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里显然无法构建出砖石混凝土建筑,库房是用高强度铝合金框架和强化PVC篷布建成的,虽然还是稍嫌粗糙,相较于大多数隐匿在山区的简陋制毒作坊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稳固稳定安全生产的典范了。尤其是涂成暗绿色的篷布外层和地基轨道,远远望去和漫山遍野的苍翠混为一体,哪怕用航拍都很难发现蛛丝马迹。

“看见了吗?

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停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就是这个。”闻劭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秦川。”

秦川走上前来,只听他吩咐:“阿杰带着人在里面等你们,你先跟王老板进去抽验样品,大货等我回来再说。”

王鹏飞立刻忘了刚才所受的愚弄:“哎,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闻劭拍拍江停的肩,随口说:“我跟我兄弟大半天没见了,抽根烟聊聊感情。”然后他向秦川命令式的一摆手,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勾着江停,转身扬长而去了。

“”王鹏飞瞪着他潇洒的背影发愣,只觉这个传说中的大毒枭简直想一出是一出,跟脑子不正常似的完全捉摸不着。但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生产能力的二道贩子就是受制于人,只要货在黑桃K手上,哪怕他真脑子有病也没办法,只得忿忿地“嘿——?!”了声。

秦川却早就习惯了,拿钥匙开了库房的门,笑道:“请吧,王老板。”

遥远的厂区前,王鹏飞一行人尾随秦川鱼贯而入,随即隐约只见库房大门被关上了。同时两个紧密挨在一起的背影走向另一个方向,渐渐消失在了望远镜里。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A二幺六洞观察点。”百米之外的树冠上,特警极其轻微地对着耳麦:“买家已进入交易地点,但主目标带‘钉子’走出了观察范围,目前无法分辨其意图,怎么办?”

指挥车内,从省到县的各级领导同时抬起了头。

车外传来引擎熄火声,一辆迷彩色森林公安警车还没停稳,从云中寨匆匆赶来的严峫便握着步话机跳了下来,裹着一身寒风钻进指挥车,正撞上了吕局眉头紧锁的脸色。

“这是怎么”

魏副局立刻比划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严峫未出口的发问。

“”吕局在诡谲紧张的空气中沉吟两秒,果断道:“保持观察,不要行动。”

“是!”

吕局放下耳机,这才有空转向严峫:“正找你呢,情况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江队没留在村寨里,跟王鹏飞一行人过来交易现场了?”

“不知道。”

所有人一愣,却只见严峫神情异乎寻常地冷静。

“你不知道?”吕局意外地重复,把手一伸:“把跟江队的联络频道拿来给我听听。”

江停接过烟,抽了几口,扔地下踩熄了,脚踏在腐败的枯叶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这卖的关子一个又一个的,我是一点也猜不到了,真那么想跟王鹏飞做生意?”江停按住自己肩膀上闻劭的手,试图把它挪开:“这儿没人,别装什么兄弟了。”

谁料闻劭不仅不放手,还更搂紧了些:“江停。”

“”

“要是三年前没发生那些事,今天咱俩是什么关系?”

他们几乎头挨着头,并肩走过天幕下蓝灰色的树林,前方的陡坡边缘骤然下陷,形成了一道锋利的豁口,衔接山后被植被覆盖的谷地。

这里已经离厂房有一段距离,跟他们刚才停车爬上来的山坡却相距不远,甚至可以隐约看见王鹏飞那伙人停在下坡的车队。

闻劭停下脚步,近距离看向他。

“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吧,”江停的回应很平淡,随即反问:“我们是不是说过不再提三年前的事情了么?”

闻劭仿佛没听见,“那如果二十多年前,咱俩一块掉进山谷里的时候,我让你先拉了那根救生绳呢?”

他们彼此对视,距离挨得极其近,连记忆最深处早已被掩埋的往事都被一把掏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细节都无法隐藏。

然而此刻却没人能看见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仲夏傍晚的启明星,远方浩瀚的城市灯海,都从地平线尽头渐渐显出海市蜃楼,而后穿过稻田、裹挟晚风,一股脑地吹拂而来。

“我不知道,闻劭。”许久后江停沙哑地回答道,“可能会有所不同吧,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提也没有意义了吧。”

闻劭久久看着他,终于把一直牢牢环在江停肩上的手收了回来,两手交叠垂在身前。

光看手的话很难想象他是个毒贩,那修长十指和琴弓形成的老茧,以及通身内敛的气质,明显更像个演奏家——这也曾经是让江停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为什么他能这样?

村医用铅笔捅进自己咽喉喷射出的淋漓血箭,缅甸僧侣被焚烧后扭曲焦黑的尸体,边境一整座一整座艾滋村庄的萧条和绝望无数尸骨腐败产生的恶臭,无数怨恨积累成的罪孽,似乎都对罪魁祸首没有丝毫影响。

难道真像古话说的,凡人罪大恶极,反而能寿数久长?

那无数人坚持的所谓公理和正义,就未免变得太可笑了。

“别动,”突然闻劭温言制止道,江停手一动就顿住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江停的瞳孔在发抖,但很难令人察觉,他右手垂了下去。

“当韶华逝去,青春不再;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你是否还会爱我,直至地老天荒?”

开始江停以为闻劭在提问,但紧接着发现那吟唱般悠然自得的语调,其实只是他在自言自语。

“哦,不是问你,是问我自己。”闻劭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昏迷那三年里我经常会生出这个疑问,尤其每当在深夜里,我站在病床边,凝视着你的时候。”

这幸亏是江停,换作别人可能已经不寒而栗到站不住了:

“那答案呢?”

“无解。因为我想象不出来。”闻劭突然话锋一转,笑问:“你知道你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吗?”

“”

“是我在美国刚研究出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分子式,准备带着它回中缅的那一年,有天我穷极无聊,让人发了张你的照片过来看。那是张偷拍,你正走出恭州市局,一手抓着警服外套,衬衣袖口卷在手臂上,肩膀扛着警衔;你大步流星地从支队大楼台阶上走下来,整个姿态异常精干利落,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牵绊你稍微停下脚步,或者回头看一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那张照片至今留在我的印象里,后来不论发生多少事,不论你杀过多少人,都无法抹去我认知中那江支队长的姿态。”

闻劭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什么似的。

江停的视线却越过他,望向远处山坡下,脸色猝然变了——

“所以我无法从内心深处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无法想象你不再青春韶华,不再光彩万丈只要你存在于这里,对我来说,”闻劭缓缓退开半步:“就永远是那个想抓我的警察。”

——随着他退开的这个动作,山坡下景象完全展现了出来。

阿杰正带着几个手下穿过空地,走近王鹏飞那伙人的车队。留在车上望风的两个马仔见势不对,刚冲下来,还没来得及大声询问示警,就被阿杰一枪一个击毙了。

随即手下拖走尸体,强行撬开油箱盖,把几根长长的导管分别伸进每辆车的油箱里——是抽油泵!

“他们用不上这个了,”闻劭轻松地道。

江停心中瞬间雪亮,下意识就抬起手,似乎作势要去触碰自己的右耳——旋即他手腕被一把抓住,闻劭问:“怎么?想给警方发信号?”

江停闪电般转身一脚,闻劭“啪!”抓住他脚踝。下一刻他面门厉风呼啸,江停借力凌空跃起,闻劭上半身向后仰,堪堪避过了这凶狠精准的一击!

变故简直没有任何预兆,江停落地无声地骂了句什么,紧接着砰然一下巨力从身后袭来。闻劭按着他的脊背重重抵上树干,咔地反拧住手肘,贴在他侧脸边轻声道:“我想亲手把它取下来,但又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把你一路铐到这儿,所以只能让人紧紧看着你,不让你有机会动它”

“你他妈犯什么病?”江停劈头盖脸大骂。

闻劭略微诧异,而后失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行吧,那我就来跟严支队打声招呼。”说着他保持这个全盘压制的姿势,一手铁钳般拧着江停胳膊肘,另一手伸向了他的右耳——

耳廓内侧,那正是纽扣通讯器被贴住的位置!

☆、第145章 Chapter 145

江停猛地一挣, 但被闻劭更快更狠地顶在了树上,同时伸手在他右耳内侧一摸,不由轻轻“嗯?”了声。

——耳廓内侧什么都没有。

他又反手一捏左耳, 三下五除二扯掉严峫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 毫不留情甩手扔下了山坡。寒风灌得江停瞬间打了个哆嗦, 闻劭不顾反抗,强硬地探进他衣襟内侧, 顺着脖颈一摸,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摸着。

怎么可能?

指挥车内, 严峫迎着全车各级领导炯炯有神的注视,沉定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什么没有?”魏副局实在忍不住了:“你跟江队频道不是始终接在一起的吗, 什么叫没有?!”

“我们已经切断联系了。”

霎时间不仅魏副局, 连余队、陈处、吕局等人都差点站起身:“什么?!”

三小时前,棋局峰——

王鹏飞的车队渐渐出现在远处盘山道尽头, 而江停独自站在石崖高处,一手按着通讯耳麦,狂风和电流的沙沙杂音中只听严峫在仔细叮嘱:“抵达云中寨后万一情况不对或者你感到有危险, 就想办法把联络器损毁或埋起来,指挥中心会派出一批人马潜入云中寨对你进行搜救,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来找你, 明白了吗?”

引擎轰鸣由远而近, 江停说:“明白了,我等你。”

随后他把发梢拨到恰好挡住耳尖的位置,迎向了车队驶来的方向。

两小时前, 云中寨——

秦川被老蔡分散了注意力,刚回过头就只见江停俯身靠近,几乎贴在了他耳边,同时抬手掩住自己半边侧脸:“闻劭让人给老蔡打了点钱,所以他会劝姓王的安分点”

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江停抬起左手都只是掩住了自己的口型,防止被人偷听而已。

但没人能发现的是,与此同时他无名指在耳梢内侧轻轻一抹,便神不知鬼不觉取下了那个纽扣联络器:

“你一路上别跟姓王的单独相处就行了,免得他生事——”

秦川上半身夸张地向后仰,错身那刻他没看见江停的无名指在嘴角一掠而过,似乎用牙齿尖噙住了什么。

“我说江队,您大人有大量,小的还想多活几年,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江停站在原地,满脸莫名其妙,似乎完全不明白秦川满脸真诚的调侃是什么意思。两步以外有个保镖正警惕地盯着江停,但却愣没发现他咽喉轻轻一动,将纽扣吞进了咽喉。

“你怀疑我跟警方通消息?”江停扭过头,眼底似乎燃烧着怒火:“证据呢?我通什么消息了?还是你只是在没事跟我找茬?!”

这个压制的姿态让闻劭更加居高临下,这么自上而下打量的时候,甚至有点冷酷和探究的味道。

但紧接着那凶狠就一丝一丝地,变作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温柔。

“我不需要找什么证据,江停。”他遗憾地道,“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也了解你啊。”

江停眉梢剧烈一跳,但已经迟了——闻劭手起掌落,精准击在了他后颈某处,江停只觉眼前一黑!

“当年你曾经说过那是你最快乐最期盼的日子。”闻劭紧贴着他冰凉的耳梢悄声说,“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多年,很快就会好了。”

如血的残阳融化天穹,小溪边两个孩子在赤着脚踩水,晚风带着清亮的的笑声直上云霄,映着熠熠生光的启明星。

“你为什么总这么高兴啊?”

“没有呀!”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很高兴。”

“那是因为我能见到你!”小男孩哗地泼出一捧水,在小伙伴的躲闪中咯咯笑道:“认识你以后,每天都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

江停的意识迅速消失,他竭力想向虚空中快乐嬉戏的小男孩伸出手,却于分毫间错失而过。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坠入了黑沉的深渊。

江停无声无息软倒,随即被接住了。闻劭探向鼻息和脉搏,几秒钟后有点放松下来。

他顺手把江停一扛,倒不感到有什么重量,只见失去围巾遮挡的咽喉处淤血已变成了紫黑,不由怜爱地啧了两声,喃喃道:“真可怜。”

江停没有意识,昏睡中眉心还是紧皱着的。

闻劭也不介意,就这么扛着他走下陡坡,迎面只见秦川带人从厂区库房那边远远走来,快步上前简短道:“那边搞定了。”

“你用什么理由出来的?”闻劭边走边问。

“我说验货的称少个砝码,出来问金杰要两个,否则分量不对可能会出人命。”

闻劭点点头。

“还有”

“什么?”

秦川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道:“库房里还有我们两个弟兄”

闻劭笑起来,反问:“如果咱们的人都出来了,王鹏飞还肯老老实实待在里面吗?”

秦川一时语塞。

远处空地上停着一辆吉普车,司机早已恭候在侧。秦川紧走两步,打开了后车门。

闻劭探身把人事不省的江停放进后座,然后从杂物兜里翻出一双手铐,把他手腕咔擦给扣上了。

“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早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死在佤邦了。”闻劭拍拍手,说:“你做这行再久点就会发现,有时候不死个把人,就办不成事。”

闻劭可能是还比较年轻的缘故,作为一个老板来说,大多数时候都看似没太多架子。

但那只是看似,他总会在某些漫不经心的细节上体现出真实而残忍的那一面。

秦川点头称是,不再多说,侧身为闻劭让开一条路。

不过就在他侧身那一瞬间,后腰枪套里的枪柄从冲锋衣下露了出来,闻劭的视线落在上面,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皮突然轻轻一跳。

转瞬间秦川已转了过去,低着头问:“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还按计划进行?”

闻劭站在吉普车边,隔着车窗就是后座上昏迷不醒的江停。他没有立刻回答下属的请示,而是沉吟了片刻,才吩咐司机:“先别慌着跑。待会他醒了你再往外开,路线已经交待给你了。”

司机开口就是缅甸话:“是老板,我明白怎么做!”

站在边上的秦川心里非常明白,这是要让江停在车里观赏全过程的意思了。

闻劭这才举步向厂区走去,边走边摸出烟盒,自己抽了一根,又递给秦川。

“我戒了,”秦川毫不犹豫婉拒。

闻劭似乎有点好笑,也没坚持,自己点上了烟:“你就不如江停沉得住气。”

“”

“江停在我第一次给他烟时就痛快接了。他从没主动要过,但也没拒绝过。你瞧瞧人家。”

秦川失笑:“老板,那不叫沉得住气,那叫豁得出去。而我只想踏踏实实发财保命,从最开始诉求就不一样,怎能搁一块比?”

闻劭偏头瞅了他一眼,脸上似有笑影。

“——哎,”突然他问,“你还记得你妈么?”

秦川没跟上他话题转变的速度,“当然记得。怎么?”

“白问问而已,我不记得了。”闻劭向身后已经隔了老远的吉普车一指,那意思是指江停:“他应该都记得,但他从来不说,藏着掖着的。”

秦川想了想,才道:“可能因为不重要了吧。而且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老提也没什么用啊。”

闻劭颔首不语。

眼前这毒枭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跨过崎岖难行的石碓,步伐稳健毫不犹豫。从他的背影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端倪,看不出喜怒,也完全没有要按原计划继续行动的迹象。

秦川掌心微微有点潮湿,他用力掐了把,才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犹豫咳了一声:

“对了,之前不是说叫我负责拨打那个——”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厂区前,一座座暗绿色的铝合金篷房矗立在天幕下,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更远处环绕四周的山涧和树木葱郁深邃,寒风过去簌簌摇曳,就像无数在昏暗中挥舞的枯臂。

闻劭突然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