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袭寒思来想去,便以素心如意收拢了木楼残留的些许灵气,并在昨天请幽瞑帮忙将它们炼成一颗灵珠植入青木体内,代替已经碎裂的元丹重新在内府中运转,使他脱胎换骨,不再被那座楼拘束。

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幽瞑必须以牵魂丝操控青木四肢百骸,掌握每一根气脉的运行变化,才能保证凤袭寒植入灵珠时不出纰漏,却没想到自己会在青木脑中发现这个东西。

牵魂丝虽然是灵傀术的起手式,却是操纵傀儡不可缺少的工具,越是要做到不留痕迹,就必须将牵魂丝炼化得精细,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自身元神里提取念力,将千丝万缕的精神压成一线,因此每位灵傀师的牵魂丝都与自己元神相连,旁人无法伪造。

正如眼下,司星移能够感知到这根牵魂丝在呼唤自己,迫切地渴望重归他的元神之中。

“牵魂丝入侵生灵大脑,用的是灵傀三禁中的‘离’字诀,能将灵傀师的意识植入目标脑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中术者没有想要说谎,他也不可能讲出真话。”幽瞑看着指尖那根蓝色的牵魂丝,“此法可以改变一个人原本对某件事的认知记忆和思想意识而使其不自知,外人更难以察觉端倪,可它也有许多限制——首先是不能对精神力比自己强大的人施术,其次是用作意识操控的牵魂丝不能离开目标大脑超过十二个时辰,否则被覆盖的记忆将会重新浮上脑海,从而导致意识冲突,最后……”

顿了下, 他凝视着司星移:“如果这道牵魂丝被毁,施术者的元神将受三倍反噬,甚至有可能失魂落魄,永远变成个傻子。”

这是一道十分强大有用的灵傀术法,却也危险至极,被同道中人讳莫如深,如今放眼五境,能做到这点的人屈指可数。

司星移微微一笑:“你没有毁掉它,也没有将它交给宫主,我很高兴。”

这道从青木脑中抽出的牵魂丝足够推翻他原本的指控和证词,将暮残声从千夫所指的泥沼中拉上岸来,并且成为寻找真凶的重要线索,让此桩凶案得以真正了结。

幽瞑对这些心知肚明,可他没有这样做,如何能不让司星移感到高兴?

他这样一句近乎承认的回应,让幽瞑的所有猜想都落到了实处。

恶木能够影响生灵心智,尤其在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它蛊惑,以青木当时的情形别说是临危上阵,连保证自己不会对同门反戈一击都不一定,更遑论在关键时刻不顾自身根基也要毁掉整座主楼。

若非他心志坚定果决,就该是背后有人暗中推动。

“你用牵魂丝操纵青木,将元徽之死嫁祸给暮残声,又在混战时借青木之手烧毁了元徽尸身和整座主楼……”幽瞑抬起头,“你为何要杀元徽?又从那楼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藏经阁主楼已经化为废墟,哪怕重玄宫可以用诸般玄妙法术将它复原,也不过得到了一座空楼,里面那些无价秘典已经付之一炬,在战后找到的只是些残卷碎玉,没能及时被搬离出去的元徽尸身也同他守护千年的这些秘密一起变成了灰烬。

世间再没有人知道里面曾有过的每一样物品,自然也不会晓得缺失了什么东西。

司星移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心下难免有些感慨,多年前那个只知道跟自己亦步亦趋的小家伙,现在也晓得了这些弯弯绕绕,也算不亏了几百年的岁月。

可惜,他仍然对自己抱有不肯承认又不切实际的信任,才会天真地把这些话直接问出来。

周遭空气微不可察地一滞,正压抑怒火的幽瞑没有注意到,司星移摩挲茶杯的手却顿了顿。

他盯着幽瞑看了许久,半晌才摇了摇头,轻声道:“够了,别再提这件事,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吧。”

幽瞑冷笑:“你敢毁尸灭迹、嫁祸于人,现在还怕听人说吗?”

“不,我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后悔。”司星移放下茶盏,看向幽瞑,“所以,我不想你也成为这些‘不悔’里的一个。”

他温声细语如拂弄柳叶的春风,却让幽瞑浑身一僵,感受到杀意猝然袭来,如同一场绵密的针雨,虽不浓烈压迫,却无孔不入。

司星移掀开盖在膝上的薄毯,缓步走来从幽瞑手上抽走那根牵魂丝,对他居高临下地一笑:“把北斗带来吧,我答应你。”

“啪”的一声轻响,幽瞑因为用力过大不自觉地折断了自己一根手指,他半点不觉疼,只是抬头死死盯着司星移:“你威胁我?”

“如果认为我这是威胁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就当做是吧。”司星移俯下身,用指腹摩挲他的眼角,“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现在我如你所愿,不好吗?”

“我……”

“在我与真相之间,你本能地相信我,而在暮残声与北斗之中择其一,你只会选北斗……幽瞑,当你做下这些决定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偏向,我很高兴你能自私一些,因为追求公正和真理的人固然可敬,却都活得太累。”司星移手掌下落,拿掉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一片落叶,“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把北斗带过来,我这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幽瞑木然起身,离开了抱朴居。

当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中,司星移才松开手,刚刚那片落叶竟在他掌心变成了一条细小的咒蛇,通体灰色,直起上身与他对视,口吐人言:“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司星移轻言浅笑,“若是北斗没有重伤垂死,幽瞑不必求到我这里来,以他的个性必会为暮残声作证,可是现在……幽瞑这一生失去了太多,就会格外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咒蛇吐了吐猩红的信子:“就怕你千虑一失。”

“比起一次可能的失算,我更想将幽瞑拉拢过来。”司星移淡淡道,“您虽然杀死元徽夺得了《人世书》,可是要想在多方博弈中成为最后的赢家,仅凭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而幽瞑……他拥有这个价值。”

“他性情乖张桀骜,会受人摆布?”

“我有办法,只是要请您宽限一些时间,不要急于对他下手。”

咒蛇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既然如此舍不得,当年何必丢了他呢?”

司星移但笑不语。

“罢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置,只要他识时务,本座也不会自找麻烦。”咒蛇昂起脑袋,“不过,你现在没了玄武法印傍身,又丢了只眼睛,还剩下几分本事在?”

“法印虽然强大,终究是外物,凭借它们可以一步登天,却不能真正问鼎巅峰,因此我从未依赖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失去。”司星移垂下眼,“只是我那师尊此番又有进境,遮掩天机之事可一不可二,接下来这段时间还需蛰伏才是。”

“他……罢了。”

咒蛇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从司星移掌心滚了出去,变回落叶飘落在地,附着在上面的那道神识也遁去无踪。

司星移缓缓坐了回去,捧起凉透的竹沥喝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忽然掠过一道精光——

北斗在这个时候出事,当真是巧合吗?

净思跟玄凛这场密谈持续了很久。

萧傲笙回到道往峰,先是探看了步长老等伤重人员,又处理了诸多要务,清点剑阁在此次大战中的折损,对剩下的弟子们做了重新调整,种种繁杂事务一同压下,他虽不是完全不通俗务,却毕竟是回归不久,很多细节门道都不清楚,顿时一个头比两个大,等到好不容易能暂且喘口气,已经是子夜时分。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把几个劳累多日的弟子都赶去休息,自己却没有半分睡意,御剑在道往峰上下巡视了一遍,这才赶去了坤德殿,却没想到会被守门弟子拦下,告诉他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净思早已吩咐下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他在长廊下静立许久,殿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倒是满脸疲态的岚长老从外面回来,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就猜到了来意,上前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你是来问暮残声的事情?”

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我都听阁中弟子说了,他……元阁主之死,尚且还有许多疑点未能查清,他不该被押入遗魂殿。”

“他被关进遗魂殿,不只是因为元阁主的案子,更重要是他勾结魔族,导致玄武法印失落。”岚长老捻了捻眉心,“傲笙,你当时不在重玄宫,也不知道具体情景究竟是怎样,那个跟他一起回来的魔物已经趁乱逃走,挖取星移左眼的那个鬼修也与他交情匪浅,他甚至在最后关头收手纵容,否则吞邪渊本不……”

“岚长老!”萧傲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那个鬼修我也见过,他虽与师弟有故,却极擅鬼蜮伎俩,我们根本无法确认他当时有没有暗施什么手段,仅凭其一面之词,就把吞邪渊爆发的诸般罪责都压在师弟身上,未免太过不公,要知道……打开吞邪渊的是归墟魔族,不是他!”

岚长老摇了摇头:“傲笙,你马上就要成为剑阁之主,不要如此意气用事。”

“他是我认下的师弟,也是我向厉阁主作保解除了他的软禁,他若是当真大错特错,我也逃不了牵连干系,而他若是蒙受冤屈,我更不能袖手旁观。”萧傲笙握剑的手指节发白,“我要做阁主,是为了化身为剑立于大道之巅,而不是跪在那个位置上当一个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岚长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叹出一口气,道:“这几天,有很多人来打听这件事,却只有你跟凤袭寒敢这样跟我说话……可是傲笙,你没有证据去证明他与元阁主的死无关,不能证实白虎法印非他有意占夺,更无法为他洗清勾结魔族的罪名,甚至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你何必还要趟这浑水呢?”

萧傲笙浑身一震,半晌才道:“他……他放弃了?”

“你今天才回来,还没有去见过他吧。”岚长老从袖中取出一面玉牌,“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宫主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你与其在这里枯等,还不如趁着决断未出,先去看看他,亲自跟他说说话。”

“……多谢岚长老!”

萧傲笙接过玉牌,向她抬手鞠躬行了一礼,御剑化光赶向遗魂殿。

岚长老望着那道剑光,眸中尽是怅惘,随即摇了摇头,暗自苦笑。

遗魂殿的建筑被破坏了不少,好在里面原本关押着的囚徒也少了大半,那些逃出去的家伙终究未能离开北极之巅,或是在猎杀重玄宫弟子时被厉殊他们斩除,或是在那场净世星雨中化为乌有,少数几个被捉拿回来的也没了余力,安静地缩在囚室中苟延残喘。

萧傲笙对看守这里的明正阁弟子出示玉牌后便畅通无阻,他甫一入内才发现那棵镇法妙木已经枯死,庭院变得空空荡荡,无端多了萧索凄凉之意。

因为暮残声如今身怀白虎法印,他所在的这间囚室位于遗魂殿正南方最深处,由厉殊亲自将火精融入室内四面,并在上下埋了火符,以火行克金灵,而作为引线的那道符纹被打入暮残声体内,如果他妄图私自逃离就会触动符纹,引发业火焚身。

萧傲笙在进入囚室的刹那就感觉到气血生燥,这里虽然没有火焰,却有无形热浪充斥了整个空间,不伤形体,炙烤心神,着实是难熬。

他定了定神,看到暮残声抱膝坐在囚室中央,身上没有锁链,脚边三尺外的地砖上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一触即有业火流窜,将活动范围收缩到这三尺方圆中。

萧傲笙身上佩有那块玉佩,倒是不惧这火符阵,他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暮残声身边半蹲下来:“师弟,我回来了。”

暮残声本是把头埋在臂弯间,似是入了眠,此刻闻言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然后就对他笑了一下:“萧少主,看你平安归来,我就放心多了。”

萧傲笙皱起眉:“你唤我什么?”

暮残声道:“萧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傲笙一掌拍在背上,一口气憋回了喉咙里,呛得差点把肺管子也咳出来。

“当日我把你从三元阁放出来时说的话,不过短短几天,你是都当了耳旁风吗?”萧傲笙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直压在心头的怒火此刻终于被暮残声点爆了,俯身揪住他肩膀将人拖起来,“你我并非手足至亲,也无多年同修之谊,相识不过个把月,有的只是生死场中缔结的交情,我认你做师弟,更是将你当成兄弟,曾发誓只要你不曾为恶,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定会袒护你到底……现在,我还没有放弃你,你却要跟我断义?”

暮残声扯了扯嘴角,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声道:“眼下的情况,跟当时已经不一样了。”

萧傲笙冷冷道:“哪里不一样?是你为夺白虎法印杀害元阁主,还是你勾结魔族掠走玄武法印,亦或者你纵容鬼修为祸使吞邪渊爆发?”

暮残声道:“你既然都知道,就该在这个时候离我越远越好。”

萧傲笙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一巴掌照着他的脸扇了过去,打得暮残声偏了头,血从破裂的唇角溢了出来,本来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地缩了回去。

他被打蒙了,转头看着萧傲笙,却发现这个在寒魄城里连死都不怕的男人,现在竟然红了眼眶。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萧傲笙深吸一口气,“自你我拜为兄弟,我可曾有哪点对不起你?”

暮残声浑身一震,摇了摇头。

“你是否真心视我如手足,不搀半分虚情假意?”

暮残声神色复杂,笼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终是点头。

“那么,”萧傲笙上前一步,“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可有一件是你当真做过?”

这一回,暮残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笑了出来:“师兄,元阁主在我身边被杀,白虎法印落在我身上,我在最后关头放过了姬轻澜,使得玄武法印被掠,吞邪渊在北极之巅下爆发,这些都已经是事实了。”

萧傲笙握紧剑柄:“回答我的话,只要你没做过,我一定会袒护你。”

“我说过,这就是事实。”暮残声不等他发怒就反问出口,“你知道这次死了多少人吗?”

萧傲笙将要爆发的怒火陡然一滞。

“重玄宫死伤惨重,下面十五座城池的百姓也受到波及,亡者逾十万,伤者不下百万。”暮残声眼中尽是血丝,“若非我放过了姬轻澜,这些人本不至如此。”

萧傲笙嘴唇翕动,喃喃道:“这不是……”

“这是我的错,师兄。”暮残声看着他,眼中神色痛苦至极,“没有什么暗算伎俩,是我自己在那一瞬间松了手,让大家错失了最后一次夺回玄武法印的机会。”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一回,我罪有应得,心服口服。”

“那你应该去找姬轻澜,杀了那些邪魔外道将功折罪,而不是在这里等死!”萧傲笙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曾经面对那么多生死劫难都敢迎头直上,现在却想要一死了之?暮残声,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勇者,如今你不敢面对现实,就想要做懦夫?”

这一番质问震耳发聩,当看到暮残声神色一空,萧傲笙才松开手,缓和了语气,道:“我不怕什么牵连和麻烦,只要问心无愧,旁的什么也不惧。”

在这一刻,暮残声觉得能认识萧傲笙,实在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了。

可是萧傲笙不懂,这些事情背后不是浑水,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他只看到了归墟魔族的阴谋诡计,却没有往更深一步去想,譬如——元徽之死与魔族夺印攻山,其实就是两件本无关联的事情。

归墟魔族想要夺取玄武法印释放吞邪渊,为此不惜在昙谷示弱落败,让琴遗音束手就擒进入重玄宫,借机牵制道衍神君,暗中算计三宝师,甚至暴露与南荒魔族的合作也要调虎离山,越是精细缜密的谋算越证明他们没有绝对的胜算,决不会在玄武法印还没到手的时候另生事端,引发重玄宫的警觉。

元徽在重玄宫地位虽高却向来低调,杀死他对魔族来说还不如干掉厉殊的价值更大,就算是为了白虎法印,魔族也该借机将自己也一起干掉,而不是选择栽赃嫁祸的手段,让白虎法印仍然处于重玄宫的监管中。因此,在暮残声看来,更大可能是有人早已决定要杀死元徽,在知道魔族将要攻山的消息后趁机动手,不仅达到了目的,还借此惊动了重玄宫其他人提高警戒,逼迫暗中蛰伏的魔族不得不提前动手,用一场混战帮忙销毁可能暴露的所有痕迹。

他本来只是猜测,在知道藏经阁主楼被毁之后更是坐实了想法,真凶要想销声匿迹,首先就要抹掉自己真实的杀人动机,才能使旁人连追查都无从寻找方向。

至于自己被青木指认为凶手……暮残声想,那个真正杀死元徽的家伙必定还藏在重玄宫里,甚至很可能拥有显著的身份地位,才会需要一个替罪羊,使自己能够继续光鲜坦荡。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人比谁都希望暮残声死,任何想要替他脱罪的都会成为凶手的敌人,对方既然能在藏经阁里杀死元徽,未必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萧傲笙,而他现在又能为萧傲笙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抬手化出一只小袋子,交给了萧傲笙,道:“把这个,交给北斗少主吧。”

萧傲笙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回应,下意识地接过:“里面是什么?”

“是阿灵。”暮残声垂下头,“她的临终遗愿是希望回到北斗少主身边,我现在不得自由,只能请师兄走一趟了。”

他还不知道北斗已经出了事,萧傲笙略一犹豫,也没有告诉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对了,你身边那条小尾巴呢?”

暮残声动作僵住,囚室内陡然变得一片死寂。

萧傲笙心里一跳,直觉自己说错了话,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就听见暮残声道:“死了,在我怀里变成了一堆白骨。”

他神色淡淡,说这话时语气也无起伏,可萧傲笙无端觉得冷。

“那时候大乱刚起,她拼命跑过来找我,想和我一起逃走,而我执意要去缥缈峰阻止罗迦尊,就让她在遗魂殿里等着。”暮残声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就在那条长廊下,她乖乖地等我回来,然后……在那场大雨中,血肉尽褪,化为枯骨。”

萧傲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身为玄门剑修,本能地不喜欢白夭这种满身阴郁的小魔物,可他也知道暮残声跟白夭之间的因果纠缠,在少有的闲聊中,知道对方已经开始发愁如何将这个女娃拉扯长大。

正因他知道,现在才说不出那句毫无意义的“节哀”。

“我做了很多次选择,不能说自己从未错过,只是站在惯有的立场上,对于那些选择的结果虽然感到遗憾,却从不觉得后悔。”暮残声轻轻地道,“直到这一次,我自不量力,后悔莫及。”

“师弟,你……”

“师兄,这是我罪有应得的。”暮残声凝望着他,“无论什么处置,我都甘愿领受,不需要任何袒护或求情,你若是仍要一意孤行,也不过是徒增烦忧。”

顿了顿,他沉声道:“此时此刻,最需要你的是道往峰,而不是我。”

萧傲笙本来已经握住剑柄的手,一点点松开,双眼死死盯着暮残声的脸,好像是要将他烙印在心,又似乎是觉得自己原来从没真正认识过这只妖狐。

他忽然挥出了拳头,暮残声下意识地闭眼,拳风擦过他的脸,在身后墙壁上击出了五寸深的凹陷。

萧傲笙离开囚室的时候很狼狈,他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直接跟暮残声翻脸。

他顶着一脑袋的官司疾走数步,心里的怒火反而慢慢降了下去,原先那点疑惑却变成了满腔疑云——暮残声向来恩怨分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宁可如此,也要将自己推远?

暮残声不畏生死,那么他现在怕的是什么?

萧傲笙眉头紧皱,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绪中,没留意前方拐角处有人匆匆而来,顿时撞在了一起,好在他们都是修士,各自退了一步便站稳了身形。

一见来人,萧傲笙顿时愣住:“凤少主,你这是……”

“我正是来找你,快去坤德殿!”凤袭寒面色冰冷,双拳紧握,“宫主跟妖皇谈完了,已经决定好如何处置暮残声。”

萧傲笙一惊,心头猝然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什么?”

“数罪并罚,当处极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崩塌

姬轻澜已经快要忘记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雕花红烛在金台上燃烧不熄,重重珠帘内有笙歌鼎沸,哪怕天上已有乌云密布,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仍在彻夜尽欢。

姬轻澜像一个无主孤魂,在华美宫室间飘荡不定,终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长安宫。相比于其他殿堂的醉生梦死,这里显得格外安静,所有宫人都被赶了出来,噤若寒蝉地守在外面,从紧闭的殿门中隐约传出了清脆的物品碎裂声,以及,女人的哭声。

他穿门而入,看到身着龙袍的男人正大发雷霆,不再年轻的脸庞在发怒时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面前的女人挺着一个圆滚肚子,艰难地跪在满地狼藉中,声泪俱下地祈求他收回成命,不要将公主祭天,那都是大祭司的谎言,就算公主被献祭,他们也无法抵挡住御氏伐军的弓刀铁骑,比起求神拜鬼,不如背水一战。

她这话激怒了酒意上涌的帝王,他一脚踢了过去,女人顿时扑倒在地,帝王愤怒的斥骂声戛然而止,他看到鲜血忽然氤氲在金色的衣裙上。

皇后已经身怀六甲,本就因为国事家情多思多虑,现在挨了这一下,御医们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保胎,却无法保证这个小生命能够安然降世。

姬轻澜站在床边,想要触碰那张苍白面孔,指尖却如同穿过了空气。

皇后昏迷不醒,公主最后一次拜别了母亲,然后披上法衣被推上祭神坛,一把烈火将她焚烧成灰,却烧不着御氏的千军万马,他们很快就要兵临城下。

帝王亲自迎战,终是败兵而归,王城从内部封锁起来,宫廷中再无丝竹之音,他不知杀了多少想要逃走的人,最终将大祭司从地牢中释放出来,要一个报复御氏的办法。

大祭司为了活命,献上一道秘传毒计,于子夜时分剖出皇后腹中胎儿,楔入咒魂钉投入尸瓮,以仇人发甲或血肉下咒,三日便可炼成天煞鬼婴,循息杀人,不死不休。

那天晚上,姬轻澜站在殿外,与帝王并肩而立,听着里面的惨叫声从凄厉到断绝。

她虽然贵为皇后,却是生不逢时未遇良人,不仅保不住子女,也保不住自己的命,至死只换来一个空有其表的谥号,唯一记得她的只有陪伴多年的死士。

那个女子拼了性命潜入密室,将用来下咒的头发换成了帝王和大祭司的,对着那个散发腥臭的陶瓮诅咒不休,然后逃到了冷宫深处,投入枯井中,死得无声无息。

姬轻澜在井边站了很久,直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爆发,他放任自己被拉拽过去,下一刻无数亡魂凄厉的哭喊都在耳边掠过,他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睁开眼,猛然一击打破了尸瓮,冲天怨气化成了猩红血雾,随风席卷开去,笼罩住整座宫阙。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变得青白稚嫩的肢体,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是他真正回到了一生伊始。

如果时空能够倒转,生命可以重来,你最想改变什么,又最害怕什么?

“……”姬轻澜在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雕栏玉砌皆随梦醒化飞烟,手边灯笼散发出幽幽火光,照亮了山洞一隅。

定了定神,姬轻澜立刻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道衍神君降下星雨净世,非天尊立刻下令群魔撤回吞邪渊,唯有他当时心神濒临失控,错失了回到归墟的机会,而星雨中蕴含的神力太过强大纯净,他的魂魄被雨水浸入,不得不寻觅了一处隐秘山洞布下禁制,然后开始驱散神力影响,却没想到会陷入沉眠,若非做了那样的梦,恐怕就要长睡不醒。

随着思绪回笼,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事情,眼中痛苦神色一闪而逝,拿起灯笼离开山洞,眼见此刻夜色黑沉,便旋身化作了一道阴风,卷向重玄宫。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不晓得非天尊在这期间有没有寻找过自己,姬轻澜现在也不想回到对方身边。

重玄宫正在重建,哪怕入夜了也有不少弟子在穿梭忙碌,姬轻澜收敛了自己全身气息,随风逡巡了一圈,仍是没有找到暮残声。

直至他冒险来到坤德殿上空,看到萧傲笙正在紧闭的殿门外等着,单膝跪地,双手结礼。

“宫主,师弟他就算有错,也是罪不知此,念他过往种种功德,未有祸害之举,求您……”

姬轻澜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萧傲笙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求了多久,向来坚忍的剑修如今额上满是冷汗,背后衣衫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仍然重复着自己的恳求,身体也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终于,坤德殿大门打开,岚长老从中走了出来,却不见净思的身影。

“宫主送别妖皇之后就已经前往天净沙,如今事已成定局,你不必再说了。”岚长老亲手想要将萧傲笙托起,奈何那双手臂竟是纹丝不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傲笙,暮残声是西绝的妖族,而这次的处置乃是妖皇玄凛亲自定下的,你就算哀求宫主也无济于事。何况此番数罪并罚,除了元阁主被杀,单是他身为西绝破魔令执掌者却勾结魔族、导致玄武法印失落,就已经是不可赦免的重罪,妖皇要给北极境一个交代,就必定不会饶他。”

萧傲笙如遭雷击,半晌才声音艰涩地道:“可是……留他性命,也不行吗?”

“傻孩子,不是我们不能网开一面,实在是他私占白虎法印,元神精血都与之相连,现在要想将法印收回,就必须以真火将他炼化,如何能留他性命?”岚长老亦有不忍,却不得不打破他的妄想,“再者说,吞邪渊爆发已经惊动天下,此事牵连甚广,不知多少势力都在盯着,他就算活了下来,难道会比死了更好过?你若是当真怜他,就……如他心愿,把这件事放下吧。”

萧傲笙浑身一震,膝下忽地一软,差点就扑倒在地,他用尽力气支撑起手臂,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姬轻澜已经变成了一道狂风,呼啸着向西方刮了过去。

他不知道妖皇一行何时动身,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远,却晓得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炼妖炉。

说是炉子,其实那是一座活火山,位于西绝境南部的一座海上孤岛,亘古已存,烈焰不熄,整座岛屿皆是赤地焦土,连最顽强的草木也不能生长,经过妖族历代布置,这座火山不再喷发成灾,火焰热能都继续在山体内部,随阵法运转而动,积年累月下来,谁也不知道里面蕴藏了多么强大的火行灵力。

妖族里但有罪恶滔天之辈,若没有被当场诛杀正法,就要投入炼妖炉,骨肉魂魄都被烈火和岩浆吞没,只剩下一身力量被阵法吸收,助长了炼妖炉的恐怖。

西绝妖族必须将白虎法印归还重玄宫,势必要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然而白虎法印乃金行之最,哪怕玄门真火也不能将它熔炼出来,唯有借助炼妖炉昼夜不休的煅烧才可炼化成功。

姬轻澜眼中尽是鬼厉凶光,他在离开重玄宫地界后,毫无顾忌地释放了自己全身鬼力,所经之处万家香火为他所夺,一路上风驰电掣,日月星辰都在他头顶转过了一轮又一轮,他片刻也不歇。

他终于飞越了半个北极境,在临近昙谷的八百里大山深处,追上了玄凛一行。

这里是北极境的南北必经之地,不久前还爆发了魔修之祸,附近所有百姓或死于灾难,或被玄门弟子们迁走,偌大山岭如今空空荡荡,弥漫着不祥的死气,连鸟兽虫鸣都微不可闻。

姬轻澜的目光破开阴云,看到那辆载有妖皇的赤炎马车正在林间穿梭如飞,不下百名妖族化光随行,唯独不见暮残声的身影,想来是白虎法印不容有失,他就与妖皇同处车中,被玄凛亲自看守。

若是让他们出了这八百里大山,就再难有动手的机会了。

姬轻澜在空中变回身形,手指在灯笼上一抹,那团小小的火焰陡然暴涨,袅袅青烟从中升腾起来,随着他无声唱咒,原本只是有些阴沉的天色又悄然变暗了些,似是要下雨。

随着青烟萦绕,旁人难见的阴气从山林中钻了出来,大多是这山里的精灵,还有些是徘徊不去的亡者阴魂,这里前不久才有过血流成河,魔修们虽然战败退走,却还有大批亡魂没来得及超度想,现在受香火吸引,都成为了姬轻澜的兵卒。

无数张怪异的面孔在山岚中若隐若现,妖皇一行也发现了异常,车队立刻停下前进,群妖迅速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披麟露爪,面露狰狞。

姬轻澜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他双目锁定了马车,轻轻吹了口气,聚如阴云的青烟立刻四散,与此同时,那些受召而来的精怪鬼魅齐齐现身,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袭向妖皇一行!

妖鬼混战中,一只身形巨大的山鬼直接从马车下方破土而出,他身躯坚硬更甚顽石,一头撞飞了驾车的四匹赤炎妖马,车厢却压在他头上般纹丝不动,数名女鬼猛地张开双臂,犹带腐朽气息的头发暴涨数倍,如箭矢般从四方密密麻麻地飞射出去,死死钉在车厢四壁上,随后她们纵身飞起,虽然没能将车厢拽起,却将四面车壁拉得支离破碎,使里面一切都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