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杖撤回,神婆再也没看他一眼,步履蹒跚地往山顶走。

小男孩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脸上神情半是愤怒半是忐忑,忽然仰头朝着山顶方向喷了口唾沫,这才狠狠一跺脚,往回路去了。

妖狐从青石后走出来,先看了眼这两人分别离开的方向,然后转身奔向了那座小庙。

此地如此阴森,小庙却建造得十分精致,门口两根石柱分别雕刻山水草木和花鸟鱼虫,内中四根合抱红漆木撑起头顶一片琉璃瓦,边角飞檐吊灯,门扉金粉刻咒,黄布幡挂满四方砌得严密无缝的砖墙,正中央的神龛上立着一尊神像金身。

长发直垂脚踝的男子眉目低垂,双手合十状似祈福,头上的藤蔓花环半开半谢,一条灵蛇盘在颈间,扬首吐信,似在亲吻他的脸庞。

如果没有猜错,这供奉的应该就是虺神君。

山野之地没有能工巧匠,这尊神像却不仅用材贵重还手艺精湛,以至于暮残声站在它脚下时,蓦地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眯了眯眼,纵身跃到神像肩膀上,近距离观察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眉眼,可是任他怎样打量,都瞧不出这神像有什么异样。

小庙建造得精致讲究,内里摆设却不多,除了这神龛神像和一张香案并一个蒲团,就再没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了。

除了味道。

香案上仍有香烛燃烧,暮残声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发现不仅是香柱,连蜡烛里面都添加了香料。这样浓郁的香味充斥在庙宇里,使得暮残声刚才在外面还能闻到的些许腐臭死气已经被完全盖过。

这庙小,也没有安居歇息的地方,说明神婆除了祷祝并不在此居住,而别人也不入内。既然如此,添香者必为神婆,而她这样做无非为了两点——敬畏神像,或者掩盖那股味道的来源。

暮残声吹熄了香烛,然后打开了门窗,默念一句风字诀。

一阵山风席卷而入,将庙里原先的香味扫荡一空,当暮残声重新把门窗关上,那股熟悉的臭味果然出现了。

臭味来源于神像背后。

暮残声将香烛点燃,然后围着神龛底座转了几圈,终于在靠墙的死角处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那像是耗子打出来的,横竖不过半掌宽,直通后方的山体,里头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暮残声用爪子摩擦了一下洞口,只觉得石面光滑,再嗅嗅爪垫能闻到些许腥气,应是有活物经常出入这里。

洞穴光滑低矮,此地又阴暗潮湿,暮残声托着爪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人对话时提到的“蛇妖”,立刻抬头看向了石像颈间的长蛇。

如果是蛇,自当以腹而行,那么洞口的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委屈自己变成蛇鼠钻进去探究之时,大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因着来前那道诡异的目光,暮残声没有贸然铺开神识警戒四周,而是将自身气息隐匿到近乎于无的状态,故而这一下虽然来得突然,他倒也不慌,直接藏在了神像背后。

进来的人竟是闻音。

山路难行,盲眼青年手里也多了一根木杖,他摸索着走到蒲团边,却没有跪下去,而是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神像。

若非那双眼睛黯淡依旧,暮残声几乎要以为他是在与神像对视。

他犹豫了片刻,耳朵一动,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把自己藏得更隐秘了些。

第二个人也进来了,是神婆。

老太太一进来,便看到他站立着的背影,幽幽道:“音儿,怎么不跪拜?”

闻音在外表现出来的温和到此刻完全消失,他双手紧握成拳,道:“婆婆,您从小教过我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山神大人,算不上你的天地吗?”

“算。”闻音嘴角嚼着冷笑,“所以,我不跪!”

他话音未落,盘蛇木杖便重重打在了他右腿膝弯,青年脸色一白,用手撑住了地砖,好歹是没跪下去。

“闻音,你是外来的孤儿,因为天生瞎子被父母遗弃,当年是我和山神大人收留了你,给你起名,教你技艺,否则你早不知道死在何处去了。”神婆冷冷道,“我这辈子最恨忘恩负义的人,眠春山养活了你,你就不能忘山神大人的恩情。”

“婆婆,我不敢忘。”闻音低着头,声音微哑,“可是我现在……宁可你们当初没有收留我,让我死在外面被野狗叼了骨头,也好过在眠春山做个长命人。”

神婆嗤笑一声:“长生不老是世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当初你们抛弃了一切去追求它,现在却都后悔了。”

暮残声心中一跳,只听闻音道:“如果长生不老的代价是生不如死,那也太过沉重了。”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第二杖又打了下来,这一次闻音没撑住,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才得到的,也不是每一次选择都可以后悔的。”神婆走到他身边,用木杖抬起他的脸,“这一次你虽然带回了新替身,但还抵不上你私自离山犯下的错,不过……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婆婆心疼你,给你个机会,只要说出你离山的真正原因,我就让你做这次的命主。”

“我……只是受不了了那些虫子日夜在骨肉里作祟,想去外面寻个解脱。”他苦笑一声,“可惜了,还是没死成,只好回来。”

“是吗?”

神婆的脸上挂起笑容,继而目光一厉,手中劲力一吐,尖锐的木杖底端陡然下滑,从闻音胸口穿过,把他钉在了地上!

暮残声差点就扑了出去,却见那盲眼青年似乎是疼极了,头颅偏向他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及地摇了摇。

妖狐动作一顿,他忽然想起闻音进门时先是一顿,然后将庙门大开,任山风继续吹入。

是香味!他刚才为了找到腐臭来源,先把庙里浓郁的香味吹散,短时间内就算重新点燃香烛也不能让气味回到之前的程度。

闻音第一个进来发现了这点,恐怕已经猜测到庙里来了外人,而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自己,所以他才替自己补救。

此时,无色的阴蛊已经活跃起来,飞快地将那放在凡人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口愈合,然而那木杖还没有拔出,跟骨肉长拢在一起。

“闻音,你是我从小带大,又是个天盲,在眠春山我最放心的人是你,也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神婆面无表情,“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十五月圆,按惯例要和我一起去镇妖井净化邪气……然而,那晚正好有替身仪式要做,你独自先上了山顶,可是等我过去却已经没看到你了。”

说话间,她转动手中木杖,连带皮肉和内里尚未修复好的骨头也搅动起来,疼得闻音浑身发抖。

“你一个瞎子,如何能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之下离开眠春山?除非,是得了外力相助。”神婆声音森然,“我警告过你,妖物擅长迷惑人心,那条蛇妖当年带给眠春山的灾难至今未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去接近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第十八章 壁画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小剧场,因为我有一句蛋疼一定要讲…… 深呼吸…… 查了近两个小时敏感词发不出更新的蛋疼谁能懂!!! 至于是哪个词,见我微博上一条,不然这里又发不出去了???

盘蛇木杖徐徐转动,闻音终于开口了。

“婆婆,我真的没有接近蛇妖,他更没对我说什么,因为……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去镇妖井。”他抬起头,“那时您在这里主持替身仪式,我按照吩咐往山顶摸索过去先做好净化妖气的准备,但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遇到了袭击。”

神婆眉头微皱:“袭击?”

“我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怪风袭来,把我从山路上掀了下去,当场就昏迷过去,醒来后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周围潮湿阴冷,像一条死寂的甬道,唯有顺着风向摸索着找出路,然后……”闻音露出回忆的神色,“我摸到了一幅很长的壁画。”

这一瞬间,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从神婆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转瞬即逝,却尖锐得刺骨。

盲人习惯了黑暗,嗅觉、听觉、触觉甚至是直觉都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因此当闻音发现墙上有异样之后立刻沿着刻纹寸寸摸索过去,手指划过的每一道痕迹都在脑海中化为墨痕,最终构成了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画卷——

荒野大火,尸横遍野,交战的双方高举刀兵拼命厮杀,一方是披甲带兵的人族,一方是鳞爪狰狞的妖族, 而在战场外的一名大肚的妇人趁乱逃向远方的深山;

深山中有逃避战火的隐世人族,他们心怀善意地接纳了妇人,为她在村里搭建小屋,给她送来衣食;

月圆之夜,妇人生产,却诞下了一颗古怪的蛋,从中有小蛇破壳而出;

昔日对她友善的村民拿起了棍棒,妇人抱着小蛇慌不择路逃入山上破旧的小庙,搬动杂物抵住了门;

村民在门外点起了火,妇人在已经彩泥斑驳的神像前跪下痛哭,小蛇从她怀里滑落,游到了背靠山壁的神像底座下;

妇人发现了底座后面有一个窄小的洞,将小蛇放了进去,然后奋力推倒神像堵住了洞口;

小庙在烈火中坍塌……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想来是年份太远,墙壁上的刻画越来越模糊,以我的触觉只能摸清楚这里了。”闻音忍着木杖贯体的疼痛,抬头看向神婆,“如果我没有猜错,壁画上的山就是眠春山,那条逃过一劫的小蛇……”

神婆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正是那条蛇妖。我们的先祖杀死了他母亲,他带着仇恨在山中修炼,最终于百年前对我们这些昔日仇人的后裔展开了疯狂报复,若非山神大人相救,早已没了眠春山。”

暮残声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收进耳中,双眸慢慢眯起。

先前在庙外,那小男孩哭诉是蛇妖利用阴蛊害得眠春山的人遭受这长生痛苦,可他若有此本领,为什么不将这些人杀光图个利落痛快,反而选择这样麻烦的方法?而且,阴蛊必须是死灵怨气化形,可根据镇妖井一说推断,蛇妖八成还活着,那化为阴蛊的死灵从何而来?这种阴蛊如何能有让人长生不老的力量?

除此之外,那位被称为“虺神君”的眠春山神又在其中站了怎样的地位?若他真是一山之神,当对这里的草木土石都有着如臂如指的掌控力,怎么会不知道有蛇妖在山中修炼,还放任他成了气候?神婆说蛇妖被镇压在一口井中,山神为何不杀了他永绝后患?

思及神婆那句“蛇妖一日不死,山神一日不醒”,推测那蛇妖可能与山神两败俱伤,后者不能伤其性命,在镇压妖物之后便因伤重陷入沉眠,故而不能斩草除根,也不能将村民身上的阴蛊解除,只能由作为自己使者的神婆接管这些人。

那么所谓的“替身”和“命主”又是什么?他们圈定这两种人是否有限制的条件,还是说靠神婆自主决定?

他心下思量,这厢闻音问道:“若是记载蛇妖的壁画,为何我从未听村里人说过?那地方究竟是在哪里,又是何人所刻?婆婆您,对它是否了解呢?”

“我也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神婆皱起眉头,“你可有发现更多的线索?”

闻音摇了摇头:“我一来摸不清更多痕迹,二来难掩忐忑,顺着那条路匆匆离开,可是没有想到……当我走出那古怪的甬道,人就已经在眠春山外了。”

神婆没有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没有发现半点说谎的心虚迹象,眯起眼睛道:“蛊虫一旦离开眠春山就会活跃起来,令人时刻疼痛难忍,你为什么不回来?”

闻音苦笑一声:“如果一只困兽终于离开了囚笼,它会这么快就想要回去吗?婆婆,一百年了,眠春山的所有人都不再拥有生老病死,也失去繁衍后代和自主行动的权利,我们是被阴蛊寄居的巢穴,也是被这片土地禁锢的傀儡。”

阴蛊给了他们漫长的生命,也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眠春山能压制它作祟,也圈禁了这里面每一个人。因此当闻音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这里,那一刻他纵是痛不欲生,也如释重负。

神婆冷冷道:“原来,你是出去找死的。”

“是呀,可惜我试过那么多办法都没能解脱,才知道对于眠春山的人来说,死亡比活着更难。”闻音喃喃道,“既然不能痛快去死,又不能再忍受痛苦地活着,我就只能回到眠春山,顺便……带回一个将功折罪的‘替身’。”

神婆道:“一个‘替身’能抵消你私自离山和不经我允许便泄露消息给外人的罪过吗?而且,你以为自己说的这些,我会全然相信?我的确是老了,可还没老糊涂。”

闻音抬头向她柔和了本就温润的眉眼,低声道:“婆婆,我陪在您身边一百多年,虽无血缘之亲却有相伴之情,为什么会在短短两个月里抛弃了对我的信任?究竟是闻音罪无可恕,还是……您也变了呢?”

说到最后,他的手掌落在那根木杖上,虽纹丝不动,却让庙里的气氛一时间凝重下来。

神婆凝视他许久,半晌后微微一笑:“婆婆……自然是疼你的。”

说话间,她干脆利落地抽出了木杖,扯动刚刚长拢的伤口重新撕裂。闻音痛得浑身发抖,就见神婆蹲了下来,用手指揩去他额头冷汗,哄孩子一般道:“我会去找你说的山洞,刚才的话便不必对外人讲述了。今晚你在此闭门思过,我巡山之后会去见你带来的‘替身’,然后……这一次,婆婆成全你了。”

低头忍痛的青年霍然抬头,她看清闻音脸上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终于打消了心里最后的怀疑。

一个急于解脱的人,不会在心里藏更多的秘密,除非他想将这些东西都跟自己一同灰飞烟灭。

神婆起身离开,伴随着“吱呀”一声,庙门从外面被锁上,里头除了香案上的烛火,再无其他光亮。

藏在神像背后的妖狐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他脚边,长长的大尾巴扫过那只紧攥成拳的手臂。

闻音听见暮残声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你骗了她。”

他不动声色,只是摸索几下后将妖狐抱在怀里,心里默念道:“大人如何见得?”

“在暖玉阁里,你为我弹过琴,后来我找妖皇宫的乐师问过,知道那首曲子其实是宫中秘藏的古乐残谱,由狐王下令让你学习,而你只听过一遍,不仅记住了乐师弹奏的每一个音符,还将其补全了。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听力上等、记性绝佳还灵性极高的人。”暮残声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你这样的人,就算当时没能摸清剩下的壁画内容,也会把它的每一道痕迹都记在脑子里,过后推敲数遍,就算不能补齐全貌,也不止刚才对神婆说的片段言语。”

闻音抹去头上冷汗,轻笑一声:“大人真是高看我呢。”

“高看一个人,总比低估他要少吃亏。”暮残声跳到他的肩膀上,“况且我虽不懂音律,也知道乐师由曲鉴人的道理,就算是咏春之曲,若你满怀向死之心,也不可能弹出让我动容的生机之音。因此,你对神婆说‘离山是为了找死’这点根本说不通,思及阴蛊乃是蛇妖报复和你去不夜妖都寻求助力这两件事,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测你认为妖族能解决阴蛊的祸患,但是你不信任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神婆,甚至是……她所代表的眠春山神?”

闻音微翘的嘴角终于回落。

暮残声知道自己猜对了,可他现在并不得意,反而有了一脚踏进浑水的感觉。

壁画剩下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让从小生长在眠春山、受神婆耳濡目染的闻音不再相信自己的至亲和奉为信仰的山神?

那位至今不曾露面的虺神君,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暮残声不仅看向那座神像,若他没猜错,壁画上所绘的小庙就是这里,如今沧桑过去,庙宇从废墟中焕然新建,那曾帮助蛇妖逃过一劫的洞穴却还在原处。

日日在此祷祝的神婆不可能没有发现它,却默许了这个在传说中放生了妖物的存在。

闻音刚才面对山神而不跪拜的画面闪过暮残声脑海,妖狐突然抓住了一个细节,问道:“闻音,你是被虺神君和神婆一起捡回来的吗?”

盲眼青年坐正了身体,在心里轻叹一声:“一百二十年前,我随父母躲避灾难路过此地,因为盲眼又年小体弱,被抛弃在眠春山下,是山神大人以坤耳神通察觉到了我,才把我带了进来。”

暮残声道:“我观你行君子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那么虺神君对你而言,当是心中的天地了。”

闻音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竖起一根手指,朝那神像所在方向歪了歪头:“大人果然聪明,当知眼下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条大尾巴毫不客气地甩了脸,妖狐从他肩上跳下,看向了那尊眉眼低垂含笑的神像金身。

他又猜对了。

闻音不会背叛在心中奉为天地的虺神君,那么问题就该出在神婆的身上——这一百年来庙里供奉的“山神”不是真正的虺神君,而作为使者的她背叛了自己的神灵。

若是如此,阴蛊之患百年不绝,既是妖孽作祟,也是人祸推动了。

那么,镇妖井里的……真是蛇妖吗?

暮残声正在思量,忽然有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没等妖狐一尾巴抽得对方满脸开花,就听闻音轻声道:“大人,你想知道剩下的壁画内容是什么吗?”

第十九章 诅咒

小剧场—— 闻音:听到这里你有什么感想? 暮残声:一帮鳖孙不知道话不能乱说,东西也不能乱吃吗? 闻音:…… 暮残声:我头一次心疼你了。 闻音:……谢谢,要抱抱

那幅壁画太长,中间还有一大片都被人为刮去,任闻音怎样摸索也不能触识其本来痕迹,只好无奈地向后转移,痕迹便又可触手辨识了——

日上三竿,三两村民下田劳作,有一条三首大蛇蛰伏在野草丛中;

妇女挎篮携儿前来送晌食,孩童被蛇尾缠住拖走,众人追赶过去时,孩子只剩下一双腿还露在中间的蛇口外面,其余两颗蛇头昂首吐信;

村民聚众执兵前去打蛇,大蛇身躯见风而涨,将他们吞吃大半,无数毒虫从山洞里爬出,对剩下的人们一拥而上;

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四散奔逃,手持木杖的神婆在庙里跪拜,祈求山神显灵……

“这部分内容,正是一百年前在眠春山发生的事情。蛇妖突然出现在村里,我们无力与它抗衡,当时有人提出逃跑,可蛇妖每每都在出口现身,吃掉想要离开的人,它……就像把我们当成牲畜养在山里,随时可能吃人,我们都活在这样的恐惧下,谁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闻音低下头,将脸埋在妖狐柔软的皮毛里,暮残声本来想挣开,却感觉他的手在发抖。

暮残声问道:“虺神君没有管你们吗?”

闻音垂下眼睑:“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山神大人了。”

“为什么?”

“山神大人庇佑我们在此生活,这些年安居乐业下来,村里人口早已多了,而且早跟外头做起了山货生意,利益越赚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大……”闻音道,“山神大人从不允许我们过度农耕或砍伐,就连打猎也只能在秋季,这些条件使得村民衣食无忧,但是不能满足他们的钱口袋。于是,村长带人去找山神大人商量,可是山神大人毫不松口,把所有的供品都扔了出去,封闭了庙门,人们就开始对山神大人不满……那个时候,婆婆年纪也大了,生了重病难以起身,村子里由村长和青壮士说了算,以前每年春季都会开办的山神祭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及,就连庙宇也没了香火,到后来连道路都荒了。”

说到这里,闻音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在婆婆身边照顾她,看不见这些人的嘴脸,只能听到村长偶尔还会过来找婆婆,希望她能劝劝山神大人,每一次都能惹得婆婆大发雷霆,叫我把他赶出去……婆婆说,他们这样对山神大人是会遭报应的。”

果不其然,在虺神君消失的第三年,生有三首的蛇妖出现了。

闻音还记得那天是自己二十四岁的生辰,婆婆撑着病体下了床,亲自给他做长寿面吃,可是一碗面还没吃完,大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打开之后一窝蜂涌进来以村长为首的好几个人。

他们说村里出现了蛇妖,就在半山腰的林子里,已经吃掉了好多人。

闻音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却能听到说话的人声音都在发颤,旁边不时发出惊慌的附和声和女人的哭嚎声,不似作伪。

神婆拿起了木杖让闻音扶她出去,身后跟了好几个拿着斧头棍棒的男人。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林子里,只觉得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闻音按照神婆的吩咐在草丛里寻摸,果然找到了巨大蛇类行过的痕迹,周围草木俱折。

他还找到了一只小孩子的鞋,虽不见血腥,整个人却寒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简直是噩梦,蛇妖神出鬼没,村民们几乎翻过整座山也找不到它,可它却随时可能伴着死亡出现。

无法逃生,唯有像被圈养在畜栏里的牲口一样等死。

人们在这样的恐惧和绝望里,终于想起了虺神君,拖家带口地跪倒在神婆面前,乞求她去拜见山神大人,请他出手降妖救人。

闻音至今能记得那些人激动的声音,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逼。

自始至终,神婆只问了一句话:“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才能想到山神大人?”

那天晚上,神婆撇开了闻音,嘱咐所有人不准出门,独自去了神庙。

当晚,整座眠春山地动山摇,伴随着落雷般的巨响,人们惊恐地想要跑出去,可是门窗都被无形的力量锁住,他们只能在屋子里乱转,仿佛一只只热锅蚂蚁。

快天亮的时候,门窗齐齐被风吹开,可神婆还没有回来。大家壮着胆子出门查看,发现满山草木都在一夜之间枯萎,无论鸟兽虫蚁都死了大半,好好一座山仿佛死去了,只剩下人还活着。

闻音跟着他们往神庙的方向走,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听见身边喧哗大作,有人惊叫出声。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旁边人的口中得知神庙前的空地上有一条半死不活的黑鳞大蛇,五丈长,水桶粗,左右两颗蛇头都被斩下,只剩两个血淋淋的断口,七寸和尾巴都被巨大的石锥刺穿,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寻常的蛇怕是早就气绝,可这妖孽还时不时地挣扎,它中间那颗仅剩的蛇头呈三角状,顶部已生了暗红肉冠,两只黄色的竖瞳因为痛苦而睁大,吞吐出来的蛇信子带着腥风,叫人不寒而栗。

消失三年的虺神君坐在石锥下,半身都是血,右臂已经消失了,可是在面对自己的村民时还能笑着说话;“这蛇妖道行高深,我的神力在这三年内也退步许多,只能将它镇压。你们派人在此轮番看守,然后在山顶打一口深井。待七日后我伤愈一些,便着手将它封印,算是平安了。”

众人欢呼雀跃,闻音也松了口气,循声走过去问道:“山神大人,请问婆婆在哪里?”

虺神君声音里的笑意更深:“她这身体已是大不好了,左右现在有了宝物,我将她留在神庙里休养七日,届时还你一个好端端的婆婆。”

闻音心头大石落地,未问宝物是什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发出惊呼,同时有血溅在他脚面上,地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重物在翻滚。

虺神君搓掌成刀从蛇妖身上取了一块肉,那蛇痛得拼命挣扎,却怎么也不能从石锥下脱身,更不能开口人言。

“您……”

“抱歉,吓着你了。”虺神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蛇妖在山中潜修多年,吞吃了不知多少山灵精魄,修成了不死之躯,可谓浑身都是宝贝。只需一块它的肉,神婆就能救命回光,你也可以放心了。”

说罢,虺神君再叮嘱了村长几句,便回到了神庙里,闻音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身后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闭了嘴。

那一瞬间,他察觉到没来由的恐惧。

“……”暮残声听他说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刚才说一夜之间,满山鸟兽和草木都死了,那么……”

“是的,所以活下来的人没有食物了。”闻音低下头,“当时已经是秋天,大家本来准备收庄稼,可是它们都枯死在田地里,去年的存粮因为有所买卖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开始,大家去山上捡死去的动物尸体吃,可是这样到了第五天,人们开始为了食物争抢,最后……”

暮残声目光沉冷下来。

饥饿的人们想起了山上那条蛇妖。

虺神君说它有不死之身,一块肉就能救活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神婆,那么他们若吃了它的肉,会不会也能长生呢?

这样的想法在虺神君说出那句话时便已于心中埋下种子,到此刻飞快地生根发芽。部分人还在顾虑,胆子大的却已经趁夜摸上了山,第二天便红光满面地回来,衣服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

有些事情就像瘟疫一样,一旦有人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村民陆陆续续上山,手里都握着刀,途中没有跟其他人交流一句,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激动。

闻音阻止了他们,说山神大人只要求大家看守,没有允许谁对它动刀。

这话激怒了满心欲壑的人,他们声称连山神大人都亲自割了蛇肉去救神婆,闻音以为自己就能清白到哪里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闻音道,“至少,我明白什么事情不该做!”

一位妇人闻言笑了,带着不屑对他说:“都是吃米喝水的山里人,有什么不一样……得了吧,我们只要一块肉,绝不多取,反正它是不死之身。要是吃一块蛇肉就能长生不老,谁不愿意呢?不过是,一条蛇而已。”

最终,盲眼青年被不耐烦的人奋力一推,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脑袋撞在了石头上。

等他醒来时,嘴巴里全是血腥味,头上那可怖的伤口却不见了——那些人见险些失手害死他,生怕神婆发怒,便割了蛇肉喂给他。

“音哥,我爹说现在你也吃了,大家都一样,别再讲什么错不错。”一个小男孩蹲在他面前,一边说一边擦着嘴边血迹。

闻音吐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剩下五十六个村民,不论男女老少,最终都吃下了蛇妖的肉。闻音亲自去了山上,可是庙门怎么也敲不开,他又去蛇妖身边,几乎已经听不见呼吸和心跳声,本想摸一摸,又想起自己也吃过它的肉,就再也伸不出手去了。

第七天晚上,眠春山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吓得村民几乎魂不附体。直到第二天一早,神婆阴沉着脸回来,劈头打了村长一木杖。

那一杖打得极重,村长年纪也大了,若非他吃了蛇妖的肉怕是能被打倒在地。可是他头上的伤口顷刻消失,神婆见状更是怒极,厉声道:“你们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