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司星移的声音响起,所有尚存清明的修士们神智都为之一醒,他们下意识地放松了大脑防御,潜藏在雨水中的神识便随之渗入脑海,越来越多的人听见了司星移的声音,原本混乱的各自为战渐渐有了秩序,大大减轻了厉殊和幽瞑等人的压力。

与此同时,满山恶木之下长出了无数细草,它们稚嫩脆弱,却迎风而长、沐雨而生,新生的绿意如同浪潮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哪怕是砖石缝隙里也有小草茁壮生长,从这些细碎叶片里散发出淡淡绿芒,饱含甲木真气特有的清正生机,同漫天雨幕上下呼应,形成水木相生之态,反向克制满身魔气的恶木,双方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

凤袭寒与司星移联手了。

眼下司天阁主在北,三元阁少主在东,千机阁主在西,明正阁主在南,形成四方据点结成战阵,由司星移以雨为目观测全局,把握所有战线发展状况,调动人手进退,在极短时间内控制住了原本混乱无比的局面。

在今日之前,重玄宫许多人只知司星移有天灵之体,从而有幸承接神降,直到如今他以负伤之身担起危局,曾经小觑过他的人才知当代司天阁主并非虚名之辈。

然而,暮残声感受着雨水里分化如丝的神识,渐渐皱起了眉头。

雨势虽大却绵长不绝,地面流水同雨幕交织成天罗地网,其中万物皆化影像投射在施术者脑中,司星移的意识也如同雨丝般分化无数,蔓延到北极之巅的每一处角落,哪怕是藏在泥土中的植物根须,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司星移不止观测战局众人,他还在急迫地寻找着什么,为此不惜耗费元神之力,连已经空荡下来的遗魂殿也不放过。

暮残声心念急转,很快想到了他寻找的目标——罗迦尊!

护山大阵虽已被幽瞑修补,魔龙遁入山门却已是不争事实,然而罗迦尊入内之后潜踪不见,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比直面魔龙之威更加危险,好似他从巨龙变成了一条毒蛇,谁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张开毒牙咬上一口。

罗迦尊在哪里?他蛰伏至今是想要做什么?

雨势越来越大,浇得暮残声透骨生寒,他随手抹了把雨水,动作忽然僵住了。

心念急转间,一个念头似惊雷在脑中炸开,他蓦地看向这场大雨,乱麻般的思绪终于清晰!

归墟魔族想要的是玄武法印!

他们知道这一战必败,因此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打垮重玄宫,而是想要夺得玄武法印!

昙谷一战后,道衍神君再度闭关,琴遗音束手就擒被囚遗魂殿,以自己为饵引走天法师的注意力,归墟魔族再借南荒魔修造势,分走半数精英,使得重玄宫处于千载难逢的内虚状态,然后趁乱起事,先后调离静观和净思,让整座北极之巅里再无能够真正与他们抗衡的大能,然而此法是与时间相斗,一旦三宝师抽出空手,他们的计划就会宣告失败。

因此罗迦尊故意现身,在众目睽睽下撞开山门,却在进入重玄宫之后隐匿起来,就是为了逼迫司星移主动去找他。

司星移虽然掌管玄武法印,却因为里面封存了一道吞邪渊业力而不敢擅动,为了找到罗迦尊,他只能耗费自己的元神灵力,如此一来虽能观测全局,自身却成为了最薄弱的那一点!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立刻动身向北赶去,结果刚一冲出遗魂殿大门,未及化光就看到一道熟悉的矮小人影正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

白夭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

她本来就瘦弱,这一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连漫天大雨都洗不净她满身血色,与其说是在跑,其实更像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躯艰难挪动。

白夭就像是一棵还没长大就要枯死的小草,直到她透过绵密雨幕看到了暮残声,眼里才骤然迸发出微光。

“白夭!”

暮残声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小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眼见小丫头马上就要扑倒在泥水中,身形一晃便闪至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起后撤回遗魂殿长廊。

这里的符箓阵法已经被破坏,同普通的屋舍没有两样,哪怕白夭置身在此也不会受到压制,然而暮残声感觉到怀里的女孩一直在抖,他尝试着渡去一道灵力,却发现她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根本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你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脸,急切地问道。

白夭没有回答他,这次不是她装傻作哑,而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这具身体的根骨底子虽好,到底是太稚嫩了,根本不能承载来自本体的强大魔力,在寻找暮残声的这一路上又连番遇到了重玄宫弟子,无论是被恶木蛊惑的疯子,还是那些忙于镇乱的修士,见到她这个小魔物都没有不杀之理,而她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找到这只狐狸,一路且杀且行,身体随着魔力运转而加快崩溃速度,在琴遗音与常念一战失利之后,她也受到了波及。

现在,白夭不仅外表狼狈,五脏六腑都已经开始溃烂,身体处在崩溃边缘,她如果再不回归墟,这具来之不易的肉身就会从内而外地腐烂。

可她必须阻止暮残声去救司星移,带他一起离开北极之巅。

暮残声冷不丁被白夭抓住了手,女孩铆足了力气将他往外拖,可那个方向与他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他赶紧挣脱开来,皱着眉头:“白夭,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夭一声不吭,执着地来拉他,暮残声心里记挂玄武法印,根本无暇与她拖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料这一退引来了白夭步步紧逼,无论他如何闪避,白夭都如影随形,以暮残声的身法速度竟然不能将她甩开!

“你——”

眨眼间,两人在急迫中动起手来,暮残声甩不掉白夭,后者现在也不能拿下他。越是交手,暮残声心里越是惊疑,白夭应招自如浑然不似懵懂无知的幼童,脸上神情紧绷,他几乎要怀疑这个女孩是否又如昨晚那般,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上了身。

正当他犹疑时,雨势渐渐减小,原本清透的雨水里裹挟了一丝丝不祥的淡红,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知道司星移的力量即将耗尽,快要来不及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白夭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她用双手支撑不断颤抖的身体,唇边溢出血线,仍执拗地抓住暮残声脚踝。

“跟……我……”

曾经她故作懵懂半字不与他多说,现在她有千言万语却难对他出口,只这模糊的两个字已经用尽白夭的力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都被血污哽塞,连手臂都失去了支撑力。

他化自在心魔,天生叛道,不死不灭,位于万魔之上只手摘星,纵横六欲之间玩弄心神,哪怕落败于神明,也未曾有过认输服软的时候。

现在,心魔以如此孱弱狼狈的姿态伏在暮残声面前,拼尽余力想要阻止他踏上不归路。

白夭清楚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她知道如果暮残声现在不走,待重玄宫大难过后,他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暮残声再次退后一步,挣脱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想带我去哪里,但是……我必须去找司星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对不起。”

白夭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中没了往常故作无知的懵懂,眸子黑沉得不见一点光,让暮残声觉得全身发冷。

他定了定神,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白夭身上,把她抱回了遗魂殿长廊下,这次女孩没有挣扎,亦或者是没力气再与他纠缠。

暮残声用最快的速度给她布置出一个小型防护阵法,不惜割开手指画了血符,尽最大能力保证她不会被接下来的战斗波及,然后握着饮雪就要冲出遗魂殿。

白夭忽然拉住了他,不等暮残声回头,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玉符,塞回了他的掌中。

暮残声怔了怔,这是萧傲笙留下的护身玉符,后来被他交给白夭,却不料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下意识地攥紧掌心,玉符明明被白夭贴身佩戴,上面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残留。

他将玉符放入衣襟,心也无端惴惴不安起来,勉强平复了呼吸,努力对白夭笑了一下,郑重地承诺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白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直到暮残声的身影消失,白夭才动了动嘴唇,在喉间压抑已久的血水涌了出来,其中夹杂着几块零星碎肉,令人怵目惊心。

她看着自己满手血腥,无声地扯起嘴角,笑得跟哭了一样,自己还浑然不觉。

琴遗音觉得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他以为自己能杀了常念报仇雪耻,却棋差一招反被对方制住;他以为自己会被放逐到天外洪流,任虚无侵蚀精神,被天地忘记了存在,偏在悬崖边缘被一声呼唤拉了回来。

现在,他又被这个唤回自己的人丢下了。

暮残声要去救司星移,因为他猜出了魔族真正的目的,推测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有一个可能阻止惨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为此不顾一切,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心魔放弃了自己得来不易的寄体,想要救本该被他吞噬的猎物一命,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他有一腔孤勇,他却难得一念之差。

琴遗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暮残声之间不可横跨的天堑,那就是他以为那人对自己是特殊的,其实在对方眼里,他们都一样。

就算没有闻音,暮残声也会遇到他的一生所爱;哪怕没有白夭,暮残声同样会对一个孤儿关怀备至。

至于他自己,对于暮残声来说还什么都不是。

琴遗音最渴望的猎物,原来就是他最厌恶的那种人,会为了所谓的大局道义,抛下私情和自我。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白夭闭上眼,她安静地坐在廊下,裂纹在苍白的皮肤上缓缓蔓延,脖颈上已经浮现蛛网似的纹路,仿佛只要碰一碰,她就会如人偶一样支离破碎。

她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喉间,等待那只狐狸如约归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吞邪

归墟的袭击虽然猝不及防又来势汹汹,可是他们为了隐藏行踪,不能率领大批魔族部署在重玄宫附近,因此在恶木与魔龙接连掀起大乱之后,主要战力就是从那些被蛊惑心智的弟子和从遗魂殿逃出的邪祟。在这之中不乏强者,可是能够在恶木下保持清醒的弟子更是个个精英,双方人数虽有多少之分,却不能成为左右胜败的关键,当司星移不顾己身降雨结阵之后,原本分散的己方战力都被一张大网牵连起来,使北极之巅的战况天平渐渐调转。

然而暮残声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阴云。

伊兰魔气催生出了万千恶木,利用那些受困弟子的心神结成无形禁制,若要在这种环境里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清明,就不能从体外吸收被污染的灵气,故而战况虽然得到了控制,却不能尽快分出胜负,迫使司星移的降雨术不得终止,压榨着他自身灵力持续消耗。

暮残声能够感受到雨水里越来越浓的甲木之力,想来心细如凤袭寒发现司星移已是强弩之末,开始加大木行真气的释放,加快摧毁恶木的进程。

笼罩整座山体的阵法不知何时又加了一重,在御外之余添上内防,现在不只是外面的危机难以突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与此同时,无数大大小小的机关傀儡在千机阁弟子驾驭下冲向四方,从南面随风席卷来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夹杂着邪魔尖利的惨叫,定是厉殊正率领明正阁弟子不惜一切代价地剿杀敌人。

可是暮残声在这些惨叫声里还听到了几道短促的惊呼和求饶,甚至是失去理智的咒骂——此时北极之巅上的敌人,不只是那些邪祟。

他静默了片刻,赶往北方据点的速度越来越快,趁着敌我双方交战,伏身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乘着一道风从他们头顶刮了过去。眼看就要攀上司天阁所在的飘渺峰,暮残声突然感到劲风从下方袭来,他轻巧地在云端翻身避开,但见一道剑光劈空而过,伴随着少女凄厉的喝止:“来者何人?站住!”

暮残声落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变回人形,只见一个半大姑娘手持灵剑正对自己色厉内荏,在她身边满是尸骸,有形容狰狞的邪祟,也有身着同样碎星道袍的司天阁弟子,说明在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惨战。

明眼人都能看出四方据点乃是重玄宫控制战局的枢纽,司星移等四人各据一方作战,那些被怨恨和疯狂占据一切念想的家伙自然也向据点前赴后继地冲去,这里是最安全的后方,也是最危险的战场。

他看着这个姑娘,轻声唤道:“阿灵。”

阿灵浑身一震,她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身上满是伤口,用仅剩一条手臂执剑,在张口说话的时候,一丝血就溢了出来:“你来了……”

暮残声上前扶了她一把,只感觉这个少女的身躯已经快要散架,她本就是只小木鸟,人死之后尚有轮回转世,她若是消失了,也就留下几块烂木头罢了。

“荀师兄让我们守着这里,不能放任何人上去……”阿灵缓缓跪倒下来,“来了那么多邪祟,我们一个都没有放过,可是师兄们也一个个地没了,就剩下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暮残声没有说话,他把阿灵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守着这里,一步都别离开,还有……”阿灵的声气越来越弱,“等北斗师兄回来,把、把我送还给他吧。”

暮残声一字一顿地应诺:“我会把你交给他。”

阿灵溅满血迹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然后永远凝固在嘴角。

她的颈骨传出“咔嚓”一声,一股黑气从中飞散出来,少女的身躯彻底支离破碎,在暮残声怀里变成了几块再也拼不回原样的烂木头。

那股黑气发出了罗迦尊的声音:“真狠心,够果决。”

暮残声合拢刚才按住阿灵后颈的左手,他右手挡在腹前,紧紧攥住了阿灵原本握在手里的剑,若是刚才松懈了分毫,这把剑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在我来之前,她已经死了。”暮残声将碎木悉数收好后站起身,“是你用魔气撑起这具身体里的残念,想要利用她拖住下一个来到这里的援手。”

罗迦尊笑了一声,黑气盘旋一圈便化作了青衣男子的模样,他脸上血纹已经褪尽,连神情也全然变了个人一般,可暮残声还是认了出来。

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座是罗迦尊。”

“不,你应该没有名字。”暮残声扯起嘴角,“这个称呼也好,这身衣服也罢,都不是你本该拥有的。”

见对方神情漠然无波,暮残声知道他虽然没有被魔龙夺舍,却已经抛却前尘成为了新的罗迦尊,心里生出一把没来由的悲哀,不知是为眠春山,还是为了虺神君。

大雨还在继续。

他叹了口气,再不废话半句,亮出饮雪直接动手。

刹那间,两道人影战至一处,罗迦尊体魄强悍到刀枪不入,暮残声内外兼修武斗精湛,不只是手中长戟和拳脚,哪怕是他身躯翻转时扬起的一截发尾、袍袖荡开时扫出的雨珠,都能作为利刃扑面而去。

暮残声半点没有轻慢藏招之心,从一开始就采取高速爆发的猛烈攻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可为刃,哪怕一击不能破罗迦尊的防御,瞬息十八斩落在同一个地方,总能砍开他那层由龙鳞化成的皮肤,以至于在数个回合后两人对掌后退,暮残声虎口崩裂,罗迦尊遍体鳞伤。

“你真是让我忍不住惊叹。”罗迦尊舔了舔手背上一条伤口,他在寒魄城里跟暮残声交过手,彼时对方尚且弱了自己一筹,现在他融合了魔龙残魂一步登顶,这只妖狐竟然还有一战之力。

尤其是,对方留下的所有伤口竟都不能迅速复原,一股锋锐血煞之力盘踞在伤口中,阻止魔龙之躯的自我修复。

他这样想着,目光落在暮残声握戟的右手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暮残声没有给他深思的时间,感受到雨水里属于司星移的灵力逐渐衰弱,凤袭寒的甲木真气愈发浓重,他身形一晃直取罗迦尊双目,后者毫不退避一手抓住戟尖,无法撼动的巨力带起他当空一抛,罗迦尊欺身而近,骤然出现在暮残声身边。

裂帛声响,罗迦尊的右手陡然变成了黑鳞龙爪,双目也变成了竖瞳!

——“魔龙罗迦,不可直面之力,不可辨识之速,不可消解之毒。”

这是寒魄城历史记载中对魔龙的描述,却是暮残声首次真切深刻地明白其中之意。

在天铸秘境里作祟的是魔龙怨魂,它已经在千年封印中疯狂,不剩下半点神智,全靠本能作战,因此暮残声当时才能同御飞虹、萧傲笙联手将其拖住,最后借白虎法相和天劫之力将其灭杀。然而现在的罗迦尊神智清醒,完美自如地掌控了龙体与人形双重力量,才更加贴近传说中险些屠尽西绝境的魔龙。

“你得到了白虎法印。” 暮残声抬戟挡住他下压一爪,罗迦尊却笑了,“可惜你还配不上它。”

那只沉重强力的龙爪居然在刹那虚化,直接穿透了饮雪的防御,避无可避地落在了暮残声右肩上,紧接着黑芒如怒莲爆裂,将暮残声打飞出去,重重砸进了山体中。

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饮雪,可那条手臂却已经在龙爪中了。

罗迦尊嗤笑一声,随手丢下饮雪,满意地看着臂膀上的白虎图纹,却不料那图纹迸发出一道刺目强光,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紧接着便觉得背后一凉,一把冷白骨剑从他胸膛洞穿出来。

“你变成了魔龙,可你本不是罗迦。”

暮残声冷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迦尊看着手中那条“断臂”变成了一截戟杆,刚才被自己抛下的长戟却在电光火石间飞到他背后,变回了暮残声本体,给了他一击重创。

他勾起唇角:“你什么时候用的替身咒?”

“阿灵死的那一刻。”

罗迦尊反手一掌震开他,转身看见暮残声左手紧捏的指诀,这才想起在他了断那只小木鸟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只手,指诀那时已成,而后来狂风暴雨般猛烈的攻击全由右手执戟,使得他也下意识忽略了这点微末细节。

“你敢拿白虎法印做饵,够胆子。”

暮残声冷冷道:“我是不配它,所以不必拥有它,更不会依赖它。”

罗迦尊捂着被骨剑洞穿的心口,这伤势不足以致命,却是搅碎了胸骨和气脉,偏偏这剑不知什么来头,不仅伤口难以恢复,还在伤了人体的同时作用到龙身上,如果他现在变回魔龙,只会将伤口进一步崩裂,那才是真正的重伤。

暮残声现在也是苦不堪言,能骗过罗迦尊的替身咒不可等闲,因此他选择的替代就是饮雪,那把戟乃自己肋骨所化,与他心神相连,现在被罗迦尊生生截断,无异于打断了他一条肋骨,还在他的内府上开了个洞。

再打下去,暮残声必死在罗迦尊手里,后者也难全身而退。

罗迦尊将龙爪化回手臂,问道:“你不是重玄宫的弟子,没必要趟这浑水,为何拼了命也要阻拦本座?”

暮残声握紧剑柄:“就凭我如今站在这里。”

罗迦尊放眼望去,远方已经有数道流光如飞星般朝这边赶来,他们刚才打斗的动静委实太大,惊动其他修士来援也不稀奇。

“他们终于来了。”罗迦尊本可以变回龙身一口吃个痛快,现在碍于剑伤却只能作罢,侧身给暮残声让了条路,“罢了,就让你上去。”

暮残声没有动,紧紧盯着他。

“我已经没必要拦着你了。”罗迦尊微微一笑,“毕竟,雨停了。”

原本连绵不断的雨幕,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止歇,只留下满地泥泞水流。

暮残声双眸骤然一缩!

在他来之前,罗迦尊已经杀光守护缥缈峰的所有人,完全可以直上司天阁夺取玄武法印,偏偏留在这里阻截后来人,以至于在与他鏖战到众人回援,这是为什么?

除非,罗迦尊从头到尾就只是计划中用来吸引他们的靶子,藏匿也好,阻截也罢,都是拖延他们的手段,而真正负责夺取玄武法印的人……已经在他之前趁乱进入司天阁了。

那个人,会是谁?

罗迦尊发出一声大笑,他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无数死不瞑目的尸骸。

暮残声化作了白狐,疯了一般朝上方奔跑飞跃,越是往上,所过之处越是平静,想来是守护弟子都被分在了山顶和山下,以至于中部反而最为干净。

可是当他一路跑到了司天阁的占星广场,也再没有看到一具尸体或一个活人。

布阵的灵器和法图都还在原处,本该操控它们的弟子却都没了踪影,立在广场正中央的巨大司南还悬浮在星尘柱上,玉杓静静地指着大殿方向,纹丝不动。

暮残声一掌劈开了大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大殿之中的那幅星图上飞溅了一片猩红,在它下面有一战一伏两道人影,此时都向他看过来。

倒在地上的人赫然是司星移,他脖颈上有淤青指印,殷红的血从身下流淌开来,情况十分危急。他被伤到的是肺部,因此现在连呼吸都难,更别说吟唱咒语,这便是降雨术中止的原因。

可是暮残声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已经变成血洞的左眼,那只封存着玄武法印的眼珠已经被挖了出来。

“呀,可算是来了。”站在司星移身边的红衣鬼修正把玩着指尖那颗眼珠子,含笑向暮残声看了过来,“看来下面那些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此时,来援缥缈峰的众人已经蜂拥而入,当先者竟然是幽瞑,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惶急神色,在见到眼前情景之后先是浑身一颤,旋即眼中恨火如荼,仿佛地狱恶鬼!

可是在姬轻澜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快要爆发的气机陡然一滞,所有人都看向了暮残声。

不妙的预感浮上暮残声心头,他死死盯着姬轻澜,对方的气息和神情都无比熟悉,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幽瞑,他以迅疾身法越众而出,一掌震开姬轻澜之余抱起了司星移,毫不吝惜地给他喂下丹药,反手将人推给一名剑修,这才转身面向姬轻澜,手指捏起了裂冰玉,直接动了真格去抢那颗眼珠。

他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打算让姬轻澜有说话的机会,在盛怒之时仍选择了给予暮残声无形维护,可是暮残声知道这并不代表幽瞑信任自己,而是眼下情况紧急,也是出于北斗临行前的再三请求。

姬轻澜曼声一笑,他就像无根浮萍般轻飘,在幽瞑连番猛攻之中游刃有余,竟是穿过墙壁飞出了大殿,众人皆是紧追出去,恰好同厉殊率领的一群修士打了照面,双方一前一后,将姬轻澜围在了占星广场中。

“那个是……”厉殊看到了姬轻澜指间那颗眼珠,一瞬间惊得亡魂大冒,前所未有的杀机暴涨出来,他立刻拔剑出手,配合幽瞑抢夺。

此时没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讲,一旦玄武法印被魔族带走,那就是重新打开了归墟与北极境的通道,后患无穷。因此,所有人都亮出兵器法诀,手段尽出,只为了夺回玄武法印,整个占星广场巨响连连,华光大作,周遭建筑受到波及,接连坍塌破坏。

终于,在姬轻澜以灯笼挡住幽瞑与厉殊的刹那,暮残声趁虚而入,骤然破开防御空门,一掌落在了他头顶。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了解姬轻澜,知道这个鬼修的弱点在哪里,只要拔出对方头顶的咒魂钉,姬轻澜就会魂飞魄散,玄武法印自然也能够夺回,洗清他勾结魔族的嫌疑。

暮残声是真动了杀机,可是在他碰到咒魂钉的刹那,脑子里突兀地传来一道直抵元神的刺痛,眼前一切骤然模糊,又迅速清晰,变成了另一幅情景——

昙谷一元观里,血迹斑斑的白狐刨开废墟,从下面托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他一见到狐狸就发疯,拼命地爪牙撕咬,结果一口咬在狐狸左前腿上后,脸上疯狂的神情蓦地空白,下意识低头,吐出两颗带着污血的牙,而它们又很快化成青烟消失了。

趁此机会,白狐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没好气地道:“老子修了五百年,要是让你给咬破皮,以后我‘暮残声’三个字倒过来写!”

小鬼木了片刻,哇哇大哭起来,脑袋还在往外淌血,暴戾的鬼力汹涌起来,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吓得刚被刨出来的几个伤患纷纷退避。

白狐不耐烦地张开嘴,准备一口真火把这糟心小鬼烧了超度,不料低头看到他头骨上一根铁钉,将喷出的火硬生生吞了回去,憋了个七窍生烟。

发疯的小鬼又扑了上来,眼看就腰咬上白狐的咽喉,不料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了脑袋。

“嘛,真是的,我最讨厌小孩子哭,打你一下跟欺负你似的,下次再分你死我活吧……”白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都长大了,也别总活在过去啊。”

温和灵力灌顶而下,小鬼立刻僵在了原地,眼神也从疯狂变得茫然起来。半晌,等到狐狸收回爪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白狐化成人形就要离开,猛地一个饿虎扑食,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再次哇哇大哭。

“都说让你别哭了!”

“哇——”

“再哭我吃了你!”

“啊啊啊……”

“祖宗我求你别哭行吗?”

“呜……”

最终,白发红眸的青年一巴掌扇在自己头上,拖着这个奇葩的玩意儿举步维艰地走远了。

……

暮残声蓦地睁开眼,他看着掌下的红衣鬼修回过头来,对着自己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他心中杀意未散,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半拍,仅这刹那已足够姬轻澜挣脱束缚,旋身落在了大殿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多谢了,暮残声!”

话音未落,他两指一错,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碎了那颗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