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哎呀你看你还急急忙忙跑来,真是。”严峫立马起身从进口果篮里摸出个荔枝来剥了,英俊的脸上满是热乎笑容:“来,吃水果吃水果,特意给你买的。”

江停仿佛没看见那颗莹白的荔枝,从购物袋里拿出个新手机盒扔给严峫:“这大楼里外起码四五个便衣,你叫我来干什么?”

严峫接住一看,竟然是最新款的苹果,跟他进水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不由笑了起来,心说江停果然是江停,但嘴里却故意道:“原来你也没那么担心我,瞧,还有心思继续挑手机,可见过来得并不着急嘛。”

江停冷冰冰道:“我又不是医生,再着急赶来也不能给你插氧气管!”

“噢哟还生气了。”严峫满脸那我就哄哄你吧的妥协:“哎呀,这不是刚才魏局来,说调查有了新进展,我心急火燎地想跟江神探你商量呢么。甭生气了啊警花儿,乖,来吃水果。”说着起身把江停拉到病床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又亲手剥了个橘子,硬塞进了他手里。

江停有个好处是,因为他吃也吃不多,又总是低血压,所以塞进手里的食物基本都会下意识地吃一点。严峫眼看着他不是很高兴地撕了片橘子塞进嘴里,视线在那嘴唇上停留很久,才挪开目光说:“这次袭击我们的孙子,跟范四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江停含着橘瓣:“什么?”

严峫把魏局刚才的话转述给他,本来不想提办公室斗争那部分,但因为江停亲眼目睹过方正弘跑来刑侦支队骂街,因此三言两语带过了市局将有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又道:“如果这次撞车放冷枪的犯罪分子跟范四真是一伙的,或者受雇于同一名雇主,那么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你、我还是李雨欣都不好说,对你是尤其危险的。”

江停似乎陷入了思索,把刚吃了一片的橘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不一定,”半晌他突然开口道。

“嗯哼?”

“子弹成分相同只能说明两批杀手共用一个进货渠道,或者来自同一片地区,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目标都是我。如果真有人那么想杀我的话,在建宁有很多机会可以动手,没必要非逮着我坐在警车上的时候,这样造成的动静太大,收尾也太困难了,跟正常行为逻辑相悖。”

——这个观点确实也有道理。

“是么?”严峫脸上不动声色,“那你觉得子弹的事只是巧合?”

江停说:“可能吧,也可能两拨杀手恰好用了同一个地下中介,这条线索可以等你回建宁后再追查下去。”

严峫点点头,坐在病床边缘,两手撑着膝盖自言自语:“可惜虽然找回了人质,李雨欣却被灭口,最后还是失去了绑匪的踪迹要是知道更多线索就好了。”

江停仿佛浑然没听见,站起身说:“目前没有更多线索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上哪去?”

“杨媚找了人来接我回建宁。”

严峫猛地抬头,却见江停已经站起来,就转身往病房门口走去。

就像之前江停自嘲的那样,他一直是两手空空又身无长物,因此来去都非常利索,出现时让人惊喜,离开时又难以挽留。严峫盯着他的背影眉梢一跳,心知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这段时间经常徘徊在脑海中的各种猜测闪电般运转,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试探的想法:

“——你明知道那伙人想杀你,还敢离开我单独行动,是指望‘那个人’会像杀死范四那样,再次出手解决问题吗?”

病房里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江停转过身: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严峫紧盯着他乌黑的双眼,从病床边站了起来:“我奇怪的只是,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能让你一边告诉李雨欣说自己背叛了那个人,同时却又如此相信那个人会保护你呢?”

江停身体半侧着,没有完全转过来面对严峫。他的脸好似被白森森的冰冻住了似的,许久才淡淡道:“什么背叛,那是我骗她的。”

严峫硬朗的面部轮廓纹丝不动。

江停说:“问询过程中采取诱供的手段很常见吧,难道你当真了?”

“我不用当真,因为那本来就是真的。”

严峫一步步走向江停,直到站在了他面前:“那不是诱供,也不是审讯技巧,是你的确从贺良李雨欣、步薇申晓奇这两对少年少女身上看出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所谓‘背叛’根本与那两个被害男生无关,是幕后主使跟你之间发生过的,只有你们两个知道的往事。”

严峫虽然受伤没好,但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比江停高小半个头,雄性强悍形体所带来的压迫感,在两人面对面时尤其明显,几乎把江停侧脸笼罩在了阴影里面: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打算说实话,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绑架案继续发生么,江队?”

“你认为什么才叫实话?”江停说,“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江停必须稍微抬起下巴才能与严峫对视,但他的姿态还是非常平静,甚至有些坚冰般不论如何都无法撼动的意思。

严峫略微低下了头,咬着牙,几乎贴在江停耳边:“那个被你背叛的人,连环绑架幕后主使,就是胡伟胜天台上看不清面孔的持枪者,是不是?”

“”

“他的名字叫黑桃K,‘停云’背后的大毒枭。”严峫一字字轻轻道,“丁当在看守所里全交代了。”

江停的瞳孔在停云二字落地时稍微扩大了。

“江停,”严峫抬起头,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想用威胁的办法逼你提供任何线索,因为我知道凭你的智商轻易就能把谎言说得比真金还真。我希望你心甘情愿信任我、愿意跟警方合作,但要是你坚持维护那个黑桃K,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失望——”

“如果我冒死救出来的人竟然跟一个毒枭藕断丝连,换成一片真心错付了狗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江停微微点头,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紧接着那笑容在严峫的注视中越来越明显。

“藕断丝连。”他就带着那样的笑容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挑眉问:“原来你以为用一个缉毒警的名字给毒品命名,竟然不算极端的羞辱,而是某种旧情未了的证明?”

严峫没吭声。

“还是说,你之所以产生这方面的疑问根本与案情没关系,纯粹是把自己内心不敢出口的欲望牵强附会到我身上来——”

江停慢悠悠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带着刻意的讥诮:“严副队?”

刹那之间,严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感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在现在极度僵持的情况下不计后果地一把撕开,那种巨大的难堪,冲击力是极其猛烈的。

江停眼底浮现出几许彬彬有礼的遗憾,转身就去开门,动作干净利落得堪称冷酷。

但就在他指尖触到门把手时,右肩被人扣住了,紧接着发力掀了过来,在来得及挣脱前就被“砰!”一把顶到了门板上!

“牵强附会?”严峫冷冷道:“真以为我不敢说出口?”

江停猝然向后仰头,但门抵住了他躲避的角度,严峫已经捏着他的下颔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喵喵表情包、严江按头小分队 两位大人的深水鱼雷!

☆、第62章 Chapter 62

江停头咚的一声, 黑发被揉在门板上,霎时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但严峫带着烟草气息的唇舌已经灌满了口腔, 席卷了上颚和舌底。

这确实太突然了, 完全跟江停本来设想的背道而驰, 以至于他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推, 被严峫抓着手臂一下抵在了门背后。仓促挣扎间门板又发出了砰砰几声撞击,随即被衣背摩擦而悉悉索索, 在充血的耳鼓中听来格外明显。

会被走廊上的人听见,他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然后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异样, 似乎本来应该是针锋相对的, 但那个亲吻却温软、厚重又很热,神经触感令脑髓和脊椎都产生了一种细微的刺麻。

太不真实了。

眩晕得有点荒唐。

江停指甲掐进掌心里, 开始都没感觉,刺痛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被亲吻的热烈里,过了好几秒乃至更久的时间, 他才发着抖强行抽出手来,硬把严峫推出去了半步。

周遭凝固般安静, 远处走廊上护士的走动和说话声隐约传来, 反衬得两人的喘息和呼吸异常清晰。

“”严峫止住胸腔起伏, 按着腹部刀口的位置慢慢站起身,问:“怎么样?”

江停拇指紧紧掐着中指内侧指节,才能发出比较正常的声调来:“什么怎么样, 想让我夸你吗?!”

尽管他声线竭力压平,但最后一个字音还是上扬得有点过度,连严峫都听出来了。

但严峫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得意、不满或其他情绪波动。

“我不值得你肯定?”他反问道。

——所有夹杂着试探的信任,隐藏着矛盾的合作,危难时毫无保留的援手,和遇险时豁出性命的保护,难道这些都不值得肯定吗?

“我对李雨欣说的话的确是骗她的。”良久后江停冷冰冰道,“黑桃K是毒枭,我是警察,不论我做什么都谈不上背叛二字。如果你的思维被一个精神变态的疯子带着走,很快就会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可能是叛徒。”

他伸手抓住门把,向严峫略微抬起下巴:“你三十多岁了,冷静点想清楚,别把自己的小命玩死。”

咣!

门打开又关,江停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了走廊远处。

严峫慢慢退后,坐在了病床边,十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摩挲,然后突然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深吸了口气,一把拿起那个新手机打开插卡。

“喂,爸。”严峫顿了顿说:“我在江阳县出了点事,帮忙叫个大车过来,接我立刻回建宁。”

`

江停打开副驾驶门,钻了进去,重重扣上安全带。

“走吧。”

杨媚坐在驾驶座上,大概真是一路上心急如焚,连她视若性命的妆都没来得及化好:“江哥”

“没事,”江停说,“那个中弹进了手术室的蠢货又不是我。”

然而杨媚眼底的忧虑并没有因此减轻,相反更浓重了:“江哥,实在不行这个案子就别跟了吧,中国那么大咱们哪里不能躲?先是医院又是这次,连坐在警车里他都敢动手,那个人简直、简直”

“你说黑桃K?”

光天化日之下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让杨媚霎时愣住了,紧接着森寒从脊椎猛蹿上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动手的不是他。”江停对杨媚的寒噤视若无睹,说:“不过难得的是他在这个案子里留下了破绽,所以一定得追下去。”

“什么什么破绽?”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从杂物匣里摸出墨镜和口罩戴上,再把座椅向后仰倒,调整到了一个上高速时不会被监控摄像头拍到脸的角度。

“开车吧,”他说,“我先睡一觉,换手时叫我。”

杨媚心知劝阻没用,忧心忡忡地瞥着他,却见江停不知为何突然用指节揉了揉自己脸上的口罩,紧接着又把手放回了身侧。

杨媚忍不住又奇怪地瞥了眼。

——那个细微的动作,看上去就好像他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一般。

`

不夜宫KTV。

上次车停在后门时,还是刚出院的时候。江停钻出车门时向远处巷口望了眼,路灯下却没有了那个背着书包、穿蓝色上衣,心虚着慌慌张张避开的年轻男孩。

他收回了目光。

“不用叫厨房做吃的,”江停在杨媚开口前就堵住了她:“我上去看点东西。”

杨媚好不容易提起的粉嫩少女心登时被一瓢凉水浇了下去。

江停关上门,打开台灯。

KTV楼上这间套房跟他上次匆匆离开时的模样已经不同了,被褥床罩都换了干净新鲜的,喝了一半的水被倒掉浇盆栽,玻璃杯被洗得透明发亮,整整齐齐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唰拉——

江停拉上窗帘,一颗颗解开衣扣,反手将衬衣扔在床上,走进了浴室。

花洒喷出温水,热气迅速蒸腾上来,江停闭上了眼睛。

曾有段时间他觉得告别这个世界最舒服的方式是在温水里溺死,无知无觉、安安静静,犹如回到了他那早已记不清面孔的母亲的子宫。但当他被绑在安全带上沉入河水中时,刹那间脑子里想的却是,我怎么能死?

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严峫的是,当进水的车门第一次被打开时,那几秒他其实是清醒着的。

他能感觉到严峫被拽出去了,身侧的小姑娘也被救走了;车厢缓慢地打着旋沉入河底,毫不意外地只有他一个人被孤零零绑在后座上,投向死亡冰冷的怀抱。

这就是终结了,当时他想。

但他却没想到车门会在巨大的水压下被再次打开,就梦中曾出现过的手伸向现实,将他死死拉住,用力拖向生的彼岸。

江停长长吁了口气,再睁眼时,看见对面模糊的镜子,便随手将水汽一抹。

镜中的人看上去比实际要年轻一些,但也年轻不太多,至少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不过因为很少笑的缘故唇角两侧异常平整,并没有他这个年龄的人惯有的鼻唇沟。

他从小时候肤色就比其他孩子白,病床上躺了三年,让脸色皮肤变得更加苍白缺少生气,反衬出眼珠有点过分锐利的黑。公大毕业出来那几年体型还算是比较健康精悍的,现在也毁了,如果不尽力挺直背脊抬起头的话,怎么看都有点孱弱。

——那还不是惹人怜爱的孱弱,而是一边满身陈旧伤痕,一边又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冷淡,让人看了就想敬而远之的感觉。

江停蹙眉盯着镜子,连自己都觉得不是很好看。别说跟漂亮姑娘比,哪怕跟青春有活力的小男孩站在一块,都显得格外不可爱。

所以那个姓严的富二代刑侦支队长,恐怕不仅傻,还有点瞎。

江停自嘲地一笑,随手泼了把水在镜面上,不可爱的身影顿时在水迹中扭曲得光怪陆离。

少顷,他披着浴衣走进卧室,随便擦擦还滴着水的头发,从门后抽出白板,然后打开了床边书桌下一只焊死在墙壁上的保险柜,取出几只被线扎好的牛皮纸袋。

纸袋里赫然是无数笔记、旧报纸、几十张照片等,零零散散撒了一桌。

江停从中抽出一张泛黄的黑桃K扑克牌,用磁铁钉在白板中心,随即抽出记号笔在其周围画了左右两道箭头。左边箭头指向恭州禁毒总队,随即又分出另一道箭头写上:胡伟胜。

右边箭头指向一个问号,问号下又分出左右,分别写的是范正元,以及江阳县。

他在每根箭头边补上零碎的关键信息,然后退后半步审视这张白板,半晌后再次提笔在空白处写上了两个并排的词组:

绑架行刑

他将“行刑”指向黑桃K,“绑架”则迟疑几秒,指向问号。

套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床铺、衣柜等大部分空间隐没在阴影里,只有眼前这方寸之地笼罩着暖橙色的光晕。江停拿笔的那只手撑在唇边,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甲,目光从桌面上那摊写着密密麻麻笔记和一张张熟悉的警察人像照片上扫过。

无数零碎线索从眼前闪现出飘忽的光影,最终定格在了某个遥远不清晰的细节上。

——一个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

马翔说:“瓶身指纹和瓶口DNA的指向是一致的,都只有申晓奇碰过它”

这个水瓶之所以出现在现场,到底是失误没带走还是故意被丢下,这点暂时还无法探知。但水瓶本身暴露出了一个敏感又微妙的暗示,足以让江停抓住某个至关重要的疑点——为什么往事重演对“那个人”来说这么重要?

一个人反复去剧院观赏某场演出,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演出内容,心理上有触动或有共鸣。

但如果他从观众席走进后台,亲自编剧、反复诱导,甚至强迫演员一遍遍重新演绎自己的剧本,那么只能说明:他对原来的剧本不满。

他不满,但他又不能穿回过去涂改已然落幕的情节,那种遗憾和不甘随着时光推移,渐渐发酵成偏执,最终发展成了今天残忍诡谲的连环绑架。

江停眯起了眼睛。

最可怕的犯罪分子并不是天生反社会、复仇型杀人狂或高智商专业人士,而是明知自己精神极度扭曲,又能很好地控制和享受这一点,从而发挥出极高犯罪天赋的人。这种人通常有点类似心理学上对冷血精神病患者的描述,在缺乏正常情绪感受能力的同时,又极其擅长于“模仿”情绪和利用他人的感情;因此,虽然他们大部分情感表现都并非发自内心,但也往往很难识破其虚伪性,同时又避免了正常人因为具有感情而产生的种种心理弱点。

黑桃K就属于这方面的典型,甚至因为得天独厚的成长环境,而更加冷酷和难以对付。

江停唇角突然浮现出微许冰冷的弧度。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因为身体和精神双重状态极差,心理难以调节,曾有过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付黑桃K了的念头。但这个空矿泉水瓶的出现,似乎又让他从绝境中窥得了一丝可趁之机。

——那个人对血腥刑惩的追求,暴露出了一种强烈、偏执的感情,而感情这种东西必然会让人产生心理弱点。

也就是说,对手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但如何下手呢?

房间里静悄悄的,江停拔开笔盖,刚要在白板上写下什么,突然只听玻璃窗外响起:

咚咚咚。

他猛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