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们”继续前行,很快就接近了山神庙。

两道夹壁已经崩落大半,庙宇化为废墟,四野焦土遍地,连一根鲜活的草茎都找不出来,只有那座山神像还立在残壁断垣间。

头顶的夜空云海翻卷,狂风大作,雷光似龙蛇在层云间疾走不休,隐约可见有两团巨大的黑影在乌云中缠斗,可惜肉眼凡胎无人能看个清楚。

“轰——”

一道紫雷打在前方峭壁上,带起大地一同震颤,巨大的山岩在炸响时轰然迸裂,随着裂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大小不一的碎石也不断飞溅,向着下方聚集的人群悍然砸下!

人群拥挤,避无可避!

刹那间,一片血花在狂风中铺展开来,数人当场头破血流,他们惊恐地叫喊起来,不少人终于想要往回跑,可是来路已经被落石堵死,他们无路可退了。

被砸伤的人没有死,伤口却诡异地停止了愈合,血腥味弥漫开来,引得蛰伏四周的毒虫汹涌而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拖着被大堆虫蚁啃出骨头的腿爬到道路前,拼命想要从碎石堆上爬过去。

一个矫健的男人踩着他们的脊背翻上石碓,眼看就要逃出这可怕的地狱,旁边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将他死死压在了石碓上!

他惨叫一声,手脚拼命挣扎,像只被翻过了壳的乌龟。

神婆终于出手了,她竖指念咒,一道山风将大树掀翻,男人趁机滚了下来,落在地上惊魂未定。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惊恐无助地看向神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似乎都被清空。

“咳咳……”神婆费力地咳嗽着,她对着这些人摇头,“蛇妖已经醒了,你们就算离开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人群不安地蠢动,有个女人失控地哭出了声,大家下意识地向神婆围拢,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长久以来想要的解脱,本能地想要在这场灾难里活下去。

神婆仰头望了眼天空,恰好有雷光乍现,让她看到了那条藏在乌云里与白狐缠斗的三首巨蛇。

狠戾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神婆转过头时已经隐去这种可怖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像百余年前主持祭祀时那样朝着废墟中的神像跪拜,道:“求山神大人吧……跪下来,乞求山神大人的慈悲,放下你们那些愚蠢的想法,向山神大人献上虔诚!”

人们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焦土碎石,只有那座山神像毫发无损,屹立不倒。

神像颈上的长蛇不见了,男子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头上用玉石雕刻成的花环竟然活了过来,舒展着柔嫩的花瓣绿叶。

不知是谁最先跪下,紧接着人群就像被风吹折的麦秧一样接连伏首,向着神像无声泪流,苦苦乞求。

神婆跪在最前面,笑容越来越大。

有了这一次,信愿之力当有数年不息,一定能让山神大人……

她心中的念想未尽,突然听到了一声裂响。

那裂响并不大,却在这死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神像头顶的花环在盛放之后迅速凋谢,一道裂痕从眉心突显,随即迅速蔓延拉长,最终在神婆惊恐的注视下崩裂成金玉碎块,滚落于焦土,与满地碎石瓦砾无异了。

众人哗然,神婆不可置信地转身,只见有清润山风平地而起,将堵塞出路的碎石堆掀飞开去,草木从地缝中迅速抽枝生长,撑住了摇摇摇摇欲坠的山岩,四处肆虐的毒虫如受命令,似潮水般向附近大大小小的洞穴缝隙退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这样神异的场面,又看看碎裂的神像,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神婆突然发了癫狂,死命推开拥挤的人群,奋力往外跑去。

“神婆大人……”有人想拉她一把,不料这一手抓去竟是冰凉无温,正惊愕间,低头对上了神婆血丝密布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可怖的眼白和血丝。

“滚!”

趁着众人被吓住,神婆冲出了人群,向着山顶方向赶去。

她已经死了百余年,除了那条蛇妖再没怕过什么,只担心自己不能救出山神大人,唯恐不能让他重新登上至高之位。

可是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他的神像在她面前碎裂了。

她明明算好了一切,从神位到香火,从信愿更迭到祸福转换,从破阵之法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神婆的表情越来越可怕,被自己刻意收敛的阴灵煞气此刻纵横四溢,她只顾着满心乱想,没有发现头顶的雷光戛然而止,汹涌的腥风也渐渐止息。

似乎有一只手,撑住了即将塌陷的天空。

阴灵是不知疲倦的,神婆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待登上山顶时瞳孔骤缩,浑身瘫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山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被自己留下陪伴山神的闻音跪在地上,在他身前不远处有一只血迹斑斑的七尾白狐,正死死咬住一条黑蛇的七寸。那蛇只剩下左中两个脑袋,右边的头颅消失不见,仅留一个血淋淋的断口,似被利爪生生截断。

她的到来打破这片死寂,但闻一声惨笑,那条黑蛇奋力挥动蛇尾狠狠抽在了白狐身上,本就重伤的白狐顿时吃痛,当即松了口。

“贱人——”

黑蛇嘶吼一声,可惜已经没了向她扑来的力气,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焦土上翻滚几下,竟然渐渐缩小变幻,化成了一个人首蛇身的长发男人。

他有一条黑鳞红纹的蛇尾,头发漆黑如墨,双目澄黄,裸露的上半身与人无异,暴露出心口一道陈年伤疤,约有鸟卵粗细的血洞周围裂痕密布,似被钝器生生钉穿。

神婆看他一眼便浑身发抖,可她仍是强按下恐惧,膝行过去抓住了闻音的肩膀:“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在哪里?你说话啊!”

“他……”闻音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她,喃喃道,“没了。”

什么是没了?

神婆呆愣住,她死死盯着闻音,旁边那人首蛇身的男子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

第二十八章 当年

小剧场—— 暮残声:听说今天这么肥是因为作者写外传准备过节,未来两天都没更新了? 闻音:是啊,她说要写外传揭你老底掀你黑历史╮(╯_╰)╭ 暮残声:说得好像你没有黑历史一样你这个走到哪里都乌云罩顶的纯黑货!(╯‵□′)╯︵┻━┻ 闻音:淡定,作者不是让你给大家带话吗? 暮残声:对,作者让大家记得24日晚上20::00准时去她微博看中秋福利番外,评论点赞最高的小伙伴抽36红包,祝六六大顺,中秋快乐!群里的小伙伴也别忘记抢红包啊

百年前,三首蛇妖现世,为祸眠春山,造成村民死伤过半,最终由村长带领众人找上神婆,请她去山神庙求助虺神君显灵降妖。

人们都说那蛇妖虽凶戾异常,终归敌不过虺神君神通广大,可是肉眼凡胎的俗子往往会被表象欺骗,看不到真相。

那晚斗法的败者,是虺神君。

虺神君是被奉于神坛的神灵,其力量来源有二,一是这满山灵魅聚地气纳日月的精华,二是香火愿力。然而在那之前,随着眠春山风调雨顺,靠山吃山的村民们也得以繁衍生息,对采猎种植的需求也越发大了。经年之后,山中的灵魅越来越少,地脉也被人为损坏,全靠虺神君的法力维持土木生长,可是随着老人们渐渐衰亡,对山外世界抱有强烈好奇和热情的年轻人成为眠春山的中坚力量,神婆不再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山神也渐渐失去了香火信仰。

他的模样仍清隽如岚风朗月,却像大树一样开始从内部枯萎了。

那个时候,神婆被蛇尾紧紧箍住,已经衰老的她根本无法承受巨力,全身骨头都几乎要被生生绞碎,只能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虺神君,在心里拼命地求他快走。

虺神君应该是听到了,他擦掉嘴边的血,对着神婆说了一声“别怕”,然后丢掉了手中的木杖。

原本莹润如玉的绿木杖落地便化为一根枯枝,她看到自己的神对这妖物低下了头,听到他说:“放过她。”

人首蛇身的妖物不屑冷笑,反而加紧蛇尾力量,捏得她发出一声惨叫,胸骨几乎都要插进肺脏里。

围绕在虺神君身边的绿藤结界顷刻枯死,他走到蛇妖面前,然后跪了下来,声音低哑:“求你放过她。”

“求我?”蛇妖眯起冰冷的竖瞳,看不出是轻蔑还是恼怒,“你身为山神,向来有求必应,如今却来求我?”

虺神君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他伏下身,磕了头:“我求你,放过她。”

蛇妖脸上的表情终于凝固了。

眼泪顺着枯皱面容往下淌,神婆盯着跪伏在地的虺神君只觉心如刀割,那是她为之付出全部的神灵,人这短短一生内能拥有的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被她跪下来用双手献给他,不求他的低头青睐,只要他高高在上。

可是他为她低下头,屈了膝。

“既然你求我……那我,成全你。”良久,蛇妖松开了尾巴,他用手摩挲着虺神君的颈侧,动作温柔如抚摸一朵枝头新绽的花。

下一刻,这朵花就在他手里被揉烂捏碎!

一根石锥在他手中化出,刺进了虺神君的颈部,巨大的力道在穿过他骨肉之后余势不绝,硬是将其钉在了地上!

滚烫的血花在狂风中飞溅铺展,落进神婆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混合眼泪一起流下。

虺神君彻底输了,可他仍是维系眠春山万物灵泽的神,再厉害的妖邪也不能杀死他,于是蛇妖想了一个办法——让山神倾心庇护的村民,亲自掐断他身为神灵的命脉。

“……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们所知的那样了。”

阴灵没有生息,说话时总有一股细弱的凉风在耳边萦绕,吹得人从皮到骨寒了起来。闻音不禁抱紧了胳膊,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因失血过多感觉手脚发凉,听了这段真相更觉脑后生寒。

神婆虽然跟他讲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虺神君,镇妖井已经被毁,身着青衫的长发男子盘膝坐在山顶,月华似乎钟爱他,几乎聚成一条银白的瀑布直垂九天,独独倾倒在他的身上。

除了他,还有谁配称虺神君、堪为眠春山神?

蕴含灰败死气的眼睛微微一敛,好在她面前的人是瞎子,看不到这神情的变化。

闻音握紧了拳头,哑声道:“所以,当时蛇妖变成山神大人后,故意对大家说‘食蛇妖血肉可益寿延年’,抛出诱饵等着贪婪的人上钩……对吗?”

神婆闻言,脸上流露出刻骨的怨恨,手指抽动了两下:“不错。”

“那么您呢?”闻音道,“蛇妖答应了山神大人要放过您,而修行者最忌讳毁约,当时您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阻止,后来还被他取代了身份?”

“当初的我,已经是个快病死的老太婆了。”神婆深深地叹了口气,“爬上山神庙几乎用光了我最后的力气,遭了这一劫后,哪怕他放过我,我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他将我扔到后山,让我自生自灭,我却不小心滚进了崖洞里,到死都没能出来。”

闻音回忆了一下崖洞地形,且不说偏僻,那是个隐蔽的困地,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入内尚难得出,更何况是个重病体弱的老人?

神婆道:“我不甘心山神大人落得这般下场,不甘心他取代神灵高高在上,不甘心他造孽无数却有后福……我拼命想找到出路,想把真相说出来,可没想到的是,出路没有找到,却在洞里发现了那些壁画。”

“壁画不是您刻的?”闻音皱了皱眉,他回忆着那些刻痕的触感,可惜年份都过了太久,单凭手指触摸根本不能确认。

“那样长的壁画,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有力气?”神婆苦笑一声,“我点了火折子,发现壁画的内容竟然与那蛇妖有关,想来是先辈人所留,然而中间好大一部分都被刮花了,我便在后面添上蛇妖之乱,可惜还没刻完便发了病,受不了折磨,便寻了短见。”

闻音脸色微变,他想起那把卡在神婆颈骨间的小刀,本以为是蛇妖所留,却没料到是她自己下手。

那样可怖的伤口,死后多年凶器仍卡在骨中,她该是用尽了仅剩力气,抱着极强的求死之心,根本没有犹豫。

他想到这里,面上声色不露,心道:这些解释倒是都与线索对上了,不过她还说了谎,刻痕分明是新刮的才对,当初她应该看到了壁画全貌,那部分内容是什么,值得她至死隐藏?

神婆没瞧出他心下思量,继续道:“自尽之人难入轮回,这些年我都在那山洞里待着,为了让魂魄坚持到今天,我吸取阴秽气息增长力量,勉强做了个鬼修。蛇妖一直想找到我的魂魄,他答应大人放过我性命,却没说我死后的打算,如果没有大人残留的神力庇佑,我早就被他发现了……饶是如此,我根本不敢贸然出洞,更不敢去找你,直到两个月前发现你孤身上山,赶紧分出一道阴风去村里查探,发现他暂时分身乏术,这才把你带到崖洞里面。”

顿了顿,神婆握住闻音的手,道:“音儿,好孩子,婆婆没看错你。”

闻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这一握冷却,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声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神婆眼中掠过厉色,她正欲开口,天上突然有紫色惊雷落下,劈断了一道横生怪松,向下方轰然炸开,一瞬间目见皆白,震耳欲聋。

阴灵之身最惧雷火,神婆在这煌煌天威之下五体投地,魂体都在战栗中变得虚幻。一旁打坐调息的虺神君终于睁开眼,一棵绿芽在神婆脚边破土,转眼间抽枝发芽,不过几息便长成了参天大树,风吹满树绿叶,洒下一片碧莹莹的细碎光点,这些碎光聚而不散,似一道屏障般将她和闻音都保护在其中,隔绝了风雷之威。

雷光袭击方向是位于下方夹壁中的山神庙。

“紫电……此若不为天劫,便是雷法。”虺神君起身眺望,风把他一身青衫吹拂扬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百年不见天日,世间竟已有了精通外五雷的异类修士,委实了得。”

紫色雷光似龙蛇奔流疾走,所到之处无论草木土石俱如碎纸乱飞,无可阻挡。

神婆低声问道:“闻音,你请来的是哪位高人?”

“上次在通道里,您让我去找妖族。”闻音道,“我被您送出眠春山后,就到处打听在哪里能找到强大的妖族聚居之地,最终去了不夜妖都,有幸拜见狐王苏虞,经他引荐结识了七尾妖狐暮残声。”

“苏虞……”神婆脸色一变,又在虺神君回头时很快恢复了正常。

怪不得……如果是见到了苏虞,必知会玄凛,对方得知了眠山之变,定不会让那蛇妖活过这一遭。

毕竟斩草不除根的事情,做一次就够了。

“七尾狐,放在妖修之中已是一流上等之列了,何况还修得雷法,确实难得。”虺神君忽然道,“这样一来,他要被逼急了。”

仿佛应和他的话,脚下大抵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一阵带着腥气的狂风平地而起,在下方山地形成聚拢成一个汹涌旋转的风卷,裹挟无数碎石断木,转眼间化为大柱拔地而起,几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

与此同时,山腹内闷声隆隆,高峰上山岩崩塌,哪怕闻音目不能视,也被这动静惊了一跳:“地动?!”

“不,是‘崩山令’。”虺神君站在高处往下望,能见到夜色下接连亮起的点点火光,风把远处的人声都卷了上来,在他耳中清晰可闻。

山神主管山水地脉,其中草木土石、鸟兽虫蚁无不在其掌握之中,然而一人之身如何承担一山之重?故而在山神证位之时,其所辖区域内的地脉便分出两股精源化为山水四令,分别是开山、崩山、覆水和止水。

四令乃山神最重要的武器,也是身份的象征,对整座山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自诞生便融入山神精魄内,除非自己割舍,再没有旁落的道理。可是眠春山算个例外,虺神君只掌有象征生机的开山、止水二令,崩山和覆水却在那三首蛇妖掌控中。

保护着神婆和闻音的大树飞快落叶枯萎,正当他们惊疑时,虺神君开口道:“崩山令是四令中最具杀力的,一旦启用就是自断此山地脉,百兽发狂,草木绝根,水源断流,山石崩塌,直到整座山都崩毁为止。”

闻音急迫地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吗?”

“两个办法,一是在那之前杀了下令者,魂飞魄散之后崩山令自解,二是……”虺神君抬起手,“我用开山令与他抗衡。”

生机对杀意,庇护与毁灭的力量僵持,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便是赢家。

闻音脸上却流露出难色,那蛇妖难以对付,暮残声能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打败它未可知,若将希望押在这一处未免失算,可是虺神君被困百年,现在还有余力去与蛇妖对峙吗?

神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一咬牙,道:“大人,我这就去召集村民,一定让他们奉上香火愿力恢复您的神力,您先留在这里吸取游散灵气,闻音陪着您……”

她说到这里,突然飞快地扫了一眼闻音,仗着盲眼青年看不见,握住了虺神君的手。

那手有些凉,她却如获至宝般地捧着,低声对虺神君道:“万事有舍才有得,大人虽是慈悲心肠,但也要知道舍小为大的道理。”

虺神君低头看着她花白的发顶,灵体保持着死前的模样,他想试着在这满头华发中找出几丝青黑,可惜没有看到。

她是真的老了。

昔日那个拿着火把扬言要烧他的庙然后又坐在神座下絮叨的姑娘,已经变成华发苍苍朱颜不再的老人,至死也未安息,几乎算得上面目全非了。

虺神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一百多年前对待那个哭成花猫的姑娘一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去吧。”他温声道,眼睛里似乎含了一把细碎的月光,清润无瑕,“小蝶,多谢你,还有……”

对不起。

神婆自然听不见他未出口的三个字,阴灵化为一道冷风从山顶刮了下去,原地只留下虺神君和闻音。

盲眼青年坐在山崖边缘,试图靠激斗之地更近一点,浑然不顾山风随时会把自己吹下去,耳中雷声轰鸣不断,尽管离得远,仍让人听得瑟瑟发抖。

虺神君跟孩子一样抱膝在旁边坐下,问道:“你很担心那只妖狐,他是怎么样的性子呢?”

“脾气硬,敏锐多疑,不会说漂亮话……但是,我很喜欢他。”闻音歪过头,“他是只狡猾的狐狸,如果打不过那蛇妖,一定会先跑然后再伺机报复的,所以我不担心他。”

虺神君微微一笑:“可你的神情有些忧虑,分明是在担心什么呢。”

闻音轻声道:“我担心的是……我以后见不到他了,下辈子还能跟他认识吗?”

“为什么这样说?”

闻音苦笑一声:“婆婆的意思,不就是让大人杀了我吗?”

虺神君先是一愣,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也不否认:“你怎么知道?”

“当年是您把我带回来,也是您教养我,算是我的半个父亲,因此我想救您的心绝不作伪,别说放一碗血,就算把血流干也没关系……”闻音垂下眼睑,“可是婆婆放我的血时,我感受到了她的杀意。”

他视为至亲的神婆,在那一刻对他动了强烈的杀意,让闻音如堕冰窟。

“我是个瞎子,爹娘扔下我时,说马上就去给我找大夫,可是他们再也没回来,从那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被人骗了……”闻音只手托腮,“我看不见的话,不止要比旁人听得清、摸得对、嗅得细、想得多,还要比旁人不如,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只要我看不见就行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小我就在想,分明是无亲无故,婆婆为何对我这么好?后来我发现每次跟您见面,婆婆说话的语气都会变得愉悦,她是那样尊敬并爱着您,而我是您亲自捡回来的孩子。”

虺神君淡笑一声:“你觉得她爱屋及乌?”

“曾经是这么想的。”闻音摊开手,“直到她问过我的生辰八字,然后从我七岁过后,从饮食和沐浴的水里都能察觉到一股很淡的药味,婆婆总是把一些古怪的药材用在我身上,被问起便说强身健体,可我分明记得其中一股味道是‘九阳草’。”

九阳草,生长在向阳山地的一种常见草药,能驱风邪,却有少量毒性,并不适合人长期服用。神婆精通药理,却给闻音用了这药整整十年,虽因其他药物搭配而无大碍,却使得他内火阳盛耗损脏腑,若非阴蛊诅咒,决计活不到今天。

虺神君道:“九阳草除了祛风,更重要的是驱邪。它生于向阳之地,受日辉而生长,加上一些药物便能配置纯阳散,长期服用他的人便会在体内积蓄大量阳气,当是步入歧途的妖灵精怪最喜欢的猎物。你学过净灵诀,此术法能使人平心静气,降低阳气过剩带来的内火困扰,但是精关紧锁,难动欲念,故而修行者多洁身自好,为至阳纯净之身。”

“多谢大人的解释。”闻音笑道,“这让我确定自己偶尔的胡思乱想反而是真的了。”

“什么猜想?”

盲眼青年闷声道:“觉得自己像一头养肥了待宰的猪。”

虺神君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我对于大人有什么用呢?婆婆为什么要悉心养我十四年,然后又在一夕之间想杀了我呢?”闻音的声音很轻,“大人,这世上只有狐狸和您最坦诚了,也请您现在别骗我,好不好?”

虺神君轻轻戳了下他的头,道:“我刚才说过,至阳纯净之人是妖灵精怪最喜的猎物,因为阳气不仅能助长修为,还能滋养体内的生气,其血肉甚至能作为上等丹药的材料。小蝶当初带着你本无其他想法,但是当她知道你是三阳日出生的男孩之后,便动了这心思——养你一身纯阳血肉,做我养精补魂的祭品。”

他说到这里,故意用能把小孩子吓哭的恶劣语气道:“你的血除了能破阴封印,还对我大补。只要我挖了你的心肝脑髓吃掉,再把你的魂也吸了,我就能恢复体内过半的伤势,再加上香火愿力,足够反击那个家伙了。”

他说得戏谑,奈何看不见的人当了真。

“如果是这样,那就行了,虽然有点不甘心……”闻音闭上眼,“您动手吧。”

“……”虺神君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吃素吗?”

闻音一怔:“您……”

“舍小为大没有错,但是自愿牺牲和被迫舍弃是两回事情,如果为了挽救选择杀戮,那这件事本身就变了意义,而且……”虺神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笼在袖子里的手臂,“就算我吃了你,也没有用了。”

在那光裸的手臂上,闻音触碰到了龟裂的痕迹,像大旱时干裂的地皮,翻卷了皮肉,其下无血流出,只有细碎的萤光散了出来,像一只只闪亮过后便要迎接死亡的萤火虫。

“这——!”

虺神君反问:“你知道‘虺’的意思是什么吗?”

“虺者,腹行之辈,蛇也……蛇!”闻音蓦地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抓住了虺神君的手臂,这一次细细触摸才发现那些龟裂开来的不是皮肤,而是细小的鳞片。

“如果说他是蛇妖,那我也是。”虺神君目光悠远,“你知道眠春山换过神像的事情吗?”

闻音哑声道:“暮残声找到了一本闻家手札,上面有这个记载,但并不详细,只知道是神女像、人首蛇身像、神人像和山神盘蛇像,我们猜测第三尊是您,而第二尊……与他有瓜葛。”

“你们猜得不错。第一尊神女像是千年之前的眠春山神,她随这山一同诞生,经历过三光灵泽和五境乱战,可惜最终为了泽被千里灾难之地耗尽神力,与此山融为一体,尸骨化成了第二根地脉,眠春山的四令便是因此而出。”虺神君道,“饶是如此,她残留的神力也让眠春山成了世外秘境,现在这些村民的先祖于九百多年前的破魔战时迁移过来,受此庇佑渡过大劫。”

闻音屏住呼吸,只听虺神君叹了口气,道:“至于第二尊神像……就是他了。”

“可他明明是妖……”

“众生皆平等,人妖灵怪若有大能大德,皆有超凡际遇,如此妖又如何?”虺神君摇了摇头,“不过他当初根本不想做劳什子山神,都是被逼的。”

闻音蓦地想起神像底坐后面那个洞,若非刻意保存,怎么会在这么多年后仍留在原处?

如此一来,在壁画开头那条被逼进神像底座后面的小蛇……

第二十九章 神魔

善恶一念,神魔一线。 剩下的谜题会在最后三章全部解开。

一千多年前,玄罗四族脱离了靠天生凭地养的漫长蒙昧期,由聚居到联合,最终先后立国建都,由此世间运势大改。

五境内开始了征战连年,人妖混杂的西绝境尤其混乱,眠春山周遭千里都沦为修罗狱,此间生灵无一幸免,都被卷入战火中。直到灵族的三宝师横空出世,手持天地人三卷妙法图录,点化世间善恶之灵,联合四族守序,泽被五境,没落多年的神道也由此死灰复燃,各路神仙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虽然其中大半是山野精怪假扮,但也有真正的天生神灵得了造化。

眠春山是方圆千里的地脉核心,本该是一处洞天福地,可是它的山腹中孕育了一位神灵,抽走了这部分地脉灵气,故而福地不再,沉睡的山神在愿力下觉醒,一得一失皆是因果。

她虽然伴山而生,却是应运而醒,如同一朵开谢匆匆的昙花,历经了数百年风吹雨打,庇佑了千里山水生灵,却在五境格局初定之后身死道消,尸骨留在眠春山腹内添补地脉,等待下一位神灵从中诞生。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或真或假的神灵们都成了过去,生老病死的人们渐渐忘记了山神,庙宇也只剩下此间一座破旧处。直到九百多年前,生下妖胎的妇人携子逃入眠春山神的庙宇,追来的人们一时不能破门,就放了一把大火。

小蛇乃是人与妖结合诞下的异端,它生而有智,听见的第一声是村民的尖叫唾骂,见到的第一眼是母亲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