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音心跳如鼓,就在这个时候,从屋里传来一人没好气的声音:“都这个时辰了,一群人来我这儿干什么?”

说话人抬眼拿腔,犹带三分困意的声音里满是不耐和厌烦,却听得闻音顿时安下心来。

替身是不会如此生动鲜活的。

神婆皱起眉头,随着众人一起看去,只见一个肉白体胖的男人披着锦袍从屋里走出来,脸上还有睡纹,一看就是刚从床榻上起来。

她没有察觉到妖气,连异样真元的波动也未发现,仿佛眼前的就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凡人,这出乎神婆的预料,她笼在袖中的右手悄然掐了个指诀,微微闭上眼,开始感应自己的木偶化身。

村长赔着笑道:“老爷,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神婆大人一定要来见见您,说是……”

“你派了一只妖去我的屋子。”神婆突然睁开眼,“他翻找到我的木盒,还拿走了最重要的手札。”

“妖?”“金盛”一脸莫名其妙,“老太婆,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一个凡人,哪里使唤得动妖?”

“你有钱。”神婆勾起嘴角,“有钱的人能请动修士护身,怎么就不能买到妖替自己卖命?”

“你说我指使妖偷东西,证据呢?”

神婆淡淡道:“我将化身派过去阻截,正要从那妖孽口中逼问主使,结果他刚说了几个字便被符火烧成灰烬,自然没什么证据给你。”

“没证据,那就是你污蔑我!”嗤笑一声,“金盛”向她伸出手,“而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住在哪里,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本老爷这么掉身价去偷?”

说到这里,他毫不客气地指着神婆的鼻子:“别说你那破屋子,老爷随便从私库里拿点东西出来,就能买了你们整座山!”

村长尴尬得只好赔笑,神婆却盯着他:“我没有证据,但你有。”

话音刚落,“金盛”突然怪叫一声,在地上连连跳脚,从袖子里抖落下好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吓得他面无人色,在场人除了不能视物的闻音也俱抖似筛糠。

“蛇啊——”

“救命!”

“等等,你们看!”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那些蛇掉落在地后并没有游动,而是化成一片片树叶散落四周,其中夹杂着一只青色锦囊,叫“金盛”大惊失色,赶紧伸手去捡,不料摸了个空。

山风卷起锦囊送到神婆手里,她从中倒出一些燃烧后的纸灰,道:“这是缚妖袋,里面的应该是妖灵符,用以控制妖怪,若身死则化灰,反之亦然。老爷,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双手紧握成拳,“金盛”脸色阴晴不定,好在没有继续狡辩,扬起下巴道,“不错,是我养的小妖跟踪村民去了你屋子,为了找到所谓长生不老的秘密。”

村长脸色大变:“您、您这是……”

“老村长,金某是个生意人,你见过哪有不打听好卖家和货物就做生意的道理?”胖男人摊开手,“你说的延年益寿让我很动心,但是我不能相信你们一面之词,何况你们给出的条件太奇怪了,倘若建一座庙就能长生,那普天之下的佛道信众何其多,怎么没见一个不死不灭的?你说了给我两天时间考虑,我当然要不择手段在这两天里拿到足以让自己信服的情报,不是吗?”

村长一时语塞,神婆轻轻抚掌:“是这个道理,您这说法的确没错,那么现在可有决定了吗?”

“金盛”看向她,眼中难得流露出敬佩来:“我那小妖手段不行,死了是他自己活该,可惜没把东西带回来,不过这位……嗯,神婆大人,看来您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桩生意应该谈得来,现在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如何?”

神婆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手指在锦囊上摸索几下,终是没发觉端倪,便道:“我一个老婆子,只会侍奉山神,懂些巫术手段,跟老爷谈生意是不行的。既然话说开了,您也有这个意思,明日就让村长陪您好好谈谈,待三日后月圆之夜来神庙找老婆子做法就是了。”

顿了顿,她微微低头:“天色已晚,不打扰老爷休息了,告辞。”

“等等。”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金盛”突然出声,“既然知道是打扰,不留点赔礼吗?”

神婆眉头一皱,村长小心道:“您的意思是……”

“今晚这事的确是金某挑的头,在此先向神婆陪个罪。”他拱了拱手,话锋一转,“可是我这人习惯了高床软枕和温香软玉,今晚本就难以安寝,好不容易睡着却被你们打扰,这可怎么办?”

村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站在后方的闻音,顿时明白过来,再一看神婆脸色,暗自叫苦:“您……您想怎么办?”

“金盛”咧嘴一笑,抬手指了过去:“老爷从来不难为人,找个漂亮的留下来陪我就好了……唔,就那个瞎子吧,虽然看不见,但长得好又伶俐,老爷还挺喜欢他的。”

顿了顿,不等老村长说话,他又道:“怎么?都要做大生意了,连点添头的诚意也没有吗?老爷又不吃人,对合伙的向来大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跟我做成生意,长乐京的贵族……嘿嘿。”

村长自是心动,可神婆在场,他着实不敢贸然应答,只好问道:“闻音,你怎么想的?”

闻音欲言又止,明显是不愿意,不料神婆忽然开口:“好,闻音留下,我们走。”

一霎那,盲眼青年面色苍白,双手骤然握紧,指节都发白了,到底没说出那个“不”字。

神婆头也不回地离开,众人赶紧跟上,走在最后的还很有眼色地关上门,院子里只剩下闻音和“金盛”。

脚步声越来越近,盲眼青年本能地退了下,却被一只肥手抓住了腕子,连拉带拽地被拖进屋里,窗纸上很快映出两道挨得紧密的影子,烛火很快熄灭,伴随着笑声和推拒声响起。

不知何时趴在墙上的一条蛇终于掉头离开。

在它的气息完全消失后,照着话本子背酸话的“金盛”一把将怀中青年推开,随即变回道体本相,四肢张开往后一倒,累得不想说话。

原本故作推拒的闻音听到这动静便笑了,收起脸上装出来的怨愤慌乱,摸索着爬上床,拿手指去勾着满床乱铺的白发,轻声道:“你可吓死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时不慎被她发觉,差点咱们就露馅儿了。”暮残声双手垫头,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将小屋那边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了遍,“我本来打算直接拿下她,免了后面麻烦,可是刚准备动手就察觉到不对劲。”

那一刻,胸口的破魔咒印传来示警,说明他面前之人身带魔气。

若是山神使者,怎么会有魔气在身?暮残声一惊之下赶紧收敛妖气,小心放出一丝神识,却发现面前的“神婆”根本没有活气,只有隐约的咒法波动。

“我猜测那八成是个傀儡或者化身,就没敢再动手打草惊蛇。”他合上眼调息内劲,经脉还在隐隐灼痛,“如果那是假的,她的真身必定是杀向这边,所以我催动随身携带的符纸,在火焰燃起的刹那偷梁换柱,让她以为抓住的只是被人奴役的杂碎小妖,然后飞快赶回来,正好撞上她带人来问罪。”

倘若被发觉“金盛”是假,先不说两人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调查真相之事八成要泡汤。因此暮残声果断诈死脱身,将计就计把“金盛”这个身份在神婆面前过了明路,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闻音听得不禁后怕,事发突然,神婆又早有准备,暮残声但凡在任何一个环节反应慢了点,现在就不可能安然无恙。

他松了口气:“脱险了就好,线索可以再找。”

“其实……我也不是没收获。”暮残声难得有些迟疑,“我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些记载眠春山重大事件的古物,不仅能证实你在壁画那里获得的那部分讯息是真,而且……”

闻音听他语气不对劲,下意识地握紧被褥:“怎么了?”

“刚才跟你说过,我在那个化身上察觉到了魔气,因此刚刚谈话的时候特意找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地方。”暮残声用手按住心口咒印所在,“神婆身上的确有魔气,此外还有妖气,说明是由妖修成的半魔之体,唯独没有丝毫人气,你明白吗?”

没有人气,说明这个神婆从未为人。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暮残声却仍能透过黑暗看到闻音此时的神情,盲眼青年的脸色很难看,指甲嵌进了掌心,血淋淋漓漓地流了出来。

他的神情悲怒交加,唯独没有震惊,只有了然。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哪怕是瞎子,就会一无所觉吗?

也许他早已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半晌,闻音扯了扯嘴角:“我……至少,我的婆婆没有变过,总算是……”

他说不下去了,暮残声叹了口气,继续道:“还有,刚才她为了探查我身份用的那招,其他人都以为是障眼法,其实那些都是活蛇,我还在院墙附近察觉到了蛇影,皆被她使用得如臂如指,这说明这个家伙不仅熟悉蛇类,还对它们有极强的控制力……闻音,你是个聪明人,现在能猜到‘她’的身份了吧?”

闻音的确不傻,暮残声说完只过了三息,他就突然下了床榻,蹲在地上干呕,本就空洞的双眼更加没了焦距,捂住脖子的手猛地抽搐着,仿佛要用手指刺破皮肉捅进喉管里,将什么已经吞下去的东西挖出来。

如果这个在眠春山发号施令长达百年的“神婆”是那条蛇妖所化,那么他在通道里遇到的阴灵就该是真正的神婆,闻音想起自己碰到的那道割喉之伤便不寒而栗。

那伤口深可及骨,非得把全身的血都放干不可,神婆死前该有多痛苦绝望?

而且……若这“神婆”是蛇妖,那么他口中“陷入沉眠”的山神又到底是何情况?

当年被村民千刀万剐的“蛇妖”,一口肉让众人长生不老百余年,真的是妖物能有的造化吗?他们,到底吃了谁?

暮残声在他身边半蹲下来,不大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只听盲眼青年喃喃道:“大人,你说……阴蛊是怨气化成,怨恨越大,蛊的寿命就越长,被缠上的人就越不可轻易解脱,对不对?”

“……嗯。”

“我以为我明白了这怨恨因何而来,以为……”他紧紧攥住暮残声的手,“原来,我们是忘恩负义,罪……有应得。”

暮残声皱起眉,眼看这人埋头下去,连肩膀都微颤,这辈子都没哄过哭泣者的妖狐顿时麻爪了。

哄人这种本事,是他一千年都学不会的。

“够了!哭有什么用?”走投无路之下,暮残声赶在闻音真的哭出来之前,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粗鲁至极地把人往肩膀上一按,“罪有应得又怎样?去想办法赎罪啊!有我在,你怕什么啊!”

“……你会让我想以身相许的,大人。”

黑暗中,闻音似乎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暮残声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背脊,便磕磕绊绊地道:“大男人说什么以身相许,别哭就行……我说你,别抱了啊,我怕痒呢!”

盲眼青年在他肩头无声轻笑,原本黯淡的双眼里飞快闪过一道流光,嘴角仿佛勾起了整片黑暗的幕布。

第二十四章 化妖

小剧场—— 暮残声:作者说明天高能,我有点方 闻音:你还会方? 暮残声:我怕你搞事情 闻音:你居然这么懂我? 暮残声:…… ps:仪式取材于扶乩

第二天一早,暮残声离开院子的时候,闻音还在沉沉睡着。

妖狐昨天晚上抓耳挠腮,简直把几百年积蓄下的耐信一次用了干净,好在闻音虽因真相遭受到连番打击,到底还是没哭出来,到了后半夜便勉强收拾好心绪,跟他一起合计接下来的行动,直到天都要亮了才睡过去。

暮残声踌躇了半晌,用最慎重的态度抖开一床被子,再用最轻的力道给他盖上去,这才变成了矮胖的“金盛”模样,昂首挺肚地出了院门。

村长派来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那年轻人跟热锅蚂蚁一样在门前乱转,当看到暮残声开门时还吓了一跳,忍不住往他身后瞟,果然没见到昨夜被留在这里的盲眼青年。

一时间,他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点头哈腰地向暮残声问好:“老爷,村长请您过去呢,早饭也都准备好了。”

“嗯,带路。”

“老爷……”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闻音他……还好吗?”

暮残声看了看他,回忆起这是昨晚在场者之一,便挑眉露出个有些恶意的笑:“怎么,担心他?既然如此,昨晚为什么不为他说话呢?”

“我……”年轻人脸色涨红,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呐呐说不出话来。

暮残声嗤笑一声,径自走了。

怯懦也好,顺从也罢,既然在最重要的时候没有站出来,那么事后走上千万步,也找不到最正确的那条路了

有人孤直至死,有的人圆滑偷生,各行其道,多说无益。

这一天,暮残声在村长家里用了饭食,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昨日一切只字不提,将话题又引到最初的交易上,针对一条一款都刨根问底,村长算不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也没像初见面时那样避重就轻,故而当漫长的谈话时间结束时,两人虽都说得口干舌燥,倒也算是满意。

“那就说定了,等这事儿做好,我便回长乐京给虺神君修庙,不说鼎盛扬名,总有百家香火!”暮残声放下空了的茶杯,算是给这桩交易一锤定音,同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在京里还认识不少达官显贵,只要你们把我这件事办好了,以后好处可是享不尽的。”

村长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连声道:“老爷放心,我们做这生意已有多年,从没失手过……仪式就在两天后的夜里,由神婆亲自主持,您在这期间好生休养便是,不必刻意准备什么。”

暮残声问道:“借寿给我的人是谁?”

“替身”与“命主”的真相自然不可对外人道,眠春山人在诱骗贵客时一向用的是“借寿延命”这一说法,被骗的人当真以为仅凭财富就能买来寿命,殊不知自己将赔得血本无归。

村长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笑道:“是闻音,他年纪轻轻,长命百岁都是小事一桩,借三十年寿数给老爷正合适呢。”

暮残声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一如当时跪在神婆面前苦苦哀求的小男孩。

他故作惊讶地问道:“闻音不是神婆的孙子吗,她老人家会舍得?”

村长尴尬地笑道:“这……人家祖孙的事情,我们外人怎么会明白呢?若是老爷对闻音不满意,我便再去找神婆说道说道,看看能不能换个……”

“不必了。”暮残声勾起嘴角,“既然神婆都舍得,我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就他了,我等着。”

说罢,他一甩衣袖,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在他身后,村长的脸色阴沉下来,那日去神庙传信的小男孩儿从里屋跑出来,扯住他衣袖低声叫道:“爷爷……”

“爷爷尽力了。”村长蹲下来,抚摸他的头顶,“闻音不大安分,又偏偏是神婆的孙子,这一次就便宜他吧……下回,爷爷一定想办法让你做‘命主’!”

小男孩听到保证,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紧接着又是一滞:“我解脱了,爷爷……您,怎么办?”

“一百年了,村里换走了不少人,我却一直留在这里……神婆,她恨我啊。”村长苦笑道,“她恨我当年对山神的冷待和不敬,恨我放任大家去吃蛇妖的肉,使得山神沉眠……恐怕在她的心里,眠春山每个人都有罪,尤其我罪无可赦,怎么会让我早早解脱?”

小男孩道:“您当初为什么对山神大人……”

“因为他是神,我们是人。”村长苦笑一声, “人总会对神有愿求,而神终究不可能永远眷顾每一个人,一旦人的愿求不被神满足,神对人来说便不再是高高在上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喃喃道:“可这样……不是过河拆桥吗?”

村长的面容似乎更苍老了一些:“你没能真正长大过,也没经历过生老病死,自然不会知道神对于人的意义……”

神是将溺之人最后祈求的生机,一如浮木与浮沫,非生即死,失之不存。

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这一日天色黑得颇早,刚到戌时已见四野黑沉,待人们用过夙食之后,一轮圆月已挂上穹空,周围的乌云被风撕扯如细碎棉絮,隐约可见几颗稀疏星子。

暮残声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月亮虽然又大又圆,却不够明亮,光芒惨白如死人的脸。

每逢仪式之夜,眠春山家家户户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哪怕是“金老爷”也只能自己提着灯笼往山神庙走,好在还有闻音陪着。

林子里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仿佛整座山都在夜色里死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然而,凭着妖狐超乎寻常的五感,暮残声能察觉到附近草丛中微不可闻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故意将自己的呼吸放粗重,神情也变成了压抑着的狂喜激动,时不时找闻音搭两句胡言乱语,盲眼青年似乎从他这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刻意将距离拉开两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山神庙,暮残声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左白右红,暗示着“左鬼路右人道”的意思,门口两根石柱上都挂着一面阴阳幡,庙里四角分别立着男、女、老、少四个妆面披彩的木偶,供奉在正中央的神像依旧,香案上的供品被清空,换成了一个平铺着大量细沙的木盘,上面还有个丁字木架,一支削尖的木笔垂直向下。

神婆的一身灰色袍褂换成了白底红纹的广袖法衣,满头花白长发被一支长木簪高高盘起,她见二人进来便关了门,然后在神像前行了六个跪拜大礼,这才取出一只小瓶子,往备好的水碗里倒了三滴血。

暮残声注意到,那血的颜色微微泛金,落入水中后并没有氤氲散开,而是如珠子般沉在水底。

“金老爷,将它喝了吧。”

暮残声故作嫌弃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水碗接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神婆面色微缓,示意他们在香案两边坐下,各以食指扶住横木两端,挪动之后使木笔尖端落在沙盘左下角。

“闭上眼睛,抛开杂念,手扶木笔不得松开,我会借助山神大人的力量为你们架构灵契,直到在沙盘上符纹成形……”

唱咒声起,木笔在两人指间慢慢动了起来,在沙盘上徐徐划动,门窗紧闭,却有风无端生起,满室烛火明灭,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那影子好像活了过来,从墙壁往下滑,似蛇般蠕动到主人脚下,与对方的影子勾连缠绕,仿佛融合成一团黑泥,然后重新分开归位,却见“金盛”脚下的影子变得瘦长,盲眼青年脚下则变成一团矮胖的黑影。

咒乐由高转低,渐渐唱至终章,沙盘上符文即将落下最后一笔,神婆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抬手准备拿起倚靠在香案旁的木杖。

突然,木笔猛地脱离轨迹一转,大片细沙倏然扬起,迷花了神婆的眼睛。与此同时,“金盛”那笨拙的身躯如风飘絮般从香案后滑出,劈手一掌破开了神婆防御,屈指成爪扣住了她的颈脉!

“你——”

神婆面色剧变,她死死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矮胖的“金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在木偶化身面前化为灰烬的白发少年。

再看地上的影子,那根本不是移魂后的特征,而是对方刻意放开了真影欺骗了她,这么一个外人能如此了解仪式,除非……

电光火石间,神婆已经明白过来,她的目光落在闻音伸手,恨声道:“闻音,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我竟着了你与这妖孽的道!”

“走!”暮残声心知她皮下是谁,才懒得废话,趁着钳制住她的片刻机会,头也不回地对闻音喊道。

闻音片刻也不敢停留,捡起木杖便跑了出去,脚步声急促渐远。

神婆眼睁睁看他离去,却挣不开暮残声的钳制,寒声道:“你这妖孽竟敢在山神庙放肆,不怕神罚吗?”

“神罚?”暮残声看向她身后那尊金玉雕成的神像,笑意微冷,“若山神当真在此,还能容你放肆到今天?”

话音未落, 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吞吐劲力,指甲陡然暴涨,一霎便洞穿了神婆咽喉!

这一次依然没有血肉飞溅,只有一张人皮被他刺穿,软踏踏地挂在他的手上,而目标却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暮残声半点也不慌,在他动手刹那,妖气已经拔地而起,将整座山神庙笼罩得严严实实,若想出入,唯有打破这层由精纯妖力凝成的结界。

月圆之夜的移魂仪式,必须由对方亲自主持,因此暮残声才会用真身来此,为的就是使其避无可避,方能给闻音的行动争取时间。

在那之前,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他冷笑一声扔掉手上人皮,道:“蛇妖,到了这个地步,就别再玩藏头露尾的把戏了。”

下一刻,周围传来古怪异响,墙角的四个木偶抖动着手脚关节,朝他围拢过来。暮残声扫视了他们一眼,没有急着跳出迅速缩小的包围圈,而是抬头看向那尊神像。

低眉垂目的男子笑容依旧,盘在他颈间的蛇仍昂首吐信,蛇头却扭转过来,向着他睁开了一双冰冷竖瞳。

第二十五章 脱困

小剧场—— 暮残声:听说你今天义务献血了600CC? 闻音:你管这叫献血? 暮残声:哦,抽血。 闻音:皮这一下你很快乐? 暮残声: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快乐。 闻音:那你继续快乐吧,作者说明天该你痛了。 暮残声:嗷嗷嗷??!

对于瞎子来说,白天和夜晚只有温度的差异,因此哪怕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早已对黑暗和道路烂熟于心的闻音却不受半点影响。

他以木杖探路,把速度放到了最快,浑然不顾被枝桠刮伤好几处,只想着再快一点,生怕这边迟了些许,便连累到暮残声。

那晚商量行动,暮残声说若这“神婆”是蛇妖所变,又精通化身之法,寻常难辨真假,只有等到移魂仪式进行时才能确认其真身。因此他当日冒险引来符火使了移花接木之计,又一番唱作俱佳暂时稳住了“神婆”,费了这些功夫只为移魂仪式的正常举行。

这些年来,因着闻音是瞎子,又自幼随山神和真正的神婆修习净灵之法,体质乃常人难比,故而“神婆”每每在移魂仪式当晚都会让他在旁辅助。对于仪式的一些细枝末节,闻音虽不知全貌,倒也能懂七八,帮暮残声顶过初始的考验并不难。

一旦等“神婆”被暮残声牵制住,闻音就得立刻动身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得留下对付这家伙,可你一个人无法救山神脱困,所以得再找一个助力。”彼时妖狐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晚你被怪风带入刻有壁画的甬道,说明那阴灵也想借助你达成目的。这些年对方未有消息,怕是在躲避蛇妖的追杀,你好生回想一下,当时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想到了,你就能找到她。”

闻音想了整整一夜,搜肠刮肚地把记忆掰碎抽丝,终于发现了端倪——当晚是月圆之夜,因着那名“替身”出了些茬子,举行移魂仪式与净化镇妖井的时间冲突,“神婆”只好自己留在庙里,让闻音带着净化妖气的符水先往山顶去,算是百年来少有的在月圆之夜单独行动的机会。

若那真是神婆的阴灵,她必然害怕蛇妖,挑在这个时间寻找闻音的确能说得过去,至于地点……

闻音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岔路口停下。

这岔路往左逐渐向上通往镇妖井,往右则是一条蜿蜒向后山峭壁的险径,那里没有什么珍贵药材,更没有野兽,只是怪石嶙峋的断崖。

闻音记得,自己当时就是在这里失去了意识。

他犹豫了片刻,走到右侧山路的尽头,然后丢弃木杖,用双手摸索着山石,小心翼翼地行进,此时山风大作,好几次差点把这半身悬在外头的青年吹下去。

可任凭他再怎么小心,这里也是断崖,连明眼人都不敢走过,怎么能容忍一个瞎子在上头来去自如?只见闻音挪动了两丈距离之后,前方出现了拐角,他虽探出虚空,脚下岩石却不够着力,顷刻碎裂!

闻音一惊,左手中抓着的山石也没握稳,人就这样坠了下去。

好在他下面有块凸出的大石挡了一下,人没有直直下坠,而是借着这个缓坡改变轨迹,顺着这向内倾斜的大石滚了一截,落进一处天然崖洞里。

“呼——”他松了口气,身上被磕撞出好几道伤口,正飞快地愈合着。

手掌乱舞,下意识想找个着力点,闻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崖洞前,可他从未听采石的村民说过这里有个洞。

迟疑了片刻,他试探着往里走,不料刚踏入一步便头晕耳鸣,差点就吐了出来。

咬咬牙,闻音靠右行走,手掌摸索着洞壁,越往里走越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袭上心头,手下石头的触感也越来越熟悉,上头渐渐出现抓痕和刻痕。

走过一截后,那种强烈排斥的不适感慢慢消失,阴冷的感觉包围过来,闻音心头忽然一凛,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壁画。

那晚来去匆匆,山洞到后来已经不稳,很多东西都被岩石“吞”了回去,这次他步伐虽快,手掌却始终不离洞壁,终于在壁画后的一个拐角处摸到了新的东西。

一具倚靠在死角处的骷髅。

这人该是死去很多年了,骨架上丁点残余的筋肉都没有,仅剩几块没被蛀化的衣料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可是闻音的手落在它身上,无端颤抖了起来。

骨架偏小,指骨偏细,牙齿脱落了不少,盆骨微宽且显薄,该是个年纪颇大的女人尸骨。闻音的手顺着颅骨寸寸下移,摸到了卡在颈骨缝隙间的一把重锈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