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叶惊弦突兀地睁开眼,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姬轻澜本就防着有诈,眼下倒不慌乱,可是颈侧忽地一凉——原本躺在地上的小厮不见了,暮残声变回本相,饮雪冰冷的戟尖正抵着他。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屋里一片昏暗,唯有姬轻澜手中灯笼里火光不灭,恰好映出他那张苍白又艳丽的脸,这世上但凡有人见过他一面,如逢艳鬼,不敢忘却。

正如周皇后始终派人盯着菁华宫,阿妼的心腹也时刻关注凤鸾宫动向,周桢今日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回禀阿妼,紧接着这封情报就出现在晟王府,由御飞虹亲自过目。

周桢走时神情如常,送他离开的宫人却无一有资格能在周皇后身边伺候,仅此一点就证明父女二人这番谈话并不愉快,御飞虹转念想到叶惊弦的计划,推测周桢今晚必有动作,故而暮残声一整日扮作小厮对叶惊弦端药倒水,寸步不离。

可他着实没有想到,那个用饿伥和疫毒害人的邪修竟是姬轻澜,更没想到十年重逢,姬轻澜已经堕入魔道。

然而,眼下情形根本不容多想,姬轻澜身形蓦地虚化,变作一道红雾从饮雪戟下飘了开去,直扑叶惊弦面门,后者在榻上侧身一滚,掀起的被褥内里竟是一层符布,咒文金光化作屏障,姬轻澜虽能破之,背后暮残声已经提戟刺来,他不得不放弃取命,折身冲出房间。

下一刻,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看似漏洞百出,却能把这红雾笼罩得严严实实,八个身披杏黄道袍的弘灵道修士自八卦方位一齐跃出,个个修为非凡且境界相等,配合无比默契,随着他们唱咒声起,盘旋不休的大网将红雾整个包裹起来,乍看如同夕阳坠落院中,映红了一片夜空。

眨眼间,红光尽散,整张网子缩成半掌大小,晟王御崇钊飞落在地,手中一只三足鼎见风即长,霎时已变一人来高,直接将大网与红雾一同吞入,熊熊真火在鼎中燃烧起来,竟是当场祭炼!

“混元鼎!”暮残声见了这一幕,不禁微讶。

御氏气数将尽乃是天命注定,可御天皇朝近三百年威震八方的基业并非泡影,纵观整个中天境,没有任何宗门势力能与朝廷争锋,更没有哪个世家的宝藏底蕴能与御氏相比。在御氏内库无以数计的宝物之中,奇珍异宝都为凡物,天下难得的法器多不胜数,混元鼎却能名列法宝前三,可见厉害。

混元鼎内有一道远古神火,历经千劫而不熄,炼化万物亦等闲,在当世仅逊色于朱雀法印和西绝炼妖炉。任何法器落入鼎中,都可被烧毁原来的神识烙印,祭炼成主人的物品,更别说是元神骨肉被神火煅烧,无须多时便要灰飞烟灭。

更重要的是,混元鼎曾为御天高祖御斯年的法器!

自古鼎为重器,象征皇权至上与礼乐尊贵,中天境内非皇室中人不得用鼎。当初,御斯年登基之后以麒麟法印镇压中天气运,用混元鼎作为宗室礼器,数代传承下来意义非同一般,按理说它该由承德君这个宗室长者掌管,此刻却出现在御崇钊手中。

暮残声眼中暗了暗,又见那红雾受神火煅烧,几番挣扎都被法网束缚,握戟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开口问道:“王爷是要把他炼化?”

御崇钊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御飞虹的帮手,闻言冷声道:“此等奸邪鬼魅,若不让他灰飞烟灭,还要他去危害苍生不成?”

暮残声皱眉道:“当务之急是要从他口中得到疫毒解法和周桢图谋,还请王爷暂且留他活口!”

御崇钊正要说话,忽地听见了一声冷笑,脑子里如雷炸响,刹那间心神大震,五脏六腑俱是火烧火燎,他立刻变换指法欲使火势暴涨,却不料暮残声一戟当面挑了过来。

“你——”

御崇钊又惊又怒,此时要躲已失先机,却见那戟尖并非冲着自己,而是在他与混元鼎间横空斩下,一声微不可闻的断响发出,原本焚烧他内府的那股邪火顿时消退,他忍住一口喉头血,抬眼只见一个红衣赤足的男子坐在混元鼎沿,唇角微勾,眉目含情。

“混元鼎着实是好物,可惜用的人比不得御斯年。”姬轻澜嗤笑一声,神火中飞起一物落入手中,原是他的那盏灯笼,“况且,在我面前玩火……自不量力!”

香火道法,不止能够沟通天神役使万灵,操纵火行更是随心所欲!

话音未落,他腾身而起,混元鼎中那团神火如蒙召唤般冲天飞出,竟是不受御崇钊法咒影响,聚成一道火蛇窜入姬轻澜的灯笼里,原本青幽森冷的火光顿时大作,一片热浪在院中卷起,八个修士连护体都来不及,皮肉骨脂便被风中火元焚烧殆尽,只留下满院飞灰。

比起十年前几番遭遇,姬轻澜如同换了个人般,再无半分手软留情。暮残声只来得及护住御崇钊,饮雪受他心念催动穿风破空,转眼便刺入姬轻澜身体,魔力流动顿时一滞,那股催命热风如浪排开,再抬头时空中已无人影,饮雪飞转回来,戟尖残留着暗红发黑的血迹。

鬼修本是没有血肉之躯,更不该有这种魔气浓郁的血液。

姬轻澜成了魔。

这个认知让暮残声脑中巨震,一股没来由的冲天怒火在心头窜起,那种无法压制的愤恨和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御崇钊本想说什么,抬眼就看到那双赤红眼眸中亮起金色,只这一眼,如利刃插在心上,浑身如被千刀万剐,根本不敢再看。

“劳烦王爷派人通知殿下,我去追!”

暮残声这样说着,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叶惊弦扶着门扉站在屋前,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对上他的目光,叶惊弦只是摇了摇头。

得到这个回应,暮残声心头微松,旋身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姬轻澜离开方向追了过去。

姬轻澜遁术精妙,可是御飞虹与御崇钊准备周全,在城里四处布下了许多禁法符箓和乱灵咒文,虽不至削弱他的魔力,却让他难以在短时间内遁去脱身。作为妖狐,暮残声的鼻子向来比狗灵,追着这点气息紧抓不放,姬轻澜现在不欲闹大,也不可能带着他回到相府,只能不情不愿地陪他在城里绕圈子,好不容易才出了皇城。

可惜他虽跑得快,暮残声却比他更快。

这是北城门外一个松树林,即使在秋季也显高直繁茂,月光落入这里便细碎如尘,唯有那团灯笼里的火焰灼灼燃烧,映得姬轻澜一身红衣愈加明艳。

他到了这里,反是不跑了,向着暮残声转过身来,神情平静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不该追来的。”姬轻澜幽幽一叹,“我今晚要杀的原本只有叶惊弦一个,你们却偏要赶上送死,安分活命不好么?”

暮残声提戟在手,冷冷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姬轻澜嘴角微勾:“早在十日前,他就该死了。”

只这一句,暮残声便得知杀死真正叶惊弦的凶手就是他,脸色当即一沉,手中寒光乍现,饮雪直向姬轻澜面门刺去,后者身如飘萍随风起,散成数道火蛇纵横开来,向暮残声围攻咬杀!

转眼之间,原本清寂的树林杀机四溢,两人谁都没留手,姬轻澜术法诡异层出不穷,暮残声武道精绝滴水不漏,一时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这是暮残声第一次真正领略到姬轻澜的厉害。

十年前几度交手,对方都倚仗灵域压制魂魄,乍看是杀机毕露,实则余地甚多,旁的咒术法诀鲜少动用,如今他真正放手施为,单是一道火焰都能玩得千变万化,每阵风里都可能暗藏陷阱,使暮残声不得不转为内息。

无论拖延或急攻,姬轻澜都能游刃有余,尤其他们的武道隐有相合之处,彼此不说知根知底,也是应对自如,令暮残声心中疑云几乎铺天盖地。

“姬轻澜!”两掌相抵时,暮残声喝道,“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呀。”姬轻澜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杀意,“你是那只几次坏了大帝计划的死狐狸,是偷走白虎法印、杀害藏经阁主、让重玄宫通传五境的玄门叛徒!”

掌力相撞,两人都往后退去,他轻飘飘地落在一截树枝上,手中灯笼化作一道烈焰蛇鞭,曼声笑道:“你说,我该将你送给大帝,还是拿你去向重玄宫讨赏呢?”

倘若可以,暮残声真想摘了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塞了些什么玩意儿。

蛇鞭绞住饮雪一端,火焰随之蔓延过来,若非饮雪在炼妖炉里重铸,恐怕根本受不住这股烈火煅烧。

不能拖了。

拿定主意,暮残声脚下一旋,错身刹那直接将姬轻澜甩飞出去,他的眼睛已经变作金色兽瞳,长戟忽地向下一斩,本欲折身回攻的姬轻澜身形一顿!

不是他不想,而是根本动不了。

原本苍翠茂密的树林,顷刻间凋零成枯木,仿佛有死神之手扼杀了所有生机,这片大地下陷半尺,似有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吃殆尽!

蛰伏在林中的无数道魅影尚未出手,连声惨叫都不能发出,已在须臾时烟消云散,就连姬轻澜手里那条蛇鞭都变回灯笼,里面的熊熊烈火黯淡下来,变得如豆一般瑟瑟发抖。

他脸色大变:“你敢在这里用白虎之力!”

炼妖炉熄灭之后,重玄宫下令在五境搜寻白虎法印的下落,暮残声的生死本已盖棺定论,可是一旦白虎之力重现,惊动星盘变化,立刻就会被重玄宫发现!

“他们要来,我求之不得。”暮残声冷笑,“倒是你,打算现在跟我走,或者被我打个半死拖回去?”

白虎之力封锁了这片树林,生机正被杀气吞噬,姬轻澜无法召唤更远一些的山鬼妖魅,甚至与归墟地界的联系也被暂时斩断,可谓孤立。

“你竟是这样心狠……”姬轻澜那双眸子此时如同血琉璃一样妖冶剔透,倒映着暮残声的身影,“我可是为了你以身犯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呢。”

暮残声本来照他面门打去的拳头僵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近在咫尺,姬轻澜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凄楚,“你还记得我吗?师父。”

最后两个字出口,暮残声呼吸一滞,神思失守刹那,姬轻澜窥得漏洞挣脱出来,反手一灯笼砸在他头上,却不料扑了空,顿时心头大震,下意识地向旁边闪开,一道雪亮长戟与他擦身而过劈在地上,险些斩断他的右臂!

“好狠的心啊。”姬轻澜不禁摇头,“你当真是下得了手。”

“我最后问你一次——”暮残声抬戟指着他,“为什么要在中天境降瘟布疫?为什么要帮周桢篡权害人?为什么……”

“为什么堕入魔道?”姬轻澜知他心意般一笑,“当然是为了复我姬氏,为报大帝天恩。”

暮残声眉头深锁。

“我是姬氏皇族遗脉,未生已亡,全赖大帝垂怜,将我收作魔将,掌瘟疫之能,修香火之道。”姬轻澜一字一顿地道,“他赐我再生,我为他忘死,他就是我至高无上的王。”

顿了顿,他回头遥遥看向皇城:“如今御氏气数将尽,大帝要这片江山,我就为他去夺。”

暮残声听罢,突兀地笑了一声。

姬轻澜不悦道:“你笑什么?”

“十年不见,我以为你变成了一个疯子,现在看来……”暮残声偏了下头,“你根本就是傻了。”

姬轻澜脸色阴沉。

“不过没关系,好歹你叫了声‘师父’,我就当你半个爹。”暮残声提戟走来,笑容逐渐变得狰狞如恶鬼,“爹今天教你该怎么做个聪明人。”

作者有话说:久违的小剧场—— 系统警报:大狐狸怒气槽已满,“爸爸打你”技能读条完毕。 小姬:┌(。Д。)┐等!等等!对我这个失忆人士多点宽容多点理解,爸爸再爱我一次! 心魔(茶):别担心,我这边有奶,包你死不了。 小姬:妈!!!!!!!!!!!!!!!!! 心魔:……大狐狸,打死算了,我再给你捡一个。 小姬:不不不不你不是说有奶吗我喊的是奶妈! 大狐狸:看,你果然是变傻了,你忘了他本质上是个三聚氰胺奶吗?

第一百四十章 变局

“砰——”

一声巨响,姬轻澜倒飞出去,撞断了数棵枯树,背脊几乎断裂,左臂扭曲地耷拉下来,哪怕伊兰恶果化成的魔躯强横如斯,在白虎之力面前也与朽木腐土无疑。

喉间一甜,姬轻澜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见灯笼倒转回来,暮残声已劈开火墙,提戟走了过来。

夜色昏黑,幽幽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姬轻澜看到暮残声那双冰冷璀璨的金眸,心里不自觉地颤了颤,轻声道:“你真想杀了我吗?”

“我的耐心向来不好……”暮残声将戟尖抵上他的咽喉,“所以,如果你不想再死一次,就乖乖跟我回去。”

“回去?”姬轻澜咳出一口血,“回去被弘灵道的人炼化祭天?或是让那位长公主将我押上刑场?还是说,你要带我这个作恶多端的魔物回重玄宫免罪领赏?”

暮残声沉默片刻,忽然道:“中天境的疫毒是你所布吗?”

“御氏气数将尽,我掌冥降之力,不过是顺天而为。”姬轻澜将一缕乱发拨到耳后,笑着道,“中天境因这场疫毒死伤无数,那些个魂灵怨气冲天,你当重玄宫真的一无所知?狐狸,这些事情连高高在上的神道都不愿管,哪轮得到你这玄门重犯做什么?”

暮残声心里好像被一根毒刺蛰了下。

就在此刻,一股热浪倏然扑面,暮残声立刻腾身飞退,只见那团被收入灯笼的神火破开桎梏,化成一只三丈来高的火鬼呼啸而来。与此同时,姬轻澜反手一指刺入心口,随着唱咒声起,一颗由心头精血包裹着的种子被牵引出来,落地生长,转眼即成千手千目的伊兰恶相!

暮残声一戟将火鬼劈散,抬眼就看到这一幕,眉头顿时紧蹙,未料到非天尊会对姬轻澜如此关注,竟将伊兰恶相也寄存在他体内。

姬轻澜这幅身躯虽是伊兰恶果所化,到底不如非天尊,放出伊兰之后,脸色顿时灰败,咬牙道:“抓住他,死活不论!”

一千零八十只恶眼睁开刹那,白虎之力凝成的屏障被猝然爆发的庞大魔力冲破,阴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浓浓黑雾遮蔽旷野,无数双森然冷目接连亮起,也不知有多少邪祟受召而来,加上伊兰恶相无孔不入的魔力,暮残声不得不暂且封闭五感,仅靠本能厮杀来犯群邪。

见他闭了眼,姬轻澜无声冷笑,抬手将灯笼抛出,化成自己的模样急攻正面,本体猛地伏低,变作了一片猩红血水朝暮残声蔓延过去,眼看就要涌到他脚下,饮雪毫无预兆地下落,正正刺入血水中!

金色流光如水般顺着长戟淌下,不但没有混杂那猩红的颜色,反而如同锁链般牵扯出无数血丝反向窜起,姬轻澜立刻恢复原身,抬脚与暮残声一拳相接,借力退回后方时,浑身已经惨白得吓人。

不仅是他的皮肤,包括那头浓墨黑发和一身红衣,发丝间隐现几缕霜白,原本殷红如血的衣服也像是被洗掉了颜色般变得寡淡。

“你……”姬轻澜无法形容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仅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感觉自己全身气血魔力都向那把戟汹涌而去,毫不怀疑若是再慢片刻,就会跟那些扑上去的邪祟一样变成满地灰烬。

“白虎法印主掌杀伐,你们只当它是战无不胜的利器,却忘了……它真正的能力,是杀生不沾因果。”暮残声反手一掌没入伊兰恶相体内,高大的女子身形顿时颤抖尖啸,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佝偻,绝代风华变作老妪,紧接着成为一截死气沉沉的朽木。

白虎法印,杀星天命,三神剑……暮残声生性不好杀戮,可他所修之道无不与“杀”相应,凡天下有生之物必有其死,则受杀劫所扼,皆在他证道之中。

“换言之,我无论杀了什么,都是应天夺命。”

姬轻澜双眼倏然瞪大。

“可惜了,只是一截枝子。”暮残声踏过枯木,长戟指向姬轻澜,“最后一次,跟我回去。”

姬轻澜眼中杀机毕现,在戟尖逼来刹那,他整个人平地滑开丈许远,枯树林霎时燃烧起来,熊熊烈火几成焚天之势,从那些枯朽的焦木里散发出令人心醉的馥郁香气,引动无数幽魂如飞蛾般扑火而来,生生为他筑成一面万鬼墙!

暮残声将出的一戟倏然顿住,他能一戟破墙,可是这些未犯冤孽的魂魄也将在白虎之力下烟消云散。仅这片刻犹豫,姬轻澜已经挣开杀机束缚,一对红袖灌满魔力锋锐如刀,随着他身形当空倒折,袖刀凌空斩下,直取暮残声天灵!

“铮——”

一声锐响,火花四溅,袖刀与剑刃在暮残声头顶相接,姬轻澜大惊之下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衣男子不知从何杀来,持剑挡下了他这一招偷袭!

“魔物!”白衣男子冷哼一声,绞碎了姬轻澜一双袖摆,星眸一扫暮残声,再看那怨气冲天的万鬼墙,顿时明白对方的顾忌。

也不见他动手,剑气外放,迸发出无数湛蓝剑芒,如一蓬大雨浇向万鬼墙,那些魂灵嘶声尖叫,剑芒却在穿过它们身体时陡然软化成千丝万缕,将这面墙里的所有魂魄接连串起,乍看就像一张蛛网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爬虫。

一些混杂在其中的邪煞立刻冲出墙体,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杀来,白衣男子击退姬轻澜后,抓住暮残声往后一抛,反手一剑横扫而出。

比起刚才硬接袖刀的争锋一式,白衣男子这一剑算得上绵软无力,出手时半分剑气也无,在场所有人却都觉得空间仿佛扭曲了一霎,眼看就要冲破剑网的邪煞连声惨叫都没发出,便悄然化为乌有,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火光熊熊,姬轻澜这才看清男子衣物上的两仪印记,惊怒道:“重玄宫!”

“师……”暮残声从白衣男子出现就开始愣怔,这一下终于回神,他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喉间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到背后气息有异,回头就见得一抹淡青色。

“好久不见了。”凤袭寒手持素心如意,对他微微一笑,“看到你还活蹦乱跳,作为医者,在下甚是欣慰。”

暮残声说不出话来,眼中冰冷锋利的金色缓缓褪去,恢复了本来的赤红。

看到重玄宫的人出现,姬轻澜已知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得手,他必须将消息尽快传给非天尊,绝不能折在这里。、

一念及此,趁着万鬼墙还未崩溃,姬轻澜以此为屏闪身离去,他的遁术素来精妙,白虎之力业已散开,在场再无人能阻他来去。

暮残声本是想追,却见白衣男子将手中长剑一抛,剑刃落地化作一个容貌熟悉的紫衣青年,冲自己微微一笑。

“让他跑,线放长些才能钓大鱼。”北斗的右手五指间隐有光线牵动,他笑着看向白衣男子,“不过,萧阁主刚才拿我挡刀那一下可是半点没留力气呢。”

萧傲笙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暮残声。

哪怕是当年站在炼妖炉火山口,暮残声也没有如此刻这般忐忑过,尤其他在前不久从御飞虹那里得知自己一时自以为是的好意却让萧傲笙十年难以释怀,不仅为了翻案调查穷心竭力,更是险些成为道途阻碍。

这样一想,他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萧傲笙也不是个会聊天的人。

面对生死阔别后的师弟,萧傲笙觉得说“你没事”太过明知故问,说“我一直在找你”又显得矫情,其他关于“白虎法印”、“炼妖炉”等话题更不合适,因此他冥思苦想了这么久,在凤袭寒和北斗都觉得气氛僵硬时,一脸严肃地问道:“你冷吗?”

“……”凤袭寒用素心如意抵住额头,北斗转身看向还在燃烧的树林,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以他的智慧实在想不通萧傲笙怎么会问出这种完全不经脑子的鬼话。

暮残声先是一怔,继而无法遏制地笑了起来,他收起饮雪,主动上前抱住了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踮起脚在萧傲笙肩膀上蹭了蹭。

“这下不冷了。”他笑着说。

姬轻澜回到相府的时候,已近五更天。

周桢早已屏退了仆卫,独自在议事厅里等着,未料一等就是这个时辰,再好的耐性也都快磨没了,待见到姬轻澜的样子,更是立刻站了起来。

姬轻澜现在的模样着实狼狈,他虽然成魔,修的仍是香火道法,故而混元鼎并未给他造成什么损伤,真正令他不好受的是暮残声留下的白虎之力和萧傲笙最后那一剑。

萧傲笙的剑道别具一格,姬轻澜为了脱身遁入剑网,其中剑气不可避免地渗入体内,那力量并不锋利刺人,反而绵软柔韧,绞杀着他的经脉百骸,配合掠夺生机的白虎之力更有奇效,仿佛在他身体里开了一个漏洞,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吞噬他的魔力。

“姬先生,你这是……”周桢为他点燃了三炷香,眉头深锁,“遇到了强敌?”

姬轻澜吸了几口香火气,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他冷笑了一声:“叶惊弦的确中了疫毒,弘灵道也在城南医馆里设下了埋伏,等我自投罗网。”

周桢脸色微变:“这府里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没有什么事情是毫无踪迹可寻的。”姬轻澜看向周桢,“你今天不是去过凤鸾宫吗?”

“蕣英不知道你……”周桢忽然住口了,“你是说,叶惊弦中毒是他们自己设计好的,为的是利用蕣英向我施压,让你主动现身?”

顿了顿,他看向姬轻澜:“就算晟王与他们联手了,先生要想对付也不在话下吧。”

“混元鼎的确是好东西,可惜晟王的修为不足以将它的力量发挥出来。”姬轻澜手中香柱尽化烟灰,“麻烦的是,叶惊弦身边有一只八尾妖狐,重玄宫的修士也赶来了。”

周桢脸色大变。

他没有关注什么“八尾妖狐”,心神已被“重玄宫”三个字牵住,千年以来重玄宫地位超然,又有道衍神君和三宝师坐镇,连御氏皇运都由神谕拟定,即便十年前北极之巅那场惨战震惊五境,可放眼天下有谁敢真正轻看重玄宫半分?

半晌,周桢勉强平复了心绪:“来的是谁?”

“剑阁之主萧傲笙,还有三元阁少主凤袭寒,恐怕阵仗不小。”姬轻澜抬起头,“因着御氏大劫将至,重玄宫早已发下封山法令,按理说不该插手中天境的事情以免劫数缠身。”

“可他们现在已经来了!”周桢死死盯着他,“你不是说……即使中天境生灵涂炭,只要有劫数当前,重玄宫就不会干预吗?”

“不错。”姬轻澜忽地笑了,“你怕了吗,相爷?”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在烛火映照下美得灼艳,哪怕周桢从未有过如此心思,也在这样的注视下感觉血液都开始沸腾,浑身发热。

“……我不是怕,只是输不起。”周桢运转真气压下心火,“周家走到今天,已经压上所有,我不能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时候贸然动手。”

“你对御飞虹下毒、暗杀叶惊弦的时候,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姬轻澜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如麝如兰,“一旦周家错过这次机会,就只能沦为刀下鱼肉,如今皇后已经与你离心,御飞云看在皇嗣的面上兴许留她虚荣性命,可是你们……”

说到最后,他突兀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含着一汪毒液:“相爷,你苦心谋划了这些岁月,舍得一朝放弃吗?”

周桢眼里闪过挣扎。

他当然不舍得,也知道姬轻澜说得没错,如今御飞云已经开始夺回权柄,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等对方收拢权力清算旧账,周家必定满门遭难。然而,周桢在朝堂浮沉多年,他知道外戚坐大可权倾朝野,也明白外戚根基不正缺乏底蕴,眼下宗室与勋贵联手,仅“正统”二字就能让对方占得高处,倘若再有玄门势力渗入局内,胜算根本不足二三。

人都是越老越怕的,周桢年轻时候敢假借先皇遗命篡夺权柄,以帝师身份架空御飞云,甚至派人在和亲路上暗杀御飞虹,可现在他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亡,万不敢将所有人都推上绝路。

自打御飞虹成势,他就转变策略力图稳中求进,才能在这些年来不畏风浪,迫使宗室和朝臣都难得正面冲突的机会,现在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姬轻澜看懂了他的眼神变化,幽幽问道:“相爷,想要反悔了吗?”

“……你到底是谁?”周桢一口咬破舌尖,将真气聚于大脑,许久不见的清明使头脑一震,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抽出了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

周霆只觉得这个姬先生神秘莫测,可现在周桢难得清醒,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认识对方的。似乎是突然之间,素来疑心甚重的他允许这个陌生修士进入相府,给予对方无可比拟的信任,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做出一直隐忍不发的激进举动。

“相爷,我可是来帮你的。”姬轻澜站起身来,“你想要周家坐大,而我想报复御氏,这不是说好的交易吗?”

香味在厅内溢散,周桢嘴里都是血腥气,他望着姬轻澜嘴角的笑意,一时神志又恍惚起来。

姬轻澜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就要点上他的眉心。

突然,周桢眼中寒光一闪,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姬轻澜的胸膛!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脚不住发颤,那种神智几乎为之所夺的感觉太过可怕,难以分得清醒或梦幻,只想跟着姬轻澜的声音去思考。

可是周桢终究疑虑太重,姬轻澜第一次能用摄心香蛊惑他而不自知是有心算无心,现在几番行动失败和变局压力已让他满腹疑虑,再加上重玄宫出现,即使周桢对其敬而远之,也不能掩盖玄罗人族对神道深扎心中的敬畏与尊崇。

重玄宫以除魔卫道为宗旨,他们既然不是为了干预御氏气运而来,就只能是为了诛魔,那么……他们要找的魔在哪里?

“……真可惜。”姬轻澜低头看着刺入自己心口的剑,“相爷,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说话间,他伸手将剑一点点拔了出来,上面连一滴血都没有,区区凡兵无论多么锋利,都不可能伤到魔族,唯有烙印在剑柄上的符纹与手掌相触,“滋”地留下了一个焦黑烙印。

周桢清醒过来,再无半点对姬轻澜的信任,眼见此景更是确定了自己猜测,当即振袖甩出护身法器,撮口就要以密令召唤暗卫。

可惜他未能出声。

一只手从周桢背后伸了出来,在后脑轻轻一点,周桢连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意识瞬间沉入黑暗,浑身瘫软地倒了下来。

“做得太过了,轻澜。”

一袭月白跨过陷入昏迷的周桢,非天尊抬起姬轻澜的右手,凑到唇边轻轻舔过,那可怖的烙印顿时消失。

姬轻澜俯身下跪:“拜见大帝!”

“周桢此人修为不高,心机城府却非一般,你用香火道法只能骗他一时,要想万无一失还得认真对待,不可让他生出疑虑。”

姬轻澜的头更低了些:“属下办事不利,请大帝降罪!”

“罢了,本座可舍不得。”非天尊轻笑一声,“左右时机也快到了,既然他不识时务,你用些手段让他听话也无妨。”

“属下省得!”姬轻澜应令之后,就感觉身体被一股柔劲拉了起来,看到非天尊已经坐下,便乖乖地走了过去,将头伏在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