跟这孩子最多打个电话,我又不是她亲爸!什么你说绑匪要两个亿?!我操这可真敢要,二百万我都没有!没有!——撕票?不是,警官你们不了解,我不是她法定监护人,平时给掏学费已经算我很有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