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傲笙终于回过味来,看着姬幽的眼神多了几分评估——按照这些要求,姬幽可算是哪条都不占,就算根骨上佳也过了最好的筑基年纪,早先也没有修行底子在,缘何会被破例招入重玄宫,还做了千机阁主的弟子?

若非是她还有什么天眷之处,那就只能是一场交易了。

暮残声看向姬幽,对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脸上的神情都扭曲起来,只有那双诡异的眼睛还在徐徐转动白瞳,与面容衬起来颇有些格格不入。

他嗤笑一声:“世上想要进入重玄宫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无论三宝师或者重玄六阁主无一不是慧眼识英之辈,凭你如何入得了他们眼去?何况按你所说,假若姬氏才是浮梦谷的原主人,对优昙尊和魔族忠心耿耿,在事发之后就该以通敌逆罪论处,哪怕这些前辈高人都一起瞎了眼,天道法规也不会允许姬氏坐大,更别说开辟皇朝大业,一统中天境江山近三百年!”

“我……”

“姬幽,你口口声声说姬氏乃浮梦谷正统,可是五境皆知当年姬氏皇朝祖籍中天境斛州,世代重武道、兴咒法,哪怕朝廷鼎盛之时也未有擅长香火道之辈闻名于世,就连你自己也只用咒魂钉和灵傀术,偏偏是你口中的“叛徒”世代以香火相传!”

“我……”

神殿之内气氛如冰下火山,暮残声眸光里含着血色:“姬幽,我在辛家宅地穴中发现一口古井,井下有女尸,虽为人族却有强大魔力残留,周身被镇魔符纹桎梏,你说她是谁呢?”

姬幽头疼欲裂,她在暮残声连珠般的逼问里如堕寒冰炼狱,脑中画面细碎纷杂,半天都拼不出一面齐整,有心想要一气杀出个清净,偏偏背后这株对她有求必应的魔罗优昙花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任她暗中将灵力输送了六七成过去,也似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只亭亭绽放着,如正在屏息倾听的闺秀佳人。

越慌乱越迷茫,她只能近乎魔怔地回应道:“自然是……优昙尊……”

此言一出,萧傲笙跟北斗同时变了脸色,尤其是前者浑身微震,想起适才那阵从地下传来的异动,尚且来不及惊异,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萧傲笙几乎当场就要问出暮残声究竟做了什么,可是顾忌北斗在场,到底是压抑下来,死死盯着场内对峙的双方。

“封印她的符布被人解开一部分,倒方便我发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暮残声慢慢笑了起来,扬手将一枚槐木钉抛到姬幽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具尸身的眼睛被人挖走了,后脑被钉入这枚聚阴钉,使得尸身虽为炼魂化血阵的阵眼,所得气血魂灵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姬幽,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他话音落下,神殿中一时变得死寂,萧傲笙和北斗都大气不敢出,姬幽的脸色骤然凝固,像褪去了所有色彩的石像。

她死死攥着木钉,不顾手掌已经被刺穿,一只手落在眼角,用力之大似乎要把那双本不属于自己的眼睛抠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姬幽把木钉捏断,踩着那些卷轴慢慢站了起来。

她竟然笑了起来:“是……我。”

话音未落,姬幽满头青丝变成白发,光滑细嫩的皮肤也干瘪下去,浮现出深如沟壑的皱纹来,红颜竟是弹指老。

脑中云开雾散,心下迷墙崩塌,姬幽捂着眼睛痴痴地笑起来:“我们姬氏是最早拥有文字和家学传承的氏族之一,别说是在斛州,哪怕在整个中天境也是有头脸的,寻常妖魔鬼怪都不敢跟我们硬碰。我从小就是族里天赋最好的孩子,可是爹娘最重嫡长子,哪怕大兄不如我,他也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我从那时就不服气,发誓要比大兄出息百倍,人间最好的一切我都要有,也都应该有!因此,我少时就帮着族里谋划事情,大兄也佩服我,眼看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少族长,偏偏斛州被妖邪侵袭,我十年心血就跟扔进水里的石子儿一样,听个响就没了,只能跟着大兄和一些族人北上,来到这个山谷里。”

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问道:“嫁给辛见,是你自愿的吗?”

“自愿?”姬幽讥笑地看过来,“后生,你没有生在那个乱世,不知道那时根本没有自愿与否的抉择,你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我想姬氏重整旗鼓,我想自己变得强大,嫁给辛见就是当时唯一的出路,他要我的色相皮囊和骨血后代,我要他的功法秘辛和祖宗基业,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买卖,可他不给我。”

北斗沉声道:“所以,你决定自己去拿?”

“那是我应得的。”姬幽脸上血色褪尽,语气也冰冷麻木,“不过,上天总算眷顾我一回,让我有了更好的选择。”

暮残声抬起眼,笃定道:“你发现了辛氏供奉的不是神,而是魔。”

“没错。辛见病重后,浮梦谷里辛氏与姬氏冲突增多,我就掌握了部分大权,其中包括土木修筑。”姬幽勾起嘴角,“辛氏的功法我只得到一部分,也能窥见其精妙无穷,不是这些粗鄙之辈能拥有的,他们既然祭祀神明,说不定就有神赐,我思来想去就借着修缮祭坛的名头搜查祭天广场,在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穴,然而……”

她悄然潜入,却发现从古井里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隐有狰狞可怖的身影藏匿其中。

“我发现了辛氏勾结魔族而不自知,有心把这件事直接捅开,又怕反给自身惹来灾祸,惴惴不安许久,直到遇见了一个在山路旁讨水喝的行脚老僧。”顿了顿,姬幽脸上笑容扩大,在如今枯皱的面容上显得极为可怖,“他就是天法师常念。”

暮残声眯起眼:“是他告诉了你全部真相,跟你做了交易?”

辛氏一族的初心是守护山谷,优昙尊虽然给予庇护,却让此间生灵都被囚禁在此不得解脱,再加上他们祖训为正道,如何能够在得知真相后还与魔族为伍?更不用说,辛氏一族在这山谷里的风光安好,是建立在无数被魔族残害的五境生灵身上,纵然非己所愿,也不是一句“不知者无罪”就可以推托安心的。

“是啊,我精心策划让辛氏觉醒过来。他们一族修的是香火道,与所供奉的‘神明’缔结灵魂契约,我们这些凡人对于优昙尊来说如同蝼蚁,可如果辛氏在紧要关头背叛了她,所以……千年前的神降之日,优昙尊本来有机会离开,是辛氏绝了她的后路!”姬幽按住眼角,大笑起来,“魔族三尊何等人物,我立下大功,不仅换得家族皇运,还能得到进入重玄宫修行的机会!可辛见那个傻子,优昙尊一死,辛氏足以将功抵过,他偏偏不懂一推四五六,背着罪责不肯放,说什么‘忠义难两全,背叛优昙尊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前途’!哈哈哈哈哈!就这么一句话,他们世代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山谷,生前帮灵族看守着魔罗优昙花,死后又去镇魔井旁给优昙尊下跪忏罪,装得仁义两不全,像不像双面走狗?

“就连我的大儿子,也不认我这个娘,说我是叛徒,他宁可跟着辛见在这里做狗,也不肯随我安排回姬氏做人上人!你们说这一族是不是蠢笨如猪,冥顽不化?”

她的笑声从放肆到冰冷,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捶打的老母鸡。

“常念骗了我!他说了要给姬氏皇道天运,为何我族却不能千秋昌盛?他说了给我修真妙法使长生不老,我却进了千机阁,学什么灵傀术,与人偶无二!”姬幽的脸彻底扭曲了,“他骗我!他只是利用我,什么天法师,什么神明,都是兔死狗烹的小人!姬氏亡了,我不服!我不能长生,亦不服!他们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拿!”

北斗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创出咒魂钉这样阴毒邪恶的咒术,假如一个人的心里全是无底欲壑,就算是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唯有三毒藏心,浸淫自迷。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被她踩在脚底的卷轴上,冷冷道:“上有记载,八十五年前有不明人士闯入地穴,辛氏第三十二代族长没能阻止,就干脆启动阵法,然后又在上面建起宅院以镇压……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我啊……”姬幽的声音渐渐低了,神情变得怔忪,“我要得到魔罗优昙花,就要拥有优昙尊的力量,于是我潜入镇魔井,挖取她的眼睛,留下槐木钉,却因为灵力与魔力冲击生不如死,难以逃离地穴,被困在井下八十五载才得以融合……我怎么会,忘了呢?”

北斗眉心微蹙,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姬幽有心颠倒黑白诓骗自己,现在这一路听下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姬幽看过面前三个人,又看看脚下卷轴,最后把目光落在怒放的魔罗优昙花上,喃喃道:“这么多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怎么会记差了呢?”

“因为你动了不该碰的东西。”暮残声看着她佝偻的身影,本来冷厉的声音变得轻淡,“姬幽,虽说不甘心是人之常情,但人也要有自知之明。你一生都在强求自己求不得的东西,早已经心生魔障,优昙尊的眼睛又凝聚她残留魔力,与魔罗优昙花息息相关,凭你的心境如何能抵御这种侵蚀?在井下的八十五载,不是你融合了这双眼睛,而是这双眼睛融合了你。”

姬幽呆若木鸡。

“你先前的记忆里,把一切罪责都推得干干净净,忘掉自己才是真正背叛优昙尊的人,忘记了自己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活在最能让你心安理得的幻梦中。”暮残声抬起饮雪,戟尖离姬幽的眼睛不到方寸,他却看向了那株魔罗优昙花,“你仔细想一想吧,无论是杀绝辛氏血脉,还是炼化昙谷众生,若这一切真让你自己得了利,为何你会在想起一切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认真看看这花,怕是开得太过娇艳了些罢。”

萧傲笙和北斗都看向神台上那株高大的昙花,只有姬幽木然而立,一动不动。

“向辛氏和昙谷复仇,炼化魔胎欲成形体,给重玄宫的修士设伏,与魔族勾结想要打破神像封印释放魔罗优昙花……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哪样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妄图获得魔罗优昙花取代优昙尊,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咬饵上钩的鱼。魔罗优昙花是天地幻法奇物,而你终究不是优昙尊,没有驾驭它的本事,就只能被它操纵。”半晌,终于明白的北斗长长叹了口气,“师叔祖,你做了一辈子灵傀师,难道不知‘提线之人亦为线所缚’的道理?”

世间最可怕的骗局,莫过于自欺欺人,优昙花只利用了姬幽的贪念,就摄走了她的命脉。

优昙尊死了,魔罗优昙花却还活着,它操纵姬幽做下这一切,还炼化出即将成形的魔胎,恐怕是因为……它想要一具新的身体离开昙谷,重新成长。

萧傲笙提剑走向蜷缩在地的魔胎,姬幽脸上已经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越瞪越大,她僵硬地伸手抓住饮雪,把那戟尖一点点向自己眼眶送去,眼看就要戳进那一幕黑夜点星里。

突然,那眼角微微弯起,勾出了一点摄人心魄的笑意。

暮残声脸色倏变,饮雪疾刺的同时厉声喝道:“萧师兄!”

下一刻,原本木然的姬幽和魔胎一齐动了,前者的身体就像泥巴一样散了架子,险险避过了长戟,拼着被北斗一道牵魂丝截下肢体的风险,硬生生绕过玄微剑,包裹着那魔胎向魔罗优昙花冲去!

暮残声离得最近,饮雪抡转带起一道雷光化成圈牢,抢先一步落在神台周遭,同时萧傲笙眼疾手快,玄微剑破空而至,穿过了裹挟魔胎的血肉泥壳!

“啪”地一声,泥壳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根本不见魔胎,泥壳也没有变回姬幽。

“糟糕——”北斗脸色立变,疾步走到神台前,只见这昙花还亭亭绽放,似乎在无声地嘲讽他们。

它已经生出灵智,在最后关头操控姬幽带着魔胎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可北斗竟然半点没有发觉是在什么时候又被优昙幻术影响。

“不是它,模糊我们观感的是香火。”暮残声走到神台前,一脚踹翻了那些香炉和烛火,一时间烟尘飞扬,却不觉刺鼻,反有淡淡的异香。

他神情有些阴郁,能做下这件事的唯有姬轻澜,可暮残声见过对方的灵魂本相,自然不相信那家伙会好心助姬幽一臂之力。

暮残声在心底轻声道:“魔物,你让我带你过来,就只是为了看这场戏吗?”

“莫要急,还没结束呢,他们姬氏的家事,你就让那小鬼自己去解决,至于我……” 心魔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狐狸,给你个忠告,要想救昙谷的人就赶紧去,然后早点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

暮残声眉头微皱,就觉得心中猛地一空,那魔物从他体内悄然脱离了。

“不好!你们看!”萧傲笙突然抬起手,满脸不可置信,“那株花在枯萎!”

暮残声抬头一看,只见魔罗优昙花已经绽开了七朵,眼看第八个花苞就要饱胀破开,突然间整株花剧烈地颤抖起来,无论怒放的花还是含苞欲绽的花骨朵都接连凋谢,然后有枯黄的颜色从花萼开始向枝叶蔓延,如蚕食般朝根部的方向扩张。

随着昙花一点点枯萎,闭眼神像的虚影竟然在神台上若隐若现,就连原本空荡荡的神殿里也多出一些生六城才有的面孔,那些香客们冷不丁看到身边多了三个隐约人影,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争先恐后地丢下香烛就往外跑,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

如果阿灵现在醒着,恐怕还要被吓昏一次——这正是刚才幻境里昙谷两面合一的场景,然而这一次不再是幻象了。

暮残声顿时明白了心魔刚才的意思,他要吃掉这株魔罗优昙花!

“师兄,你们去救人!”长戟一扫,暮残声直接将北斗和萧傲笙推出神殿,同时脚下划过圆圈,一道雷火结界就像海碗倒扣般将神殿笼罩起来,隔绝了外界所有。

仅这片刻功夫,魔罗优昙花已经花叶败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暮残声每走一步都仿佛能听到万鬼齐哭,五感如被泥封,丧失了对光影声温的所有感知,仅仅五步不到的距离,现在走得如负千钧。

他已经不知道饮雪是否还在手里,甚至连手的存在也察觉不到了。

凭着妖力把失控的优昙之力圈禁在结界里,可他还能封多久?等到优昙之力冲破结界,没有三宝师和道衍神君的压制,这回绝不止波及一个昙谷,少说八百里大山,多则……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大脑的思维运转也被强制迟滞下来。

暮残声觉得自己从一个活物变成了木偶,他只能用最后的意识让自己再走一步。

他已经不觉疼,自然不晓得自己扑在了神台上,优昙花已经和闭眼神像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神像金身不知何时斑驳了颜色,昙花从它身后延伸出顶上一截枯枝,乍看就如死树下的破烂泥胎。

方寸天地间,最后一片干枯的花瓣落在暮残声头顶。

他似有所觉般缓缓抬起头,原本黑暗的视线突然流泻出一线光亮,随着一声轻笑,暮残声看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腿上。

一身白底描金华服的男子盘膝而坐,雾气模糊了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他背后有一树繁花开得正盛,周遭没有香火经幢,只有无边白雾和身下一潭无边无际的水,倒映着花与人。

他被搅扰了打坐,也只是温声一笑,抬手从暮残声头顶摘下一片落花。

“从何而来,回何处去罢。”

下一刻,暮残声只觉得浸在水里的下半身如被什么狠拽一把,猝不及防地被拖入水底,冷水没顶之后,再睁眼却见自己趴在那尊神像的腿上。

昙花已经不见了,而原本双目紧闭的神像在金箔落尽后,竟然睁开了眼睛。

小剧场—— 大狐狸:我被坑了…… 姬幽:我也被坑了…… 北斗:这就叫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大狐狸:心魔为什么还能逍遥自在 小姬:师父别急,我马上就坑他 心魔:……

第七十六章 白夭

注:出自张元千《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小剧场—— 心魔:我说过,就怕下次你不敢认 大狐狸:…… 萧师兄:昔日初恋变萝莉,蜡烛 北斗:套路太深路且滑,蜡烛 阿灵:怎么还不说话?打击傻了? 良久沉默后…… 大狐狸:嗷嗷嗷老子的初吻!!!!!!!!! 心魔:你嚎这个什么? 大狐狸:你再得了便宜卖个乖试试?! 心魔:喵~ 大狐狸:……作者你给我死出来! 作者:咳咳咳因为至阳极阴,两仪归一得元身这种设定,过程必有一个是极阴女体,本来想写御姐但是怕走火,干脆你提前练习养崽吧么么哒放心关键时刻身娇体软的她随时能变成身强力壮的他我保证! 大狐狸:谁他娘的想要这种保证(╯‵□′)╯︵┻━┻

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即。

昙谷十二城,本是一场镜花水月。

魔罗优昙花失控的刹那,仿佛原本平行的两颗星辰陡然相撞,迸发出能够燃烧一片夜空的烈焰,灼烧到这山谷里每一寸地方,狂风把喧嚣都卷到了天上,惨叫的人还在下方苦苦挣扎。

刹那璀璨过后,天幕被奔走的流火撕开蛛网黑腔,大地寸寸龟裂,霎时人间失色,塌陷了一片山河。

屋舍崩毁,道路断裂,水源倒灌,山峦倾斜,飞禽结群惊起遮天蔽日,走兽无状狂奔东突西撞,生魂和死灵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起,各自惊恐交加,被拥挤的群体搅和在一起,变成一锅半冷不熟的浆糊,好似一场经年美梦,终于被雷霆震碎。

北斗通过阿灵的眼睛看到过这种场景,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出现在现实。他看到地下混乱不堪的场景,知道再等一会儿就会情势急转,发觉无法逃出去的所有山民们会断去最后一根弦,不论生魂死灵,都会陷入疯狂的厮杀抢夺中,争取一切能够活下去的可能,到了那时昙谷就彻底失控了。

不能等。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北斗朝萧傲笙一点头:“带我上去!”

萧傲笙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一手抓住他从屋顶上纵身飞起,玄微剑离鞘落于脚下,人剑合一化成一道寒光,直接冲进了头顶不断扩大的穹空黑腔里,无声无息如滴水汇入江河。

下一刻,穹空似被天神之手拨弄,连同那些不断蔓延的黑腔裂缝都被一同搅碎,暴烈雷霆也随之卷入云海,天空汇集起一个巨大的雷云漩涡,密密麻麻的雷电如龙蛇奔走不休,映得满山皆白,偏偏雷霆都悬而不落。

漩涡中心,萧傲笙孤身立于雷云之上,狂风把他的衣发拂得猎猎作响,护身真元化成的罩子在风雷下危如累卵,他面色冷肃,双手紧捏剑指交错在前,紧盯着悬浮在头顶的玄微剑。

北斗被他挡在身后,看着剑修在此刻几乎顶天立地的背影,想起了重玄宫记载里那位剑斩魔龙的灵涯真人。

昔年萧夙号称“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哪怕身为人族,也是纵横玄罗五境的绝世强者,有了这般珠玉在前,萧傲笙本就难以绽放自己的光彩,更别说他还在重玄宫禁足千年,曾于破魔之战打下的些许战功名声都成过眼云烟。因此,重玄宫里无论前辈后生谈起剑阁师承,都说造化弄人,一憾英雄未白头,二憾灵涯成绝响。

北斗与萧傲笙本无深交,对此从不置喙,直到现在他亲眼目睹,便把那些说法都抛诸脑后。

萧夙以三神剑震慑道魔,萧傲笙的剑道却与他不同,比起霸道强横的师父,他的性子其实要内敛许多,若非逼不得已,锋芒多是向着内里,因此在他将其暴露出来的时候,便无比摄人心魄。

三尺青锋化为巨阙,几如一根擎天剑柱,在雷云交织的漩涡里急速旋转,雷霆也好、风邪也罢,都被这把剑悉数卷入,在它周围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领域,如此可怖的天威堪称摧枯拉朽,一半落在玄微剑上,一半在萧傲笙体内冲击,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血腥,眉目仍

坚毅如磐石,哑声喝道:“北斗师弟!”

话音未落,北斗从他身后一跃而出,双目中有星光流转,捕捉到剑域薄弱点,直接冲了进去!

甫一入内,北斗的身躯就被风雷撕扯得支离破碎,不见骨肉血雾,唯有一丝丝幽光攀附在剑身上,转眼间在湛蓝巨剑上落下一层丝网,同时北斗的声音在萧傲笙脑中响起:“落剑阵!”

话音刚落,巨剑逆转,陡然冲撞的剑气风雷汇聚合一,又化成一道道蓝光从云海漩涡中穿刺纵横,向着底下群山呼啸而落!

直面灭顶之灾,昙谷众生无论禽兽人鬼皆是肝胆俱裂,连惨叫声都凝固在这刹那间,争先恐后地四散奔逃,仍快不过蓝光追逐。眼看就要出现血溅长街的惨状,那些利剑般的蓝光却在沾身之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瞬息化为数道丝线,一半插入地下,勾起蛰伏在泥土中的满地怪发,一半缠绕住所有活物的有形之身,无论鸟兽还是生民都如提线人偶般拔地而起,惊骇不已地被挂上半空,他们尖叫哭嚎,却只有汹涌的狂风灌满了口鼻,淹没掉所有的声音,从远方望去,就像铺开了一张天罗地网。

萧傲笙只觉得有一股巨力随着罗网传来,几乎要把他扯下云端,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血已经从七窍溢了出来。

昙谷生死颠倒已有千年,就连此间轮回都是自成秩序,这里的生魂死灵本就只有一线之差,没有谁可以独活下来,倘若叫他们互相厮杀,无异于绝后断路,最终只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因此,北斗用灵傀术将自己分解,融入吸纳天威的玄微剑里,借剑气化出无尽的牵魂丝,牢牢控制住昙谷中所有的活物,不论对方多么惊骇疯狂,都难以挣脱束缚去自取灭亡。然而此法虽然能在瞬息间控制全局,危险却太大,倘若北斗不能在真元耗尽之前恢复本体,他就真的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

至于那些死灵……

萧傲笙看了眼一元观所在的方向,那里被赤色结界笼罩得滴水不漏,说明魔力还没有彻底失控,想来暮残声还在努力稳住魔罗优昙花。

可若是他稳不住呢?萧傲笙虽不愿去想,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抹去脸上血迹,掬一缕流云凝成长剑,纵身下了云天。

死灵们惧怕他,纷纷尖叫着飞散逃窜,那三个曾在山门外对他表现善意的妇人也满脸惊恐,以为看到了杀神,却不知道萧傲笙把大半心力都放在玄微剑上,现在每走一步都如踏刀淌火。

“你们都过来,站在我身后。”萧傲笙声音很轻,却传遍了整个昙谷,他只是随手一挥,身前三尺就多了一道天堑似的横沟深壑,跟逐渐往前方收拢的罗网一同把昙谷众生强行划分开来。

“谁敢妄动,我就让谁魂飞魄散。”

本来还想逃跑的死灵们同时打了个冷战,寒意像尖刃刺入他们的魂魄,不论远近都察觉到那股利器悬顶的战栗,本来就慌乱无措的他们这下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四面八方向萧傲笙聚拢。

萧傲笙努力压制着体内翻滚的气血真元,在心里盘算自己和北斗还能撑多久,暮残声那边又会是什么结果,还有那只入山前放飞的灵鸟也该到了重玄宫,按照净思的性子,援兵应是快到了。

只要他们能坚持到那一刻……

暮残声觉得自己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还没醒。

他站在神殿里,周遭肃立着数道人影,男女老少共计二十七人,身上都穿着过时的古式衣服,除了一个面带病容的垂暮老者,其他人分成两列跪在神殿两侧,背负荆柴,额头贴地,比起虔诚信徒更像忏悔的罪人。

人多目众,却都对他视若无睹,甚至在穿过他的身体后,也跟空气无异。

台上神像被红布遮盖,殿中央还停放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暮残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那具镇魔井下的古尸。

此时她身上还没有缠满符布,衣着与这些人类似,只是布料和样式都更显庄重尊贵,黑底白瞳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上方,让暮残声产生一种“她在看我”的惊悸错觉。

老者焚香点烛,然后取过供奉在神案上的一个卷轴,面向在场二十六个族人徐徐展开,用他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吾乃辛见,忝为浮梦谷辛氏第四任族长,今一元观神殿建成,召集全族宗家血亲于此,决议改传承之地名‘昙’,供奉道衍神君金身,承接世代看守之责,立书以诫后代子孙……

“吾族辛氏,家传微薄,底蕴不实,受优昙魔尊荫蔽,结魔罗幻法之契,香火传续三百载,有功法留存,多财富积累,感恩戴德,不敢违背……

“然魔祸天下,皆由本族先辈而始,吾等受此荫蔽,亦亏欠甚广,不得推诿。为救山民免于沉沦魄散,保一方山谷安然,偿历代通敌之罪,吾辈决议回应天法师之令,逼杀优昙魔尊,受契约反噬亦不悔……

“辛氏一族有负先贤,有负尊主,有负天下,愧不敢忘,唯有罪责与担当犹在。今吾辈重修族谱家训,又增三言,一曰昙谷历代山民不得自戕,免教魂魄拘体,难入轮回阵法,违者曝尸不殓,留待天收;

“二曰辛氏曾顾小我而害大家,此后历代族长皆为昙谷山长,生时看守神殿庇护山民,若有乱纲常、滥用权、不尽心者,同族可诛,以告先辈;

“三曰凡辛氏宗亲族人,死后受炼尸淬毒之法,埋首祭地看护八方,伏身地穴镇守古井,偿魔祸众生之血债,忏忘恩负义之罪过,此命随血脉传承长留,辛氏香火断绝方终结……”

老者双目充血,声泪俱下,二十六个辛氏族人低头跪伏,背脊微微颤抖起来,泪水在地砖上氤氲开数点,无嘶声哭嚎,却让暮残声心中翻涌不休。

辛氏与优昙尊缔结契约,开辟地穴隐藏吞邪渊,使魔族从此流入玄罗五境,令战火焚天,生灵涂炭,这是他们不能洗脱的罪责,纵不知真相也不可推托。

可是他们敢认罪也敢担当,冒着被优昙之力反噬全族及子孙后代的可怖后果,辛氏仍在最后关头做出了投向正道的选择。然而,他们不曾向神明和灵族邀功请赏,牢记着对优昙尊的背叛亦是罪过,生死不敢忘。

暮残声想起辛家宅院埋藏多年的那些头骨,还有地穴里跪伏的辛氏尸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吾辛见本无博古通今之才,亦无通天彻地之能,得父辈宗族恩义,任辛氏族长四十三载,功难抵过,年老力竭,有负先人期望,唯有一颗通窍心,欲献聚阴木,渡亡魂转生。今传位长子辛沐,附《诫辛氏子孙书》与家学共存宗室祠堂,愿后代子孙见字明鉴,切勿重蹈覆辙,知教训省自身……

“兴衰荣辱有天数,是非对错凭己心。吾辛氏一族甘担诸般业果,无悔无怨,不惧后人评说,惟愿他年乱世消弭,百废皆兴,天地人界各行其道,重得五境太平,纵辛氏血脉断绝,吾辈也可长笑往生去也。

“昙谷辛氏第四任族长,辛见绝笔。”

卷轴合拢,众人抬头,看着老者揭去神像上的红布封,已是泪流满面。

暮残声站在老者身后,抬头望向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终于明白辛见为何将它铸成了闭眼之态——

天空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神明俯视凡俗在泥土中挣扎求生,蝼蚁的祈祷或诅咒都成了置若罔闻。人只有闭上望向神明的眼,才能明白神爱世人的心,一如施舍野犬的我们。

暮残声回过头,只见神殿外的院子里又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都穿着正装族服,跟这二十六人一样分成两列跪伏着,他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些都是辛氏历代血亲传人。

右侧趴着一个小女婴,不哭不闹,只用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打量四周,最终落在暮残声身上,好像看见了他,咧开嘴笑了笑。

她本该是辛陆氏的女儿,昙谷真正的第三十五代山长,却成了辛氏最后断绝的血脉,也终结了这沉重悲哀的宿命。

“你想救她吗?”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暮残声回过头,看到心魔不知何时站在那具女尸身旁,周遭的人影也看不见他,仍在继续着祭祀仪式。

不久之前,暮残声还做好了跟他在优昙幻境里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现在却没了这热血心思,只觉得一股疲惫涌了上来。

他沉声道:“你故意的。”

“你想知道这些事,我只是如你所愿,陪你身临其境罢了。”心魔款步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拭过暮残声眼角,“你哭了啊。”

那双灼目妖瞳染上一层水雾,薄得连主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为何难过,却似霜花覆烈焰,冰火融湿色,让心魔都为之意动,手掌绕过暮残声脑后,倾身就要去舔他眼睛。

“你干什么?”暮残声这才回神,有些狼狈地把他推开,只觉得眼下如被蛇吻蹭过,滑腻微凉。

心魔看着横在两人之间的饮雪,甚是委屈:“你何必如此跟我见外呢?”

暮残声冷笑:“你出尔反尔,我还没找你算账!”

“出尔反尔?”心魔舒展五指,一朵洁白的昙花在他手中绽放又凋零,“狐狸,你帮我毁掉了镇魔井,现在我帮你对付优昙花,如此尽心尽力,怎么能是出尔反尔?”

戟尖抵在心魔咽喉上,暮残声目中带杀:“帮我?魔物,我让你牵制优昙花以诛杀姬幽,而你跟姬轻澜串通一气,不仅令姬幽走脱,还借机吞噬优昙之力,致使昙谷所有阵法刹那崩溃,生死重叠于一处,又把我困在这幻境里不得脱身,都算是哪门子帮我?”

“我是在帮你早点看清天道神明的脸孔。”心魔挑起眉梢,“好看吗?”

暮残声面如寒冰,他不否认自己在神像开眼之际对那白衣男子一瞥惊鸿,哪怕那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仍让他从心底生出憧憬,可这瞬息一面比不上那卷《诫辛氏子孙书》,更抵不消他刚刚望着闭眼神像时油然而生的恐惧。

天意从来高难问。(注)

“既然你看到了,就先消消火气罢。”心魔从他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笑意愈深,“狐狸,我说了这次不骗你,自然不会违约,但你也知道无利不为的道理,这魔罗优昙花的力量我要定了。”

戟尖一送,几乎就要刺进他脖颈,暮残声冷冷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魔罗优昙花是昙谷十二城的根基不假,但它也是昙谷的祸根,有它在一日,此间生魂死灵都不被天地法则接纳,只能聚阴木和神像在这片小世界里阴阳轮回,虽安好却脆弱,与水上浮沫无异。如此做法,虽然能够耗得魔罗优昙花衰竭,可也会削弱昙谷万千魂灵的本源,直至最后一个魂魄也被消磨成灰,这里彻底变成空山,没有主人的优昙花就只能在空山大阵里枯萎。”心魔拨开戟尖,语气玩味,“狐狸,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猜得出这是谁布下的局。”

暮残声目光微敛,魔罗优昙花消亡对玄罗五境众生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但是能够以整个昙谷和万千生灵为祭非等闲手笔,再思及神像开眼和谷中那些符纹,除了道衍神君和三宝师,他再想不到别的。

优昙尊死后,浮梦谷变成了昙谷,辛氏以家族血脉为代价想要守护这座山里的生魂死灵得以重新开始,却没想到那给予昙谷“神降之地”荣耀的神明从一开始就未想过让它长存。哪怕改头换面又披上一层光鲜外衣,在神的眼里,昙谷与浮梦谷并无不同,他们是魔祸之始,就应当葬身优昙做个了结,此一因一果就是神明定下的报应。

魔罗优昙花以精神魂灵为食,除了它的主人,旁人无法用咒术或者武器伤其分毫,因此要想将它销毁,只能从魂灵层面下手。昙谷十二城,生死对半分,魂魄永远在这方寸天地间循环,消磨记忆和本源,无法从外界得到灵气补充,长此以往,他们就是优昙花唯一的养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等魂灵之力耗尽,优昙花就只能枯萎凋零,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在姬幽被优昙尊的眼睛蛊惑心神后,优昙花迫不及待地利用她给自己准备身体和大量气血魂力以供转生寄体,想要逃出这个必死的囚笼,却没想到姬幽虽然带着魔胎逃了,优昙花却被心魔截住。

暮残声收回饮雪,沉声道:“昙谷受阵法桎梏已有千载,就算你夺走优昙之力释放魂灵本源,也不能连同生死法则一并修补,如此还有什么办法?”

心魔指了指自己猩红的唇,不知是认真还是逗弄:“想知道?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这一瞬间,暮残声看他的眼神已经算得上苦大仇深。

没等心魔笑出声,肩头突然传来大力,紧接着身形翻转,他被暮残声狠狠推到柱子上,眼前陡然一黑,温热的气息欺近,嘴唇结结实实地贴上两片滚烫。

磕到牙了,有点疼。心魔这样想着,反手扣住那只正要撤退的脑袋,灵活的舌撬开唇齿,飞快地舔过那隐带火气的灼热口腔,几乎算得上扫荡。

暮残声本是硬着头皮亲过来,这下子觉得自己连毛都要炸了,哪怕是他心慕闻音的时候,也是规矩得不行,从来没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这下子从头僵到脚,连八条狐尾都被震了出来,毫无预兆地吓回了原形。心魔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立刻被大尾巴疯狂拍脸,要不是手够长,恐怕无双容色都要被挠成棋盘。

“好啦,消消气。”心魔顺了一把毛,故作嗔笑,“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暮残声:“……”

他想骂这魔物不要脸,然而偏偏是自己先凑过去,不管什么原因,这三个字都不能骂得理直气壮,只能跳出一丈远,磨着牙道:“说。”

“简单,超度亡魂,净化生灵。”心魔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目光扫过满殿满院的辛氏族人,暮残声顺着望去,哪怕知道这些都是幻影,根本看不见他们,仍觉得皮毛下的脸烧得慌,更别说那小女婴还在转动大眼睛。

“说得轻巧,谈何容易?”暮残声见惯了魔胎可怖恶心的模样,如今再看到这女婴,莫名就有些怜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却发现了不对劲,“她的身上有生气?!”

“是啊。”心魔轻点眼角,“还记得那颗从槐木里取出来的心吗?它属于辛见,也是连系辛氏宗亲血脉的咒源,在这女婴胎死腹中时象征着辛氏最后一代血脉断绝,故其心死,可它蕴藏着辛氏历代的部分精魄,生气一时难散,自然也会传递到已经变成魔胎的女婴身上。魔胎至阴至邪,却因这点生气留下空隙,你若是能把她的魂灵唤醒,使魔胎开智,辛氏的血脉便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