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轻澜冷笑一声:“道衍快来了,你还不逃?”

“既然逃不掉,我为什么要逃?”琴遗音扭了扭脖子,笑容带上了恶意,“何况,留在这里才有人保护我,不是吗?”

姬轻澜眼瞳骤缩:“你——”

琴遗音撩开乱发:“被我抓到了把柄,你还敢跟我玩心机?太嫩了。”

姬轻澜冷冷道:“若你身份败露,你以为他还会保护你?你已经不是闻音了!”

“我现在是白夭。”琴遗音一抹唇角,“多谢你帮我找到这么一具躯壳,虽然小了些,胜在好用。”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目光阴鸷地扫过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握着灯笼柄的手松了又紧。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心?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有的。”

“是啊,可我不需要。”琴遗音嗤笑,“正如我娘,当年我一直不懂她为何明知心毒仍要动情,现在才有些明白——哪怕洞悉天下人心,仍是旁观局中戏,只有自己意动情生,才真正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飞蛾扑火,饮毒如饴。”

“那你……”

“对的,不代表就是好的,这种做法太愚蠢了。”琴遗音眨眨眼,“我不要心,不必拥有什么真情,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尽可拿起放下,还管什么贪嗔痴迷?”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琴遗音,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试图跟一个无心魔物说这些。

“你这次出卖我,我会找你讨回,在那之前可别死了。”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非天那家伙可不是傻子,寒魄城跟昙谷连番失利,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姬轻澜握紧手柄,转身看他走远,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姬:虽然坑了你一把但我还是感觉自己输了= = 心魔:不是错觉。 大狐狸:手动蜡JPG 萧师兄:师弟你这是迎接被坑团新成员吗? 北斗:萧师兄你有什么资格嘲讽楼上上…… 幽瞑:呵呵。

第七十八章 重逢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五感失控是比没有感觉更可怕的体验,他的意识分明尚存,却丧失了对所有感官的操控力,分辨不出感觉的真假,混淆了各处感官的功能存在,意识仿佛都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逐渐分裂,一点点丧失仅剩的思维能力。暮残声隐隐约约地明白,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意识,也许就再不能复原了。

好在他终是熬了过来。

暮残声缓缓睁开眼,起初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幸亏阿灵就守在旁边,瞧见他眼皮微颤就赶紧叫嚷,很快就有人匆匆赶来,抬手一根金丝就缠在了他腕脉上。

“元神之力消耗过大,五感灵识尚未彻底归位,需得好生将养调息,好在已是脱离危险,没大碍了。”

一股柔和温暖的真元顺着金丝渡入身体,抚过暮残声身上暗伤之处时犹如良药淌过,叫他原本有些翻涌的内府都慢慢平息。暮残声长舒了口气,这才勉强支起身体,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

这男子模样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容貌俊美温雅,未语三分笑,一袭浅青广袖长袍,满头乌发被缠枝翠藤虚虚挽起,左手持垂叶白玉枝,右手拈着一根细长金丝,正为暮残声渡去真元。

暮残声的目光在白玉枝上打了个转,再细细感受着那道真元在体内分化成千丝万缕,修复着奇经八脉的暗伤,心下已经猜出这是谁了——玄罗五境之中能医者不少,善医者不多,放眼天下医修,当以修行青木妙法的东沧境凤氏为首。

东沧境地广物博,因水土相生重木属的地势,蕴藏东方青木之源,极其适合生生造化之道的修行,故而人妖灵怪都能在这一方繁衍生息。经历过成千上万年的浮沉变换,东沧境的势力天平逐渐倾斜,境内各族大势在破魔战后建立东沧五洲之盟,成就了世家先、国朝后的新格局,其中便以拥有上古龙族血脉的凤氏家族为首。

凤氏一族拥有龙族血脉,天生就有东方青木之力的根基,世代传承东沧青龙法印,乃是那方天地的无冕之王。他们善战不好战,性情平和,在破魔之战时头一个响应了三宝师号召,分出精锐族人归入重玄宫门下,取三元丹道之意建立三元阁,召集天下医修大能救死扶伤,乃重玄六阁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在战后仍悬壶济世,千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救瘟消疫的福报。

这枝垂叶白玉枝名唤“素心如意”,取远古龙骨和木精铸成,能够调动木行灵力,可制敌也可救生,非三元阁掌门不可执。然而这人虽有一身精纯的青木灵力,到底是太年轻,不可能是一阁正主,那就只能是少主了。

他正思量间,金丝缠回素心如意上,男子笑如春风:“在下凤袭寒,暮道友现在可否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暮残声屏息运转过真元,片刻后才道:“无甚大碍,多谢凤少主劳心。”

“客气了。”凤袭寒微一颔首,又对阿灵叮嘱道,“暮道友既然醒了,就改服这瓶丹药,一日两丸,灵泉水送服,切莫忘了。现在外面还有急事,我便先行失陪了。”

最后一句是对暮残声说的,他又留下一只药瓶,这才转身走了。

阿灵对凤袭寒的话显然十分听从,拿了药瓶就要去取葫芦倒水,却被暮残声叫住:“阿灵等等,我睡了几天?”

“三天两夜,吓死我了。”阿灵心有余悸,“萧少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还好凤少主当晚就赶来,否则你说不定……”

暮残声揉了揉额角,脑子里还有些浑噩:“师兄他们呢?刚才凤少主说外面有事,又是怎么了?”

阿灵先把水和药递过来,眼瞅着他乖乖吞服下去,这才苦着脸道:“昙谷下的吞邪渊快镇不住了。”

“咳、咳咳!”暮残声差点被一口水呛死,阿灵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才把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三天前,笼罩昙谷千年的空间阵法被破,魔罗优昙花突然枯萎,藏在地下的吞邪渊也莫名现世,险些就冲破了最后一层壁障重临人间,幸亏千机阁主幽瞑来得及时,以五行八卦阵暂且压住吞邪渊扩张之势。然而吞邪渊内的业力魔气何其强大,幽瞑此法不可长久,哪怕有凤袭寒带领上百名重玄宫内门弟子紧随而来,也不过是为阵旗补充些灵力,延缓阵法崩溃的时间,难以将吞邪渊镇压归位。

魔气从深渊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哪怕幽瞑的机关道法冠绝当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控制吞邪渊。随着护阵弟子的力竭,阵法已经开始出现缝隙,纵使有北斗带人及时修补,仍有魔气泄露出来,修士们一时尚有自保之力,昙谷里却还有万千凡生,这下子便被魔气沾身,若非萧傲笙用玄微剑强行将众多死灵暂且封锁,恐怕早已出了大乱子。

饶是如此,肉骨凡胎对魔气的抵抗力近乎于无,谷中生灵无论人畜草木都陆续染上邪疫,魔气在他们的体内肆虐,撑不过就全身溃烂而死,撑得过却要变成失心丧智的邪物。好在这一行重玄宫修士里有不少三元阁弟子,连阁主凤云歌和少主凤袭寒都亲至险境,爷孙俩共同组织弟子们行医布药,这才将邪疫控制下来,目前虽然还有人染病,却没有出现死伤。

“凤阁主随幽瞑阁主一同看顾着阵旗那边,凤少主正苦于研制防治邪疫的新药,北斗师兄暂管着谷里大小事宜,至于萧少主……”阿灵犹豫了一下,“萧少主受伤了。”

暮残声还没把这些信息消化完,闻言便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阿灵面露怯色:“我们都在城中抽不开身,萧少主剑道高深,便由他带领弟子们日夜搜查山谷四处,在昨晚……”

原来昨夜子时刚过,萧傲笙正在安排第二轮巡山弟子,突然发现有一人未归,便按照划分区域追了过去。那是位于山谷深处的一个密林,萧傲笙为防意外折损,又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入内探看,先是发现了那名失踪弟子的断剑,然后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在一处山沟里找到了他。

那弟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山溪里,有黑发裹身的小姑娘伏在他身上撕咬,清澈溪水带走了血污和温度,只留下细微的咀嚼声在黑夜里持续不断。

“那小怪物端得凶戾可怕,萧少主又是伤势未愈,甫照面竟被她险些撕开了肩头,伤势虽不严重,伤口却带毒,若非凤少主用乙木妙法拔毒生肌,怕是他整个肩膀都要烂掉了。”

暮残声面色微沉,萧傲笙的本事他很清楚,哪怕身上负伤,等闲之辈也不可能伤他分毫,又听是个古怪的小姑娘,心下不禁生疑:“伤他之人可带回来了?”

“当然,萧少主亲手将她逮住,拿镇灵符锁住,正关在铁笼里头呢。”阿灵撇撇嘴,“她看起来十二三岁,一身的魔气,又只知道吱哇乱叫,跟疯狗一样。有脾气暴躁的师兄本想杀她为同门报仇,却被萧少主拦住,说人不是她杀的。”

萧傲笙虽然目睹了这小姑娘的可怖行径,又被她所伤,到底不是会被冲动掩盖理智的人。在制伏这小姑娘后,他仔细检查了那名弟子的尸体,发现对方死因是被人活挖丹田,脖颈和心口的咬伤都是死后才造成的,说明这姑娘不是真凶。

暮残声越听越不对劲,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带我去看看她。”

出了屋子,暮残声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后晌,大街小巷都是关门闭户,家家门外窗前都画着驱邪符箓,不时有几个修士匆匆来往,擦肩而过时俱带起一阵药香。

穹顶的血光已经散去,变成一片灰沉沉的颜色,看得人心头阴郁。暮残声攥了攥拳,跟上了阿灵的脚步。

那小姑娘被关在一元观的前院,由一名执剑弟子看守着。暮残声刚一踏入,就看到一只半人高的铁笼被放在地上,里头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腿蜷曲,身上不知被谁胡乱裹了件布衣,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乍看就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可是她一抬起头,露出那双澄澈明亮的黑眸,就再也没有谁觉得她脏丑不堪。

她五官精致,有一双黑亮剔透的猫儿眼,眼珠边缘是一圈隐约的血红色,给原本干净的眼神添上几分妖异诡美,偏偏她的神情太懵懂,茫然得好像一片白雪,形成了奇妙又鲜明的对比。

暮残声见了她,脑中就自动闪过优昙幻境里的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娇小身影上,喃喃道:“白……夭?”

这两个字好似什么神秘的咒令,原本还在安静啃手指的小姑娘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稚嫩的嘶吼,猛地朝暮残声扑了过来。然而笼子上有镇灵符,她的手刚碰到栅栏就被弹开,同时额头和双肩同时炸开清光,伴随着一声惨叫,小姑娘趴在地上浑身颤抖,隐约可见符纹在她身上游走。

“老实点,别乱动!”执剑弟子呵斥一声,见她还不老实,他抬手就拍了下铁笼,白色雷光从镇灵符上散发出来,结成密网罩住铁笼,奈何这小姑娘不知道是没长脑子还是不知疼,竟然又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手掌被雷光劈得焦黑,仍一边嘶嘶抽气,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暮残声。

阿灵看得有些愣怔,狐疑地转头:“你……认识她?”

暮残声凝眉不语,他走上前去向铁笼伸出手,不等执剑弟子阻止,小姑娘已经费力地从栅栏缝隙里挤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一瞬间,熟悉的魔气如蛛丝般攀爬过来,暮残声在不久前还与魔胎数次交手,现在怎么会认不出来?他脸色更沉,反手将那只稚嫩的手掌攥在掌心,渡过去一股妖力细细查探,这小姑娘竟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他的妖力穿梭过经脉内府。

这的确是那个被姬幽炼化的魔胎。

这也是昙谷辛氏最后一个嫡血,是他在优昙幻境里亲手抱起的白夭。

暮残声以为她随着辛氏宿命的终结归于尘土,转世去寻新的人生,却没料到辛氏历代宗亲残魂虽然解脱,这个没能顺利出生的孩子仍被困在这里,魂魄与魔胎之身融为一体,已与魔族无异,只能孤独迷茫地留在这世间,等待被天诛人灭的那天。

执剑弟子见他态度有异,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前辈,难道您认识这小魔物?”

“嗯。”暮残声抬头,“她怎么样?”

“她吃了风师弟的肉,又伤了萧少主!”执剑弟子难掩愤慨,“昨晚萧少主把她抓回来,谁敢靠近都要被她伤到,这小魔物阴毒得厉害,已经伤了两位负责看守的同门。”

暮残声眯了眯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扯着满头雾水的阿灵走了。

背后传来一声低促的呜咽,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在哀叫,暮残声刚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等到他们走出一条街,阿灵终于憋不住了:“你真认识那小怪物?”

“她不是小怪物。”暮残声叹了口气,“她是辛陆氏的女儿,那个被姬幽炼化的魔胎。”

“魔……”阿灵话没说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魔胎带给她的恐惧太深,阿灵怎么都忘不了那个血夜,然而她想不通魔胎为何会变成这样,除了一身魔气,简直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之前的共通之处。

暮残声加快脚步:“说来话长,我们先去找人。”

阿灵被他带得一趔趄,慌忙问道:“怎、怎么了?”

“你忘了吗?魔胎是跟姬幽一同逃走的,如今她在这里,姬幽又在何处?”暮残声目光微冷,“纵然魔罗优昙花枯萎,魔胎对姬幽也大有用处,现在却被丢弃在山林里。我刚刚查探过她经脉,完全找不到姬幽的灵力痕迹,说明她们之间的联系已经彻底断绝,你说……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剧场—— 大狐狸:确实是好久不见╮(╯_╰)╭ 心魔:想我吗喵~ 大狐狸:你喵个毛线啊,一把年纪还卖萌,还好我不吃这套 心魔:你确定? 萧师兄:真香预警 北斗:真香预警+1 凤袭寒:排个队型,真香预警 大狐狸:……你们到底站哪边啊(╯‵□′)╯︵┻━┻

第七十九章 认罪

《还愿》这个游戏好棒,都给我吃安利啊啊啊啊啊啊

幽瞑向来不耐烦等人。

一个时辰前接到阿灵传讯时,他正对着阵法眉头深锁,昙谷之下的吞邪渊已经破开千年封印,若非被阵旗结界暂且压住,恐怕早就脱困而出。这至秽大壑如有生命,一旦逃出这片天地就会遁走得无影无踪,届时再想追踪就难如登天,将成大患。

短短三天时间,身边人手不足,幽瞑费尽心力也只能在吞邪渊上布再设两重阵法,堪堪阻住大壑延伸之势。然而,一旦吞邪渊再度爆发,这些阵法也不过能挣得几息时间,他能做的只有将这时间尽可能延长,同时催命般给重玄宫连发传讯,奈何在吞邪渊降临刹那,整个昙谷地域便被阴秽魔气笼罩,凡生遭邪疫折磨,修士也受限制——不仅灵符传讯时断时续,更棘手的是他们无法从自然中吸收天地灵气补充力量,否则就无异于放开护身真元,主动引魔力入侵体内,后患无穷。

好在重玄宫上层皆知昙谷事关重大,这一回来的都不是庸手,除了幽瞑率领的二十八名千机阁弟子,三元阁主更是出动四十二名医修,阁主凤云歌在当世有“回天圣手”之名,少主凤袭寒年纪轻轻已执掌素心如意,他们控制住了谷中疫情,又拿出了净化魔气的丹药,才不至于让众人在三天之内耗尽真元。

饶是如此,吞邪渊的爆发已迫在眉睫,被困此间的他们却收不到半点外界讯息,幽瞑心急如焚,见了北斗也没好脸色,因此在阿灵匆匆飞来时,他身旁的白鹿猛然跃起,差点就将小木鸟撞飞出去。好在北斗眼疾手快,赶在鹿角之前掐住了阿灵双翼,问道:“怎么了?”

“暮、暮残声醒了,他说有关于魔罗优昙花的线索,请、请二位阁主和师兄速往一元阁。”阿灵向来怕幽瞑,赶紧磕磕绊绊地把话带到,就忙不迭振翅飞走,头也没敢回。

幽瞑眉头一皱,眼下吞邪渊是头顶悬刃,魔罗优昙花却也事关重大,因此他立刻着手布置防护,便带着北斗赶去一元观。

他们来得快,凤氏祖孙二人业已在观内等候。凤云歌虽身为人族,又有近三百岁高龄,可他修行生生造化之道,一身青木灵力精纯浑厚,看着还跟中年男子般风华正茂。幽瞑二人推门而入时,他正在嘱咐凤袭寒一些事情,听着动静便转过头来,笑着打招呼:“幽瞑师兄。”

“嗯。”幽瞑虽有一张嫩脸皮,却是个实打实的老不死,他冲凤云歌颔首算是回礼,对凤袭寒这样的小辈就只是看一眼,再不上心。

他不说话,北斗也不便开腔,倒是凤云歌转头看向噤若寒蝉的阿灵,问道:“那位小道友现下何在?”

“他、他去找萧少主,很快就来……”阿灵在心里把暮残声骂了个臭死,这狐狸不知道要做什么,走到一半就让她去传讯叫人,自己转头说去找萧傲笙,结果到现在还不见来,反把两位阁主都晾在了这里。

幽瞑面色阴沉,转头看向神案,那尊神像金身仍高高在上,原本闭着的眼睛却睁开了,只是那眼眶里没有金石雕刻的眼珠,唯有一片黑漆漆的空洞,使得庄严神圣的金身蓦地显出几分诡谲可怖。

他们已经从北斗三人口中得知了这些天发生在昙谷里的事情始末,可魔罗优昙花现世之后便生大变,除了当时留在结界里的暮残声,谁也不知道这朵旷世奇葩下落何处,更不晓得他是如何破除了优昙幻境,使得昙谷没有在那天化为泡影。

阿灵频频往院门口张望,直到眼珠子都快要瞪脱眶,总算看到了暮残声跟萧傲笙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脸上的神情就变成惊恐,只见暮残声背后还有一个矮小人影,手脚和脖颈上都挂着沉重锁链,正步履蹒跚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小姑娘看着比阿灵还要稚嫩些,蓬垢的头面被人草草打理过,五官精致如没有生机的瓷娃娃,她努力抓着暮残声一截衣摆亦步亦趋,眉心有湛蓝剑印若隐若现,倘若敢有什么异动,萧傲笙就能驱使玄微剑意直接贯穿她的头颅。

幽瞑眉头一皱:“你们带这小魔物来做什么?”

“回禀二位前辈,这就是晚辈说的线索。”暮残声只手按在小姑娘肩上,“她叫白夭,是昙谷辛氏遗孤,其母辛陆氏乃最初向重玄宫传递香火信之人。”

北斗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就是那个魔胎?”

魔胎之事,后来的幽瞑等人皆已听说,目光顿时都落在了白夭身上,小姑娘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般伏低身体,差点就爪牙齐出扑了过去,好在暮残声那只手压得很稳。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像甘霖落在火堆上一样,白夭立刻安分下来,近乎乖顺地偏头蹭了蹭他的手,眯起眼睛的模样活像只小猫。暮残声先是一僵,然后就整理了下思路,将自己在优昙幻境里面的经历娓娓道来:“那时魔罗优昙花失控,我有天劫雷法之助可在其中暂保清明,故将两位师兄先行送出,然后我被优昙之力摄住魂魄,不得不进入幻境中,却没想到……”

兹事体大,暮残声这回再不能隐瞒心魔的存在,他从幻境里辛氏历代宗亲誓愿开始讲起,又说到如何通过心魔唤醒白夭的意识,连同他们在镇魔井下的交易一并说出,只模糊掉当初万鸦谷里的孽缘之始。

“我本以为她已随着辛氏族人一同魂归轮回,却未料得姬幽已将她炼化为魔胎,肉身与魂魄密不可分,哪怕清醒过来也不得转生,以至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身为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法者,你见到那魔物不仅没有将之诛灭,竟还与其交往互通,甚至破坏镇魔井的封印,你该当何罪?!”幽瞑听罢,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冷三分,“光凭你现在的作为,本座就能当场杀你正法!”

“晚辈知罪,待此间事了必随二位阁主前往重玄宫受罚,任凭发落。”暮残声向来是敢作敢当,当时镇魔井下再无第三者,只要他不说,心魔也不会在这方面找没趣,自然能免掉许多麻烦。然而暮残声晓得那封印事关重大,他也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因此做了便是做了,没有枉费心力去后悔或逃避,只将手一松,身体伏了下来,生平难得屈膝而拜。

昙谷下的吞邪渊与镇魔井连通,受魔罗优昙花的影响和控制,暮残声毁了井下符纹,让镇魔井的封印一朝破碎,使得吞邪渊上浮;然而,他是为了阻止魔罗优昙花借姬幽降生于世,倘若那时他们没有及时赶到,不仅北斗和阿灵会死在姬幽之手,整个昙谷必不能幸免,魔罗优昙花将拥有一具鲜活肉身,脱离这片天地的桎梏,带着吞邪渊一同逃走,等到它与吞邪渊合二为一,哪怕是神明出手怕也不能从万千虚幻里将其抓出来,可谓后患无穷。

幽瞑虽然动怒,可他也知道哪怕是自己设身处地,面对当时的情景也别无选择,神情愈加阴冷。

萧傲笙在辛家宅秘境里经历过那场古怪的地动,因此在来的路上已有预料,只将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北斗这才回过神来,饶是他聪敏过人,也想不到这狐狸如此胆大包天,犹豫片刻还是想要求情,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口中一滞,舌头不知何时僵如木块,根本说不出话来,转头只能看到幽瞑隐含警告的冷厉眼神。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死寂而凝重,阿灵吓得浑身僵硬,暮残声对神像磕了个头便挺直腰背跪着,只有白夭还不知事,用她那双小手抱住暮残声一条胳膊,拔萝卜般想要把他拽起来,可任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是纹丝不动。

良久,一旁的凤云歌叹了口气,向来温和的面容上带了几分严厉:“小道友,我辈修士顺应天理,与邪魔外道不相为谋,哪怕此番事急从权,你这般做法也必惹人诟病。何况,你身为破魔令执法者,却破坏了镇魔井,不仅要受咒令反噬,这吞邪渊上浮也要与你结下因果,此间诸般死伤都要算在你头上一份,将会使你修行遇阻,极易滋生魔障。那魔物并非善类,与你交易虽是各取所需,却也是另有诡谲谋算,你要小心才是……袭寒,将素心如意给我。”

“是。”凤袭寒将素心如意双手呈上,低头时朝暮残声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素心如意乃是东沧凤氏世代相传的玄妙法器,集东方青木灵气,上垂十四片玉叶,一半有金色脉络,一半通体洁白,分别对应阳生甲木和阴生乙木之力。凤云歌捏碎一片白玉叶,其中竟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种子,他将种子递到暮残声面前,道:“此乃噬元藤的种子,落地发芽,入肉生根,七天之内若无甲木之力将其摧毁,它会吞掉你体内真元,将你的妖丹和内府一同绞碎。小道友,你此番事出有因,可我二人既然知情就不能偏袒,只能等到此间事了再带你去重玄宫等候发落,为谨慎计,你可愿先服下此物?”

“晚辈既然认罪,自无不愿。”暮残声知道这两人都已算是网开一面,当下接过种子,张口吞了下去。

种子滑过喉咙的刹那,暮残声只觉得一阵割裂般的疼痛,好似吞下了一个刺球,滚动时碾压过血肉,阴冷的刺痛感随之扩散,身体温度从内而外开始下降。他似有所觉地撸起袖子,只见左臂上有条筋脉突兀地隆起,好像一根窜进皮下的藤蔓,流贯肩膀,直通向心脏位置。

可惜了。凤云歌暗自叹气,幽瞑这才开口道:“照你的说法,魔罗优昙花已经为那魔物所得,那么他现在何处?”

“我与他几番交锋,对方皆是神出鬼没,故而晚辈不知。”顿了顿,暮残声又道,“不过,姬幽应该能够找到他。”

琴遗音此番辗转心力,为的就是优昙之力,以这魔物的本性,暮残声敢断定他在得到魔罗优昙花后会立刻将其纳入己身,如此他的气息也将变得与优昙花相似,旁人难以寻找,曾与优昙花缔结契约的姬幽却对此再熟悉不过。

眼下吞邪渊上浮将成灭顶之灾,能够力挽狂澜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重玄宫的援军及时携带玄武法印赶到,二是利用魔罗优昙花控制吞邪渊下沉。北斗想到这里,总算明白暮残声为何要带白夭前来,因为对方乃是姬幽亲手炼化的魔胎,通过她更容易找到姬幽的下落。虽说修行者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可是吞邪渊上浮太快,魔气早在三日前便把整个昙谷罩住,再加上幽瞑的阵法限制,姬幽很可能还藏在这山谷中。

这办法虽然麻烦,却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幽瞑也想到这茬,当即拍板下令:“北斗,你带着他们去捉拿姬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暮残声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顺着白夭拉扯的力道站了起来,反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手感不似婴儿时期那些胎发柔软,有一点硬,让暮残声不由想到野原上茁壮成长的小草,他本没有那么多柔软慈悲的心思,可是面对这个小姑娘,总是有些莫名心软,想要她能活得再好一点。

白夭似有所觉,蹭了蹭他微凉的手掌,恰好掩去眸中一闪即逝的暗光。

第八十章 阻截

“道友元神损伤未复,服下这粒青玄丹,它能克制噬元藤的部分毒性,让你好受一些。”

离开一元观,凤袭寒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枚翠绿的药丸递给暮残声,轻叹道:“道友此番行事虽有罪无错,然我等身在其位必守其规,只好得罪,还请见谅。”

药丸散发着一股淡香,暮残声吞服之后才向他一拱手:“二位阁主已网开一面,在下感激不尽,多谢凤少主赠药。”

白夭抱着他的腰不撒手,暮残声推了两下没推动,只好看向萧傲笙:“萧师兄是在哪里发现她?”

“后山东南方二十里外一处山沟。”萧傲笙看着这小姑娘就觉肩膀疼,面露无奈,“今天一早,我已经带人把那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

暮残声心下微动,姬幽为了炼化魔胎,所费心力不小,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她秉性决不会将白夭丢下,更别说到现在还没有发咒操控,除非……她已经死了。

他没有贸然把这个猜测说出来,只是低头看向还抱着自己腰的小姑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点:“白夭,还记得姬幽吗?就是那个曾指使你咬我的女人。”

白夭终于把脸抬起来,她未出生便被炼化成魔胎,哪怕现在长成小姑娘的模样,终究还不会说人话,好在能听懂暮残声的意思。

暮残声见她点头,心下微松:“带我去你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地方,好不好?”

白夭没有说话,伸手紧握住暮残声一根指头,牵着他往某个方向跑,暮残声赶紧使了个眼色,萧傲笙三人立刻跟上,彼此都是眉头深锁。

“到底是魔胎所化,你就这么相信她?”

萧傲笙的声音在耳中响起,暮残声不动声色地传音回道:“不信,但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沉默了片刻,萧傲笙又道:“终是不可不防。”

暮残声对他无声点头,反握住白夭的手,眸光微深。

白夭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萧傲笙所说的那处密林,离发现断剑和血迹之处相隔不到两里地。

这密林位于东南方向的山谷深处,因为魔气笼罩,林子里光线昏黑,北斗抛出一只符纸,随风化成一只巴掌大的白蝶,振动蝶翼时抖落下细碎光粉,沾染到此物的草木土石都发出微光,使得一路环境亮堂了些。

白夭牵着暮残声在前方引路,他鼻子灵,甫一入内就嗅到淡淡的腥气,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禁皱了皱眉,白夭好像也闻到了这气味,本来还有些打焉儿的脑袋立马抬了起来,精神奕奕地环顾四周,脚步更加快了。

他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萧傲笙与北斗俱是摇头,凤袭寒眉梢微动:“未曾,你闻见了什么?”

“腥气,还有一股奇怪的香味。”顿了顿,暮残声又补充道,“白夭也闻到了。”

萧傲笙与北斗同他患难一场,晓得这只狐狸从不胡言,当下便警惕起来,凤袭寒挥动素心如意,山风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汹涌而来,拂得衣发猎猎作响,可他们三人仍是什么也没闻到。

凤袭寒脸色微沉:“气味从何而来?”

“这个林子里,无处不在。”暮残声想到了什么,单手按住自己心口,隔着衣服能感觉到破魔咒印在微微发热。

他脸色微沉,还没开口说什么,白夭突然挣脱了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去,众人连忙跟上,只见她在一处草地站定,暮残声拉着白夭快步上前,那里满地狼藉,草叶都被压烂不少,似乎有人在上面翻滚挣扎。

萧傲笙今天已经带人把这附近翻找过,自然也没有遗漏这个地方,那时他们没有发现线索,现在也一无所获。白夭在那片被压塌的草地上蹦蹦跳跳,揪秃了一块草皮,这才献宝似地挖出一团泥土捧到暮残声面前。

北极境山地多黑土,她用苍白的双手捧着这一团泥,乍看跟捧了块黑炭一样,暮残声迟疑了下才接过来,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凑近了细嗅才能闻到一股隐约的焦糊味。

他用手指捻了捻,搓掉泥土细粒之余还有细碎的黑灰落下来,颗粒比泥要大一些,而且都覆盖在表层,像是什么东西被烧成灰后落在了地上。

萧傲笙见他面色有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暮残声不答,他走到那片草地前,撮口吹了口气,一股妖风将草叶连根拔起,把下方泥土悉数暴露出来,这才艰涩地道:“我……找到姬幽了。”

萧傲笙三人一惊,北斗走得最快,他驱使白蝶在那片泥土上飞过,没了草叶的遮掩,白光将土地照得十分亮堂,这下能够看出泥土表面那一块略深的区域,观其轮廓,竟像是个匍匐的人。

“这个是……”凤袭寒俯身抓了一把泥土,搓出些许异样的黑灰,脸色微变,“人的骨灰!”

骨灰本该是一片灰白,这些灰烬却呈现出不祥的灰黑色,土层本身和原本生长在此的草叶都没有丝毫损伤,非凡火能造就,更令人心惊的是,北斗把这片草地翻过三遍,从里面找出了小半截被烧焦的槐木钉。

姬幽擅灵傀术与咒魂钉,身上常备这等阴邪法器,更别说这槐木的气息与辛家宅内那棵老槐树相合,证明了这些骨灰属于谁。

凤袭寒攥紧五指:“她已经死了。”

姬幽离经叛道又勾结魔族祸害无辜,她自是死不足惜,可眼下她却是找到魔罗优昙花的唯一方法,这么一来就断了线索,如此推断,杀死姬幽之人必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萧傲笙眼中带煞:“是魔族杀人灭口?”

“不应当。”北斗摇了摇头,“姬幽的价值还没用尽,魔族怎么会轻易放弃她?何况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挫骨扬灰的行径,比起灭口,更像是有深仇大恨。”

暮残声心下微动,他看着北斗手中那半截槐木钉,顿时想到了姬轻澜,那行事无常的红衣鬼修本就对姬幽阳奉阴违,两者之间又有咒魂钉这道因果,若说是姬轻澜下的手,他倒是不意外。

可姬轻澜与魔族有染,他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姬幽动手,背后有无魔族授意?若有,则说明魔族已经掌握了魔罗优昙花和琴遗音的线索,姬幽失去了剩余价值;若无,那姬轻澜又在盘算什么?

他正在思量,冷不丁腿上一重,白夭又跑了过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咯咯直笑地做鬼脸。

暮残声无奈地拖着这么一个累赘走向萧傲笙,问道:“既然姬幽这条线索暂且断了,我们得从别处寻求突破……你们可曾查看那名罹难弟子的尸身?”

“我亲自验看尸身,死者乃是剑阁弟子,因丹田被挖而亡,但那伤口不是从外切入,而是由内向外。”凤袭寒比划了一下手势,“在他死前,有什么东西从他腹中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