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童的脸色终于变了,下意识真元凝聚在掌,可“宝儿”反是抓住他的手腕,生生受下这一击,紧接着一团青色的火焰从“宝儿”嘴里喷射出来,避无可避地包裹住他的脑袋,很快蔓延全身!

这是妖狐的内丹真火!

诡童发出了一声惨叫,满地打滚想要压灭火焰,却都徒劳无功,“宝儿”单膝跪下,人形溃散开来,露出了伏地喘息的妖狐真身。

诡童精于蛊惑心智,可是妖狐也擅长幻术之道。

它有野性,但不傻,知道自己难敌对手,便在第一回 合交手后,借机将自己的真身与狐尾幻相转化,被打入火海消散的只是一道虚影,而这个被“自己”送出战圈的“宝儿”才是真身。

诡童目中无他,自然就看不到真正的他。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诡童被焚烧过后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焦黑木牌,上面刻着些金色文字。妖狐无暇细看,将此物叼在嘴里,纵身重回适才交战的街道,直面已经变成恶鬼的冉娘。

真正的宝儿在看到冉娘大开杀戒时就吓昏了过去,正好给了妖狐趁乱将他藏匿的机会,现在它用狐尾将昏迷的男孩从碎石堆后卷出来,直接扔在了自己背上,深深看了冉娘一眼,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疾驰如风,妖狐将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血从喉咙涌了上来,被它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撕裂一样疼。

诡童被狐火焚化,可他那一掌妖狐也硬挨了下来,现在跟凶性大发的冉娘对上,还要顾及这小孩子,实在太难。

除非它能下狠手,杀了冉娘。

这是现在最能解急的办法,然而念头刚起,就被妖狐压了下去。

我不能杀她。它这样想道,否则一切就没意义了。

突然间,妖狐身形一滞,目光难得放空了刹那。

什么没意义?

她已经成了恶鬼,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妖狐回头看了眼在自己背上昏睡的宝儿,嘴里还叼着那块带有焦糊味的木牌,当此刻暂时脱离了厮杀,它才能回想适才诡童莫名其妙的话语:“此时此地……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朝阙城吗?我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茫然间,黑沉的夜色在这瞬间似乎扭曲了一下,妖狐觉得自己踏空了一瞬,强烈的失重感袭上来,可当它睁开眼,自己还在熟悉的街道上。

妖狐用力甩了甩头,忽地发现周围一片死寂。

破祠堂那边闹出大动静,自己一路跑来也没收敛力道,可这城里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仿佛所有的活物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一座荒芜的空城。

妖狐看着自己面前破败的府邸,这是冉娘的家。

朽烂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化为恶鬼的冉娘出现在它面前,而妖狐背后的房屋、街道都如被夜色吞噬了一样逐个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扑通”一声,趴在妖狐背上的宝儿似乎在梦里受了惊,猛地蹬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它身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这一下没把他砸醒,却让妖狐瞳孔紧缩,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原本身长不过三尺的孩童在这须臾间拉长了身形,从一个稚子变成一名成年男人,只从眉目轮廓间隐约可见宝儿的端倪。

倘若宝儿再长二十多年,就该是这般模样了。

可是人怎么会在片刻间长大呢?

下意识地,妖狐吐出了嘴里那块木牌,在最后一线月光被吞噬之前,看清了上面有两行刻字,当先即是:“朝阙御氏,有子为宝,于斯万年,受天之祜(注)。”

这说的当时一个出身于朝阙城御氏家族的人,昔名为宝,取字斯年。

御斯年。

下面一行刻着宝儿的生辰八字,而冉娘的夫家正是姓御。

大脑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冷风伴随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妖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它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它记得冉娘和宝儿,记得救命之恩,记得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它猛然发觉自己想不起一个月之前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不起自己既然生而为妖,却又身具何名。

我是谁?

第四章 斯年

作者有话说:第四章 才自报家门的主角…… 相比隔壁家热情外向的老叶(喂!),这只好像要内敛一点(???) 暮残声的属性简而言之—— 社会我狐哥,人狠话不多。 从今天开始进入反转+解密,懵逼的同志们拿好瓜子不要急

他又梦到这多年之前。

朝阙城不是什么繁荣昌盛的好地方,面朝冰川与戈壁,背靠连绵山岭,进一步须提防西绝边陲的蛮夷部落劫掠,退一步又怯于苍茫大山中的妖精鬼怪,真可谓“天高地远君难管,生死祸福不由人”。

城里有三五富户,他家世代做粮油生意,经营了许多年,终于在他爹这一代跻身富贾之列。据冉娘说,在他出生那天,他爹高兴坏了,直说要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中宝,娇宠着养大,便起名叫“宝儿”。

然而好景不长,在宝儿三岁那年,西绝与中天两境交战,夹在二者之间的朝阙城沦为战火祭品,到最后城池易主,尸横遍地。

城主摘了玉冠,从高耸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一团与焦土不分彼此的烂泥。他死了便一了百了,活着的城民遭了大罪,敌军破城后便大肆烧杀抢掠,无数家庭累积世代的财富都被洗劫一空,烈火中有房屋倾塌,冷铁下是遍地头颅。

宝儿的家自然没能在战祸中幸免,祖辈和父亲都丧生在金戈铁蹄之下,偌大家业顷刻只剩灰烬。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怎么懂事,只记得自己被娘亲死死捂住嘴,龟缩在死人堆里,透过缝隙看着那漫天如淬血色的火云,听着惨叫声从高亢到渐渐消失。

等到敌军离开,这座城里还剩下半数不到的百姓守着残壁断垣痛哭失声,他们一家老小只留了自己和娘亲。

宝儿年纪小,尚且不明白以后的艰难,他只能在娘亲怀里哭泣。

冉娘一边抹泪一边哄他:“没哭,活着就好,以后……总能好起来的。”

可是冉娘也没想到,兵祸过后就是大旱三年的天灾。

战乱把城池变成地狱,灾荒却能把活人变成恶鬼,许多从敌军刀刃下幸存下来的人最终因为一袋糙米或一壶水死在了昔日街坊四邻的手里。冉娘用遍了偷抢乞讨和挖土掘草等方式,好不容易才把宝儿拉扯到六岁,大旱依然没有结束,岭中的猛兽饿到下山吃人,城里也有了互相残杀的事情,他们孤儿寡母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有婶子劝冉娘把宝儿卖了,这世道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这样一个干活都不行的小孩子?卖得好,哪怕为奴也是活路;倘若卖不好,那是宝儿命苦,冉娘十月怀胎生了他,总能拿他换点米粮支撑自己走出这座城,说不定便脱离了苦海。

她们说话的时候,宝儿就抓着冉娘的手,他能摸到冉娘掌心满是冷汗,抬头看到冉娘闪烁不定的眼神。

冉娘别过脸,艰涩地说道:“这是我儿子,我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儿子,御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我不能对不起我死去的相公。”

婶子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时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宝儿,像巷口那只盯上骨头的饿狗。

当天晚上,有人潜入了他们的家,翻找着屋里残余不多的物件,妄想找到有价值和用处的东西。宝儿被冉娘抱在怀里,一点声不敢发出,背着简单收拾的行囊从狗洞爬了出去,大晚上无处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城外荒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子俩靠少得可怜的草根树皮过活,可这些东西根本不能果腹,冉娘一个成人还能勉强撑住,宝儿已经饿得快不行了。

他吃了一口干枯的草根,张嘴就想吐掉,冉娘却死死捂住他的嘴,骂道:“吃!不准吐!就这么一点东西,吐了还吃什么?给我咽下去!”

宝儿想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艰难地把这口草根嚼烂吞下,再也吃不下第二口了。

冉娘把剩下的草根从他手里抢过来,动作僵硬地往嘴里塞,她的美貌温柔都在这三年被磋磨干净,此时一边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骂:“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山珍海味都任你挑挑拣拣的……

“你爹死了,娘一个人带着你容易吗?你怎么就不能为娘想想?不吃就不吃,饿死你也活该……”

宝儿又怕又委屈,大气也不敢出。

冉娘一边吃,一边盯着瘦骨嶙峋的宝儿,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他听见她喃喃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反正你不吃东西也养不活,我……我还不如……”

最后几个字她没说出口,宝儿却直觉地想到那个婶子说的话,赶紧抓起剩下的草根胡乱往嘴里塞,生怕娘不要他。

第三天,宝儿饿得走不动了,冉娘在无可奈何下只能找些尖头木棍,跌跌撞撞地往深山里面走,一直到傍晚才手脚并用地爬回来,手臂有被动物咬伤的痕迹,腿上有血,伤口被她自己的破衣服包扎着。

她扔下了半块巴掌大的烤肉,面无表情地对宝儿说:“吃吧。”

从此以后,冉娘早上进深山,在黄昏回来,带给他一小块肉和一些草根,偶尔还有一点浑浊的水。

冉娘竭尽全力地喂养他,宝儿也拼命地想活下去,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娘卖掉。

直到第七天,他们在山道上看到了车辙印,说明有商队从此路过。那一刻冉娘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一手拄着木棍,一手牵着宝儿,跌跌撞撞地下山,终于在城门口拦住了商队。

那领头是个膀大腰圆的粗犷男人,队里护卫个个执鞭佩刀,让城里心怀不轨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宝儿见了他们就害怕,忍不住往娘亲身后躲,冉娘却把他揪了出来,按着他跪下磕头。

“这位爷行行好,买了我这儿子吧……”她扯着领头的裤腿哭得语无伦次,“我、我养不活他,我快要饿死了……我不想死,求、求求您买了他吧!”

说话间她低头看了满脸不可置信的宝儿一眼,横下心咬牙道:“我不要钱!您给我一壶水、半包馕就行!”

“娘——”

他这声娘刚喊出口,就被冉娘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恶狠狠地看着他,骂道:“别叫我娘!要不是你这小煞星、拖累货,我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宝儿被扇得耳朵嗡鸣,哭得泣不成声。

领头的大概是看他可怜,又觉得这是个男孩,虽然面黄肌瘦还能养活,便真出了一壶水和半包馕把他买走。宝儿被商队的人拖走时,他一步三回头,只看到冉娘抱着水和干娘连滚带爬地往山道另一边跑,最终只留下一个欣喜若狂的背影刻在他眼睛里。

十月怀胎的骨肉,六年相依的母子,就用这一壶水和几块饼了断得一干二净。

宝儿的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光彩。

与此同时,他在一片黑暗里醒来。

御斯年甫一睁开眼,便对上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冉娘依稀旧时模样,身形消瘦,容色枯槁,仿佛一根风吹就倒的麻杆,可她半身染血,指甲变得尖锐发黑,眼白里满是血丝,头顶两只漆黑的尖角直刺向上,看起来狰狞可怖,正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

御斯年低下头,褴褛衣衫下是近乎裸露的肌理体魄,修长有力的手脚浑然看不出幼时孱弱的影子。

是了,自打六岁那年被亲娘卖给过路行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

那个狠心的娘,那个任人磋磨的宝儿,都早已成为过去了,现在……

出神片刻,御斯年只觉臂上一疼,冉娘如饿狗一样扑倒在他身上,张开血淋淋的嘴狠狠咬住了他的左手小臂!

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声咆哮,森然的牙齿用力撕咬着鲜活的人体,想要把这块肉活生生地扯下来,然而御斯年却好像不知疼痛一般,连挣扎也没有,不仅任她咬着,还用右手轻轻抚摸她的头。

“娘,你还认得我吗?”御斯年对她低声道,“我是御斯年,也是你的宝儿……你没能养活我,可我还是长大了。”

指尖从冰冷的尖角,到干枯的发丝,一点点自前额到后颈梳理过去,动作轻柔如落羽,让冉娘撕咬的动作都无意识地放轻。

“我爹死得早,我小时候只知道抱着你哭,问你‘没爹的孩子,该怎么活’……那时,你抱着我说‘没了爹,你还有娘,娘会养活你一辈子’。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我记了一辈子。”御斯年看着她似鬼非人的模样,嘴角慢慢勾了起来,眼眶通红,“可是我记得,你却忘了……在我六岁那年,你把我卖了,就为了一壶水和半包馕,你卖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让我从此没了娘。”

顿了顿,他问道:“你知道,没爹又没娘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神智丧失的冉娘自然回答不了这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个唠叨的小老头子——

六岁那年,宝儿被冉娘卖给行商,还没学会做事,就先学会了挨打受骂。

行商的脾气不好,凡事都不说第二遍,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都得跟着其他人学干活,做得不好便没得吃喝,每天的一日三顿打比饭食还要规律。

刚开始他哭得声嘶力竭,后来就忍气吞声,因为他没爹没娘,哭瞎了也不会有谁疼惜他,除了自己,没人能对他这条小命负责。

宝儿想过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碎瓦片都抵上了喉咙,最终又被他扔掉,盖因他刚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冉娘最后的背影。

曾经视他如珍宝的亲娘将他当累赘甩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要把自个儿丢了吗?

他有那么多怨愤、委屈和不甘,每每想起这些,便又咬牙挺下来,想着有一天活出个人样再回去找他娘,一定叫她后悔,到时候任她哭着喊着,自己也不要她了。

宝儿聪明,想清楚后也能吃苦,行商便开始重用他。等到宝儿十五岁那年,领头在外遇到了沙匪,人货两失,尸骨都找不回来,商队便散了,宝儿就带了点碎银和干粮去投军。

彼时正值乱世,姬氏皇朝在十二年前亡于内患外敌,宗室殉国,偌大中天境为诸方豪强割据,一面抗敌,一面内斗。这些势力今年能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明年便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故而士卒人口成了最大的消耗,不少地方都开始强制征兵。

宝儿倒是自愿参了军,他小时候见过兵马的厉害,如今有了做士兵的机会,便不肯去当任人鱼肉的百姓。他有一股子冲劲和狠劲,不怕苦也不怕死,腆着脸皮去讨教老兵油子,早出操晚加训,上战场从不龟缩在后,又很有几分急智,让他在五年内积累了不少战功,成功在军队里混了个官职,从此步步高升。

井底之蛙只见方寸天地,登上高楼方能遥望千里。

宝儿所属的军队,听命于一个号称“明王”的男人。这个人是草根泥腿子出身,曾是姬朝的部将,后来山河国破、社稷倾覆,压在他头顶的大元帅要向西绝敌军投降,此人大怒之下将元帅脑袋砍了祭旗,整顿士卒,自立为王,此后近二十年都活跃在抗敌平乱的前线,在中都百姓心里是难得的明主。

明王年事已高,他的家眷早死在战争中,只剩下一个残了面容和半条手臂的女儿,宝儿并不爱她,却敬重她的骨气,便向明王求娶她。

这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婚姻,明王急需一个心腹压制在他衰老时蠢蠢欲动的部将们,而宝儿要一个助他登上更高处的台阶,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他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军中开伙办酒,宝儿当着众部将的面牵着那女子仅剩的左手向明王下跪喊爹,许下终身不负的誓言,从此他就是明王的半子,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便能继承明王的一切。

那天晚上,众人笑里藏刀,其间暗流疾涌,都被宝儿收在眼里。

明王对他道:“你做了我的女婿,便是我半个儿子,我给你起个字……就叫‘斯年’,怎么样?”

这个男人学识不多,“斯年”二字还是听自己女儿念书时知道的,他这一生为平乱抗敌鞠躬尽瘁,所求的也不过是“家国太平”四个字。

宝儿向他敬了三杯酒,从此就成了御斯年。

“你看,我没爹没娘,也能活得很好。”御斯年低笑一声,“后来,明王战死,我继承他的势力,改称‘昭王’,带兵打仗曾路过朝阙城,特意派人去打听过你……探子回来说,你早就死了。”

冉娘卖了自己的亲儿子,换得的水和干粮也没能支撑她活着离开朝阙城,只是时过境迁,从当年灾荒里活下来的人已经不多,说不清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亡命徒害死的。探子费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她的埋骨所在,御斯年亲自去看过,那是在母子俩曾生活过的山上,不知哪个好心人给她立了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长到半人高的荒草。

那一刻御斯年长叹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失落,更没有想象中衣锦还乡的欣喜得意,毕竟人都没了,过去种种也都跟着入了土,再多纠葛也随风散去。

他给冉娘拔了坟头草,祭了酒食,焚化纸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就得了怪病。

御斯年开始频繁地困倦,哪怕是大白天稍不留意也要睡过去,眼睛一闭就进入梦乡,里面都是冉娘。

梦中的冉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御斯年却在梦境里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依然天真到愚蠢。

从三岁到六岁,他的梦境重复着这三年里发生过的事情,哪怕这次被打断,下次做梦依然能向后延续,很多事情御斯年都以为自己忘掉了,可梦境里还无比清晰。

自昼夜颠倒到长睡不醒,御斯年在现实中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不对劲,可是梦里的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能力与记忆一同退化,根本无能为力。

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部将们开始广寻天下高人,想治好他的怪病。

在患病三个月后,威武硬挺的御斯年已经瘦骨嶙峋,他拼命睁着眼睛不想睡去,可意识难以自制地沉沦于黑暗。

好在终于有人揭了榜,那是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头戴幕篱,浑身如雪一样白。

她对他们说,御斯年不是患病,而是中了魇术。

“昭王这些年来先占北海十三城,后袭镜山岚川六郡,与三大门阀分庭抗礼,可谓是如日中天,但也的确招人嫉恨。”女子微凉的手指落在他眉心,“有人查探到您的身世,先您一步找到令堂安魂所在,掘其骨灰召其魂魄,做成魇灵用以下咒,只要您去了他埋符之地,魇灵就会附在您身上,开始作祟。”

御斯年的异常的确是在祭坟之后发生的。

女子道:“此咒已经随着魇灵种在昭王魂魄之中,旁人难解,只有您自救才行。”

他艰难地握紧拳头:“如何自救?”

女子不答,被她单手抱在怀中的婴儿却忽然扭过头来,笑咧了嘴,说道:“魇灵是咒的根源,束缚你的记忆和意识,你当然要在梦里清醒过来,亲手杀了她,这咒自然就破了。”

“杀……杀了她?”

“那已经不是你的亲娘了,只是被邪门术士炼制的魇灵,与恶鬼无异。”婴儿的笑容在天真中隐含一线残忍的恶意,眉心红痣仿佛亮起了微光,“你不杀她,她会一步步吃掉你构筑梦境的意识,然后……吃掉你的魂魄,你会睡死在梦里。”

“……”

“她不是你娘,杀了她。”

“……”

“昭王,你受命于天,当为大局图谋,否则岂不是辜负良多?”

“……”

“杀了她!”

冷厉的声音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脑海,御斯年精神一震,抚摸冉娘发丝的右手高高抬起,向着她的后脑如雷霆击下!

电光火石间,一条雪白狐尾凌空挥来,缠住了冉娘腰身,用力向后一拽,她便倒飞出去,御斯年这一掌也扑了空。

与此同时,眼前浓重的黑暗如画布般被猛然扯下,惨白的月光重新倾泻下来,荒败死寂的房屋街道也再现于身周。

妖狐拖着滴血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它一只眼睛已经闭上,从缝隙下淌落的血迹染红了脸上皮毛,乍看像一道鲜红的疤。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身体也仿佛在这短暂时间里长大了两倍有余,额头隐现金色的火焰妖纹,身后拖着五条有力的雪白长尾。

它将被狐尾紧缚的冉娘保护在身后,仅剩的赤红眼瞳紧盯着御斯年身后那团浓重如墨的黑暗,冷冷道:“阁下是有大修为的高人,却篡改别人的梦境记忆,设计母子相残,就不怕有违天伦人道吗?”

御斯年一惊,他立刻转身,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法衣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背后,眉心一点红痣艳得灼目,笑容天真可爱,眼瞳却是一片深沉的黑。

之前的怪婴、诡童,与眼前这个少年,应当是同一人的不同形态。

“我倒也看走了眼……”少年盯着妖狐,“狐族自五尾便是云泥之别,以你五气可观命寿至今不过二百年,竟能有如此境界,委实罕见,只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编织好的梦里,为什么一定要淌这浑水,坏我的事呢?”

顿了顿,他笑意更深:“妖狐,你叫什么名字?”

妖狐睁开了那只紧闭的右眼,适才在黑暗中被灵气化箭所伤,此时方才愈合,血迹残留其中,使眼瞳炽烈如火。

“暮残声。”

第五章 因果

黑暗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倾倒下来,浓重而黏稠,转眼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妖狐置身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里,半点光明也不见,它却莫名觉得自己成了此方天地里最显眼的靶子。突然间,它耳朵一动,听得背后有动静转瞬即逝,并未回身试探,反而借着长尾横扫之力将自己整个身躯偏移开来,一道凌厉的风刃险险从它颈侧掠过。

然而,妖狐足下尚未落定,忽见一点寒芒在眼前突显放大,对方算准了它如何避过第一道袭击,这第二下蓄势已久,其时机之准、角度之刁,若非妖狐及时催动护体真元,此道符箭便不止是刺伤它的眼睛,而是要从它头颅穿透过去!

心眼相连,这一下疼得妖狐浑身战栗,它压住了吃痛的吼声,张口一道烈焰喷了出来,火光只亮起刹那,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可是这瞬息之间,已经让妖狐确认了一件事——烈焰不是熄灭,而是被黑暗吞噬了。

这片包围在四面八方的黑暗,是“活”的。

敌人没有藏在暗处,他就是这片黑暗本身。

妖狐仅能视物的左眼微凛——自古以来,无论人灵妖怪踏上修行,都以“托身天地”为至关重要的一步,唯有将本我的欲望放置于浩瀚无垠的天地万物中,跳出由自我束缚的心牢,才能站在更高的台阶上,然而这道阶梯也是一条天堑,有的人经历六欲之考后坚持本心,斩断不净之念,追求无我无上的超越境界;有的人放浪形骸,纵情三毒,便失去自我之心,重塑纵欲贪妄的本我法道。

眼前这黑暗的世界,充斥着暴戾、贪婪和孤冷等不祥的气息,仿佛人心深处最不可逼视的无明死角。倘若此乃咒术捏造的障眼法,亦或者法器构建的战域,它应该是把那道混合了妖狐心血的烈焰扑灭,而不是在黑暗中张开巨口,将这团烫嘴却美味的血气吞进去。

暗算他的敌人,化身成了这漆黑的囚笼。

这个念头刚起,对方就好似看穿了它的心思,妖狐只听见一声犹带稚气的嗤笑不知从何响起,紧接着包裹在周围的黑暗就如有生命般向中间收拢蠕动,无形的重力悉数积压过来,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将妖狐缠了个严严实实,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仿佛要生生箍碎猎物身上每一块骨头,再将它连皮带骨地囫囵吞下。

比这压力更沉重的,是无处不在的杀意。

妖狐被这无形重力压得生生伏下身躯,不管它将身躯变得再小,都无法从紧随而来的黑暗里挣出一道空隙来,反而是一条后腿被陡然下沉的力道生生压弯,发出清脆的骨响,头上如有泰山压顶,身下却是入地无门。

筋骨不堪重负,血液被积压到极致几乎要冲破经脉爆溅出来,妖狐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道:倘若我就这么死了,怕就是变成一滩肉泥,等着人扒皮垫脚吧。

他想到这茬,就觉得可怜又可笑,自己生而为妖本就不算高贵,总不能连死了也要做个笑话吧?

一念及此,妖狐将内丹真元提升到极致,本已缩成巴掌大的身体陡然拉伸开来,四肢深陷龟裂的大地中,头却奋力昂起,皮下百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夹缝里一点点长高变大,就如一棵快被狂风压折的嫩苗飞速成长,拔干抽枝,散叶开盖,硬生生托起了头顶这片漆黑天空!

血从毛孔各处渗了出来,妖狐深知这一下不是自己把此方天地顶破,就是被它活活压得粉身碎骨。

有一道声音在它身后响起,似赞赏,又似惋惜:“孽畜,你这样困兽犹斗,也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遭罪些,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呢?”

妖狐回不了头,它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充血的红瞳似乎透过黑暗看到那幕后之人的脸,被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发出,含糊不清:“我非灵长,生而卑微,可我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浓重的黑暗轻轻震动:“你已在刀俎之下,就该认命了。”

妖狐没有再费力气跟他说话,随着内丹在体内急转,全身真元贯通四肢百骸,它的身躯在这瞬间又暴涨数倍,黑暗世界的天好像被顶到了至高处,再不能往上抬升,只能重重压在它头顶。

它浑身筋骨将碎,可它还站在这里,没有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