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饮雪支撑身体,已经没有了再出一戟的力气,只能对非天尊一字一顿地说道:“至少……在尔等尽化归墟腐土前,人间尚有桃源在。”

非天尊脸上最后一丝笑意终于消失了,伊兰恶相在他身后倏然消失,他脚下迈出一步,顷刻撕裂空间逼至暮残声面前,屈指成爪罩向他心口!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面临绝境,却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刻,比起炼妖炉里昼夜不息的煅烧,如此挖心碎魂的一爪,能让他在瞬息后永不超生。

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去看看那个家伙现在哪里。

就在这一刹那,从暮残声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同时猛地转身把他推开。狂风在下坠过程中呼啸不休,暮残声眼前只看得见一片模糊的浅青色,淡淡的药香由近到远,在这无比漫长又短促的一息间,没来由地逼得他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无数法光从天降下,当先一人赫然是幽瞑,座下白鹿忽地加速,在半空中将暮残声接住, 而他只顾着抬起头。

下一刻,血雨纷扬,红花飞溅,猩红的血珠落了暮残声满脸。

叶惊弦的胸背遭非天尊一爪洞穿,心魔从来不计痛苦,却在这一刻疼得浑身发抖。

非天尊瞳孔骤缩:“阿音你——”

“滚!”心魔看着他那只穿出自己胸口的手臂,哑声道,“重玄宫来援了,现在不走还等什么?”

非天尊眼中风云变幻,他猛然抽回手臂,再也没往后看一眼,整个人猝然消失在万千法光包围中。

向下坠落的时候,心魔突然有一个莫名的念头——刚才我不该推开他,而是抢先一步挖了他的心来,这该有多好?

死狐狸惯是心狠,既然说出了“尽化归墟腐土”这样的话,他又怎能忍耐他独在桃源?哪怕终有一日,他再非不死不灭的他化自在心魔,暮残声也得跟他一起枯朽腐烂。

偏偏刚才那一瞬间,行动快过了脑子。

好在他终究没有摔个粉身碎骨,在即将坠落在地的前一刻,暮残声从白鹿上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垫背,将他稳稳接在了怀里。

“凤袭寒!凤袭寒——”暮残声拼命呼唤着医者的名字,“救他!我求你救他!”

……别折腾了,蠢狐狸,不过一具肉身废掉,我又不会死。

心魔这样想着,却被一滴砸在他额上的热泪摄走了魂灵。

这是心魔头一次看到暮残声哭成这样,本以为他是宁可流血不流泪,现在方有明悟——暮残声不爱哭,只是因为他愿意尽情倾诉悲喜的人太少。

少得,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真相

昨夜狂风骤雨,今朝天翻地覆。

御飞虹路过凤鸾宫的时候,宫殿前那片青石砖地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檐下灯火映射在上,光可鉴人,若非地缝间尚有淡淡的血污残留,恐怕连她也要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当做空梦。

周桢就死在这里。

当朝国丈、左丞相周桢勾结归墟魔族,无诏入宫,谋逆犯上,终被御飞云亲手诛杀于此,禁军围剿其手下死士共计一千二百人,无一活口。

周皇后不惜在产子后服毒自尽,将自身作饵引蛇出洞,只为了给家族留下最后一线生机,却没想到周桢会选择逼宫,公然与魔族同流合污,直接将周家推下了万丈深渊。昨夜首恶伏诛后,御崇钊亲率京卫禁军包围了左丞相府,上至主家下至奴仆,皆被押入大牢,只等今日早朝一开,此案势必震惊中天境。

御飞虹实在想不通周桢这样做的原因,她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见周桢在御飞云面前缓缓跪倒,贯穿腰腹的伤口上正有血迹不断扩大,因着离得太远,周遭尽是喧嚣,她也不知道周桢最后说了什么,让御飞云闭上眼睛再度举剑,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是挟制帝王二十年的奸佞,也是御飞云依赖了半生的师长。

“该上朝了……”

清风吹下几片枯叶,御飞虹看了眼将明天空,拢了拢身上繁复厚重的长公主朝服,转身向宣政殿走去。

左相谋反,魔族为祸,太庙遭劫,重玄来援……这一夜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今日的早朝注定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文武百官皆被卷入洪流之中,无一人能置身之外。

朝堂上风起云涌,宫门外亦是沸反盈天。

传送符开启后,早有准备的重玄宫六阁立时出动了八百名精英弟子,由千机阁主幽瞑为首,于瞬息之间赶到天圣都镇魔止乱,使偌大皇城不止沦为恶欲之都,又因三宝师提前在太庙留下的后手,麒麟法印并未现世,姬轻澜被凤袭寒和北斗联手擒下,非天尊也在星图开启前返身退走,魔族终究功败垂成。

正因有了他们的到来,那些猝然惊醒的人们才没有陷入无尽恐慌中,在神道香火鼎盛的中天境,神明之名远胜帝王威严,那些能够飞天遁地的玄门修士所能带给百姓的安全感也非披坚执锐的军士所能比拟。

这是他们事先合计出的最佳计划,代价仍然不小,非天尊以伊兰恶相侵蚀人魂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即便有萧傲笙的无为剑域压制人心恶念增长,奈何皇城地广人多,他的剑域尚不足以覆盖全城,那些被恶欲驱使自相残杀的百姓和禁军士兵伤亡者不下千人,再加上一场血腥宫变,偌大天圣都上空怨气凝聚,使初升旭日都染上一层血似的殷红。

凤袭寒带着一众医修四处救死扶伤,幽瞑则亲手切下了北斗那只封印着姬轻澜的右臂,重新加固符纹后,将之交给了他。眼下天圣都之难已解,姬轻澜业已被擒,凤袭寒今晚就要率弟子们前往山南等疫情重地,争取早日研制出治疗疫毒的解药,再将姬轻澜送回重玄宫等候处置,自己方能卸下三元阁重任,赶回东沧凤氏族地。

然而,这一切都跟暮残声没有关系了。

自打云收雨霁,他已经在叶惊弦身边守了大半夜,寸步不移,滴水未进。

凤袭寒的医术在这十年间突飞猛进,已有比肩凤云歌的势头,因他赶来及时,险些被非天尊一掌摧心的叶惊弦才能活到现在,然而非天尊魔力何其骇然,即便拔除了腐蚀伤口的魔气,终究是生气流失太多,他便催生了一棵生机旺盛的仙草放在榻边,用甲木真气为其续命,究竟能不能熬过这一场,还要看伤者自己的意志能否坚持住。

叶衡在上朝前匆匆赶来看了一眼,这次暮残声没有避开,他只是握着叶惊弦微凉的手一动不动,好像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它暖起来。

饶是有千般惊疑在心头,叶衡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在叶云旗战死后便已现老态,如今得知噩耗更是连背脊都佝偻下去,若非长子叶显荣在旁撑着,恐怕这位老人根本走不出医馆。

“他到底是谁?”叶家父子离开之后,幽瞑师徒推门而入,前者双眼一扫榻上,冷冷问道。

叶惊弦的身份过往在天圣都并不是秘密,因此才会引得众人在意,纵观他昔年生平与暮残声毫无交集,此番行动却是默契无比,甚至在非天尊逼命一掌下为其舍身,绝非“患难同盟”四字能够诠释,哪怕是感情迟钝如萧傲笙,也在昨夜之后察觉了不对劲。然而,凤袭寒以甲木真气为其疗伤续命,几乎把这具肉身从里到外剖视了一遍,却没察觉到半点异常,仿佛是天生地长的浑然之体,无有任何夺舍附身的痕迹。

闻言,暮残声只是道:“有何贵干?”

幽瞑听着他古井无波的声音,眉心微蹙:“天圣都魔祸已解,为免沾染中天劫运,我等玄门弟子不得在此久留,你即刻收拾一番,未时三刻便随我们一同返回重玄宫。”

“我已经不是什么玄门弟子了。”暮残声淡淡道,“跟你们回重玄宫,再领一回极刑重罪吗?”

“你借重玄宫之势为天圣都平乱退魔,如今事成便要毁诺?”北斗说起这话虽不好听,脸上却不见多少愠色。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暮残声看了眼那株由碧绿变得渐白的仙草,手下微微收紧,“他醒来之后,我就跟你们走。”

幽瞑微一挑眉,毫不客气地道:“人生祸福难算,万一他长眠不醒,你是不是要跟他一起入土去?”

“这话我不喜欢听,还请前辈勿要再提。”暮残声终于转过头来,赤红的眸子里有一线金光流转,“天人永绝这种事情,想必前辈也不想再亲身体验一次吧?”

他语气平淡,却有一股无形杀机霎时笼罩了整间屋子,幽瞑和北斗皆觉得有千刀万刃戳在背后,周身气机要穴无一不受杀机所慑,他们毫不怀疑此时若真撕破脸来,对方会下杀手。

比起杀意,更叫他们心惊是暮残声所说的话。

幽瞑双眸暗沉下来,牵魂丝在指尖吞吐着微光:“亏得萧阁主至今还想将你引回玄门正道,真该让他来亲眼看到你这副模样,就该打消那些妄想了。”

“的确是妄想。”暮残声为叶惊弦掖了掖被角,“有些事情不是查出真相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师兄素来孤直刚正,自然不如前辈深谙此道。”

“你什么意思?”

“即便没有天圣都这件事,我也会回重玄宫。”暮残声唇角微勾,却没有笑意,“毕竟,我向来睚眦必报,有负于谁我必偿还,谁若欠我也得加倍讨回。”

北斗听到这里,一颗心如堕谷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十年前重玄宫大乱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影响最为重大的三件事莫过于玄武法印为魔族所夺、白虎法印失落和藏经阁主被杀,偏偏这三件事都跟暮残声关系匪浅,使得他在战后沦为罪囚,过往声名功绩一笔勾销,更被判处了炼妖炉极刑,哪怕有幸与白虎法印相融而大难不死,这十年煅骨焚魂之苦却不是能够一忘皆空的。

“我跟姬轻澜有故,在临阵关头放他一马,致使吞邪渊开启,山下生灵涂炭,此乃一罪;我与心魔琴遗音情谊非常,枉顾正邪之别纠缠不清,此乃二罪。这是我自己做过的事,为此遭受炼妖炉十年煅烧,敢认敢当,永不后悔。”暮残声的双眼慢慢变得如冷铁刀锋般尖锐,“但是,同归墟魔族里应外合进攻北极之巅也好,为夺白虎法印谋杀元徽阁主也罢,我没有做过,敢立天劫之誓,却看哪个该当五雷轰顶?”

幽瞑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何要伏法?”

“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装糊涂呢?”暮残声定定地看着他们,“有些事情虽然扑朔迷离,到底不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只不过……心照不宣,相互妥协罢了。”

此言一出,幽瞑与北斗齐齐色变。

“若我没有记错,当年负责勘察现场遗迹、协助凤袭寒医治青木的人正是前辈,倘若有谁最清楚其中微末,莫过于您了。”暮残声淡淡道,“然而,您最终呈交的结果是‘查无异处’,证实青木所言是由心而发、字句非虚,他对我杀死元阁主的指控也就成了实证。”

幽瞑不仅是千机阁主,还是通修机关道法和灵傀术的大宗师,即便青木整副心脑都被人换过,也不可能让他连分毫线索都找不到,除非……他刻意隐瞒了什么。

“前辈一生桀骜孤高,敢在重玄宫大乱初定时直斥门派内患,半点不顾忌盘根错节的各方实力,能让您伏首折腰的事情委实不多,而北斗就是其中之一。”暮残声转开目光,“刚巧那个时候,北斗重伤垂死而归,全赖妖皇陛下的镇魂珠稳住元神不散,成为您无法忽略的软肋……你们说,这得是多么精心算计才能铸就的巧合?”

幽瞑没有说话,五指深陷掌心,一旁的北斗见了,用仅剩的左手悄然覆盖住他的手背,抬眼看向暮残声:“你恨我们?”

“本分与情分自古难以取舍,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暮残声凝视着他,“那时在昙谷,妖皇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彼时虽然认识不久,却已是生死之交,暮残声相信北斗不会无缘无故地算计师尊、中伤友人,其中必有隐情,而他在拿回记忆复刻之后,恍然惊觉那位看似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玄凛陛下,实则布置良多。

玄凛身为一境之主,自己亲手挑选的破魔令执法者沦为玄门罪逆,要么及时撇清关系将罪者正法,要么就彻查真相昭明清白。然而,暮残声根据他和净思合谋将自己送入炼妖炉熔炼白虎法印这个结果进行逆推,不难断定玄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摆脱罪责,如此一来,他放弃直入重玄宫,取道昙谷襄助北斗和萧傲笙打击魔修一事也就值得推敲了。

幽瞑倏然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北斗,这也是他想知道的问题,可是即便上次冲突爆发,北斗也没有和盘托出。

这一回,北斗面对暮残声沉默了很久,没有再避而不答,缓缓道:“你相信未来可以被预知吗?”

“天法师代天观世,素有推演预知之能,窥伺未来并非无稽之谈。”暮残声眼中浮现冷意,“不过,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往前看,未来并非只有一种发展可能,我们只能走向其中一种罢了。”

“你说得不错。”北斗声音微哑,“那个时候,玄凛陛下用梦蝶之术告诉了我一个未来……如果师尊没有隐瞒线索,执意追查真相,他就会死。”

这是北斗压在心头的秘密,也是他十年来午夜梦回的阴影,在抛下前尘、跟随幽瞑进入重玄宫之后,北斗再没有想过离开师尊,那是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主人,也是他不可缺少的天空。

幽瞑永远不会知道,当北斗在梦境里看到了他拿着牵魂丝去质问司星移,却在转身刹那被抽魂离体,白玉少年化为一堆朽烂的傀儡残肢,再无半点生息……那一瞬间的惊恐和悲怒,足以崩塌北斗的世界。

“无论那个未来是真是假,妖皇陛下是否有意诓骗,我都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择手段。”北斗至今想起这件事仍心有余悸,尤其是在自己重塑形体之后,代替幽瞑与司星移交涉渐深,越是感到后怕,越不会后悔自己以性命为赌注算计这一回,唯一无法释然的就在于他为保下幽瞑,将暮残声推往绝境。

枉费情谊,有负道义,私心偏颇,不堪为正。

“你——”

哪怕已经听北斗透露一二,幽瞑现在也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偏偏他身涉其中,无论甘愿与否都做了一次推手,现在也不能再开脱什么,看着北斗伏身下去,喉咙里如同哽了血块,腥塞难言。

“本座自己做的决定,哪有让你一个人认错的道理。”半晌,幽瞑自嘲地勾了下嘴角,他分明是傀儡,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睛,转头看向暮残声,“当年是我师徒二人对不起你,无论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暮残声没有再说话,在得到北斗的答案后,他好似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交流的意愿,重新看向了叶惊弦,静若枯石。

幽瞑还想说什么,却被北斗轻轻握住了手,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临出门时,北斗忽地脚下微顿,对暮残声道:“三位尊者已经知道你在天圣都,着我等将你带回重玄宫,我们会在幽离山等候三日。此外,天圣都魔难虽然暂解,中天人族劫运仍旧未消,你要在这里停留的话,须得多加注意。”

“多谢提醒。”

门扉关闭,脚步声与气息一同远去,暮残声紧绷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他将那只微凉的手掌贴上脸庞,半晌没有吭声。

“累了?”

有些沙哑的温柔声音突然响起,原本安分的手掌动了动,指腹摩挲过暮残声眼角,他立刻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叶惊弦那张苍白柔雅的脸庞,双眸却已经变成心魔本相的颜色。

“你醒了?”暮残声一直觉得那双眼睛虽美却怖,从未想过它会带给自己这样的慰藉,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漂泊一夜的孤舟终于靠上海岸。

“你们大早上在我耳边扰人清梦,死了都能听得诈尸。”叶惊弦身体倾斜,毫不客气地把他当肉垫,“得知昔日同道将你作为弃子,感觉如何?”

“很糟糕。”暮残声苦笑道,“倘若易地而处,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我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不记于心。”

“你想回去吗?”叶惊弦侧头看去,眼里是难得的认真,“你若是想回去,我会如你所愿。”

心魔从不轻易许诺,却是真正言出必行,暮残声一怔之后抱紧了他,喃喃道:“回不去了。”

裂隙已成天堑,即便真相揭晓,发生过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叶惊弦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怎么看玄凛?”

“看不透。”暮残声坦然道,“我能从炼妖炉里活着走出来,少不得师尊与陛下合谋算计,一个给予我中和火灵的地骨,一个动用梦蝶助我复刻记忆,偏偏又是他们将我送上刑台……换句话说,哪怕没有幕后真凶杀人嫁祸,先前针对我有勾结魔族嫌疑的判决下来,我依然会往炼妖炉走这一遭。”

叶惊弦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容:“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吗?”

“你说。”

“北斗以自身为注逼幽瞑改变主意,助幕后真凶消抹证据,以保全师徒两人性命无虞,然而促使他这样做的情报来源于玄凛,由此逆推,净思也是知道真凶实情的。”因着肉身伤势太重,叶惊弦说话极轻且慢,“甚至是,在案发之前,她就已经预知了元徽会死。”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想要反驳,却猛地想起在自己去往藏经阁的前夜,净思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会干涉你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在事后对你有任何偏颇,即使你会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

即便身死道消,也是一场造化。

十年煅烧,魂骨合一,肉身焚化与法印相融, 不就正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当初元徽为你请借白虎法印悟道的时候,你身上已经有了勾结魔族的罪名,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要为你出头如今已不可深究,只是那一次出借法印,着实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好机会。”叶惊弦继续道,“凶手杀死元徽却不动白虎法印,说明他另有目的且筹谋已久,而法印可以作为嫁祸于你的证据,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换言之,凶手必是重玄宫中人,净思在答应借出法印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他一个讯号。”

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她不可能跟暗害同门的凶手为伍!”

“大狐狸,你总是把许多事情分得太清。”叶惊弦懒懒瞥了他一眼,“她跟凶手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们的目的没有交叠。凶手需要一个替罪羊,净思需要一个让你得到白虎法印并锤炼身魂的机会,如此相互利用,两全其美。”

“她若是想让我得到白虎法印,只需要等到妖皇……”暮残声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身体都凝固了。

“看来你想明白了。”叶惊弦唇角轻扬,“法印是五境灵源,重玄宫历来奉神谕掌握其传承动向,倘若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印主,即便不入重玄宫,也已经与其绑缚难分。如此一来,你纵然有通天道行,也不过跟司星移一样,是三宝师手下的一条走狗。”

净思冒神道禁忌收暮残声这个杀星天命为徒,以《三神剑铸法》锻造了他这把剑,锋芒指向必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让他收敛爪牙?从头到尾,她不允许他堕入魔道,也不准他位于玄门至高,让他与过往背道而驰,到如今几乎孑然一身,只能继续将这座独木桥走到头。

净思不干涉他的选择,是因她从未给过他选择。

暮残声浑身发冷,寒意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满室冻上一层薄霜,唯有叶惊弦所倚靠的胸膛还温暖着。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玄凛作为妖皇,为何会跟净思合谋这场对西绝妖族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叶惊弦用手指拭过他眼角,“你若是能想明白这点,就可以挣脱身上的傀儡线了。”

暮残声不禁想起离开西绝之前与苏虞的对话,狐王对他的态度素来微妙,那种隐忍不发的敌意和姬轻澜曾经无来由的善意如出一辙,再思及北斗所说的“预知未来”,心下转过千百,猛然升起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

“若是认为未来需要改变,说明他们已经判定其中一种未来是错误的,由此需要纠正走向,而这个偏移轨迹的关键点与我有关!”

“不仅是你。”叶惊弦终于坐直了身体,“涉及未来,便是触犯时空法则,为天法师常念所掌握,天道倡导的是顺其自然,想要利用预知改变未来的人都将是天法师眼中异端,即为逆天之罪。在这样的情况下,玄凛却用梦蝶将消息透露给北斗,不仅是要利用他们将你的罪名落定,也是希望这师徒俩都能活过劫数,即便是与杀死元徽的真凶站在同一阵营,将来必能成为己方助力。”

暮残声紧握成拳的手臂上青筋毕露。

“如此,第三个问题就来了。”叶惊弦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周家已亡,周蕣英之子被送离天圣都,终生无缘于皇位,如今御氏正统继承人唯有阿妼公主腹中的孩子,她是西绝境人皇之女,日后必将促成西绝、中天两境人族结盟,彼时西绝人族势力渐大,对西绝妖族绝不是一件好事,玄凛却不仅同意了联姻,还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到中天境襄助御氏……你说,他图个什么?”

“……”

“萧傲笙跟你说过中天境大劫临头,天下玄门修士唯恐避之不及,他在接到求救讯息后即刻前去寻找凤袭寒,可最终让重玄宫出手的原因却是事涉魔族之祸和麒麟、白虎两枚法印,而促成这个结果的恰好是北斗和幽瞑……你说,他们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

答案不言而喻,无论妖皇玄凛还是幕后真凶,他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保御氏,兴人族。

叶惊弦捧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猜到真凶是谁了吗?”

杀死元徽的真凶并非无迹可寻,幽瞑消抹证据掩护真凶也不是症结所在,关键在于这个结果被三宝师认定为真,才会为天下玄门修士所认可。

不说净思执掌大地耳目通达,单说代天观世的常念,怕是只有神明才能瞒过他的眼睛。如此一来,答案就只有一个……三宝师不愿意让真相昭示出来,他们共同包庇了真凶。

“是……人法师,静观。”

唯有静观,能让常念和净思隐忍退步,也唯有静观才会不惜手段代价扶持人族兴于乱世。

魔祸当前,三宝师不可分崩离析,神道玄门也不能将人法师打为罪囚,即便静观终将脱离神道归于人族,三宝师眼下仍得共同进退、利害相关。更何况,暮残声不仅是勾结魔族的罪人,还是将来会威胁到神明的天命杀星,常念要他不被天地所容,净思要他独立在玄门之外,哪怕静观的做法有伤天和并非正道,终是顺了他们的意。

蓦然之间,暮残声想起自己刚才那句话——

当真是,再也回不去了。

叶惊弦用力将他揉进怀里,用清瘦的下巴轻轻摩挲那雪白发顶,唇角缓缓勾起。

作者有话说:元徽被杀这件事,重点不是死者本身,而是背后牵涉到的各方态度,静观要兴人族必得打破神道信仰至上,那本被封存的《人世书》是必备工具(思想解放的重要性参考一下文艺复兴就知道了),何况藏经阁作为记载专用,里面藏了多少神道秘辛你们自己想想; 常念一直知道真凶是静观,没料到的只是司星移也跟静观一伙,因为魔族卷土重来所以三宝师暂时还不能拆伙,可能有些人会觉得维系这种表面的和睦没有意义,但是要放在原背景里,如果三宝师在魔族崩盘前先拆了,最高兴的绝对是魔族,以及常念自己不是没有后招; 净思的态度在这件事里最复杂,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狐狸走纯粹的正道,不然就跟一周目的寒魄城主一样下场,而人族大兴会让即将爆发的第二次破魔之战减少大量伤亡,还会在战后成为攻讦神道信仰的武器,某种意义上跟她想要大狐狸做的事情并不冲突,虽然具体的度和底线有差异,但在现阶段她是不会阻止静观的,同理,跟她统一战线的妖皇玄凛亦然。 之前猜静观的小伙伴,恭喜你们获得【明察秋毫机灵鬼】头衔! 那么,下章线索预告—— 还记得先前狐狸和心魔重逢的雨夜,那个拿着《人世书》去皇庄找飞虹的灰影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许诺

豢养私兵,以下犯上。

重臣揽权自古有之,谋逆却是不容姑息,尤其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乃是当朝国丈、左丞相周桢,而他罪行累累不止于此,更是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魔族勾结作祟,于昨夜逼宫谋反。

幸而周皇后深明大义,救驾有功,又有重玄宫仙师出手伏魔,方才力挽狂澜,不至正统受辱,国祚倾塌。

周桢伏诛,手下私兵亦被斩杀殆尽,其子周烨早因涉事邪器私流暂被拘于獬豸院,周家经营多年的势力已然土崩瓦解,京卫禁军手持令信闯入左丞相府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满门上下拿住,正按照谱系追查九族。

外戚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联姻屡见不鲜,由此织成一张大网把控朝野势力,全盛之时能扼龙首,衰败之后便被顺藤摸瓜,即便有负隅顽抗或隐忍蛰伏者,更多是见风使舵之辈,为了脱罪攀咬同僚者多不胜数,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隐秘黑暗都被揭发出来,浑如泥沼。

事涉勾结魔族与逼宫谋逆,此时最想将周家赶尽杀绝的人已经不是皇家宗室了。

周皇后以命投诚换来的一线生机,终究葬送在她父亲手里,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周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自此被拦腰斩断,只待连根拔起。

这场朝会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终于结束。

御飞虹走出宣政殿的时候,阳光落在脸上,刺得她闭上了眼。

“陛下到底是心慈手软。”御崇钊站在她身旁,淡淡地说道。

今日御飞云虽然一反多年来的软弱态度,严查周家谋逆,令右丞相叶衡暂代职务权责,按照律法把此案交给刑部司、獬豸院、弘灵道三方共审,御崇钊与御飞虹一同督办,必将查出一番腥风血雨。

但是,他没有当朝废后,更没有将周蕣英除名。

那位真正降生的皇长子已经被送离天圣都,对外只说是胎死腹中,别说留下序齿,连皇家族谱都上不得,而周蕣英作为元皇后,其父谋逆犯上仍要祸及她身,即便死了也该废除她的凤位,剥度皇后尊荣,后续查办才能从严惩处,彼时不仅是周家满门,更会株连周氏九族。

御飞虹知道御崇钊是什么意思,即便周蕣英最后帮了他们,也无法弥补周家的滔天罪过,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能将周家余孽赶尽杀绝,不仅不足以震慑朝野,还会留下祸患。

“没那么简单。”御飞虹闭了闭眼,“周家虽不能留,可它背后牵涉的势力太广,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穷追猛打,只会招致反扑,对现在的情况毙大于利,倒不如徐徐图之,左右有你我在旁看着,周家要想死灰复燃已不可能了。”

御崇钊不置可否,问道:“叶惊弦还没醒吗?”

御飞虹的神情凝重起来:“尚未。”

非天尊的一掌,连重玄宫大能都少有敢与之硬接,何况是叶惊弦这点微末道行?倘若他不是医修,倘若暮残声没有及时传送灵力,甚至凤袭寒不在附近……他现在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御崇钊皱了皱眉:“他舍命相救的那个妖修,到底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御飞虹神色平淡,不经意地转开话题,“叶家三子已折损其一,现在又有一个重伤濒死,如果叶惊弦熬不过这关,恐怕叶相也支撑不了多久。”

叶家虽然是从高祖时期传承下来的世家,奈何经历了降爵继承和前两代帝王对勋贵的打压,如今看似爬上高位,实则福运浅薄,一旦叶衡过世而无后继,叶家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权力必将重回帝王手中,这也正是御飞虹当年选择扶持叶衡的原因。

御崇钊面露唏嘘,倒也不再说话,见到几位宗室官员在旁等待,便同他们离开了。

御飞虹按了按额角,她屏退了护从,独自走出宫门,却见两道颀长人影立于路旁,其中一个白衣负剑的男子正望向这边,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下意识地,她脸上绽放开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萧傲笙远远就见她神色沉郁,知道这场朝会绝非万事如意,可他身为修士无从置喙,只是抬手将她凌乱的额发捋到耳后,道:“我要走了。”

御飞虹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在唇角,过了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

“很快。”萧傲笙看着她苍白的面孔,“此番下山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等有法旨在身,不能在此久留,中天境的疫病有凤袭寒率三元阁医修负责,我……看见你平安,也放心了。”

“那……”御飞虹笑容苦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宝镜并蒂开,花萼两相别。

从遇见到如今,他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年,可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总是相逢于危难,作别在劫后,每一次的分离都以十年为界,哪怕有灵符法器交流频频,到底算不得朝夕相处。

御飞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几个十年,在这一刻她想要让萧傲笙留下来,可是话到嘴边终不能说。

“我不知道。”萧傲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但是……只要你想见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如果是我去找你呢?”

萧傲笙愣住了。

“周家倒台之后,朝堂势力势必重洗,我会全力辅佐飞云坐稳皇位,让他成为真正励精图治的帝王,保护御氏的江山和子民……”御飞虹抬起头,“待我了无牵挂,便去重玄宫找你共度余生……到那个时候,若你风华依旧,而我粉退花残,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做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