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思没有说话,她就像一尊披风沐雨的石像般静默,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那片法阵上移开须臾。

司星移抬头看了眼天空,喃喃道:“来了。”

一双巨大的眼睛在云巅睁开,浑身电光激绕的紫色雷龙已然成型,它是天极劫的最后一道紫霄雷,其威势却远胜前面八道劫雷总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熬到了这处关键,终是没能活下来。

八尾妖狐匍匐在法阵中央,面对煌煌天威,它的八条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间或两条根骨处隐有脱节之态,即便大地灵气以脊骨为引源源不断地流入它体内,劫雷造成的伤势却非瞬息可愈,巨大的白虎法相在它身后若隐若现,在妖狐抬头时合二为一。

“吼!”它猛地一跃而起,向着那道雷龙迎面直上,口中发出长啸,声震四野,地动山摇!

雷龙如被激怒般从天而降,漫天风雷聚成一道,雷光刹那间遮天蔽月,直教人目盲耳鸣,万般声色皆在此刻震碎,整座山峰为之战栗不休,而巨龙已经冲到妖狐面前,张开了那道血盆大口,里面没有尖牙刺舌,唯有一片雷霆急转的无底漩涡。

妖狐的七窍已经涌出血水,它在此刻忘却了所有,包括痛苦和死亡,赤金色的眸底只剩下了这片雷光。

司星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连净思也是脸色微变,脚下不自觉地踏出半步。

“轰——”

惊天雷霆,人世俱震,刻画阵法的山峰在一霎那炸开,无以数计的碎石断木如暴雨般喷溅滚落,眼看就要酿成山崩惨祸,净思忽地腾身上前,素手一挽,山石倒卷而回,于眨眼间崩解成尘,随风卷起一阵狂沙。

司星移倾伞在前,风沙尘土过了好一阵才彻底消散,大雨终于止息,满天乌云雷电都如龙鲸吸水般被卷回云海深处,喧嚣天地骤然死寂,安静得令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待他收起纸伞,抬眼就见净思化身一道白光,卷着那只坠落下来的狐狸朝天圣都皇城方向风驰电掣而去,待那道白光如流星般消弭了痕迹,适才喷溅出来的血雾才堪堪洒落在地。

鲜血落处,雷火如莲。

“……成了。”司星移徐徐吐出一口气,唇角上扬,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如含星月,璀璨得不可思议。

巨大无比的蜗壳承载着森罗万象,在神明掌上徐徐转动,有时像一个踽踽独行的修者,有时又像是周而复始的轮回。

他站在这蜗壳下,渺小如一只蝼蚁,又见时间流沙从神明指间滑过,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在那尘埃深处长出了一棵树,上面开着一朵夜罂般魔惑的人面花。

神明的双眼始终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从不曾有片刻低下头颅,将目光分给蝼蚁或微尘,人面在枝头怒放,忽地垂下花盘,给了他一个微笑。

那是世间至美的花,也是红尘无解的毒!

暮残声蓦地睁开了眼睛,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从床榻上猛然坐起。

“凝神,静气。”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暮残声一惊,刚想转头看一眼,就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牵扯出一股剧痛,内府中火烧火燎,疼得他绷紧了全身才没有泄露出软弱。

净思坐在桌边冷眼旁观,没上前帮一把,也没再说话。

暮残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感受到体内灵力所剩无几,经脉却扩宽了数倍有余,当即意识到了什么,面上刚升起些许喜色,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你修成了九尾境界,还借助天极雷劫进一步与白虎法印融合,总算不虚此行。”净思道,“御飞虹已经用麒麟法印帮你梳理过灵力内损,外伤不足为虑,再在天圣都休养一日,明早跟着萧傲笙一起回重玄宫。”

这场阔别十年的师徒重逢,依然没什么温情脉脉,净思的语气甚至比平时更冰冷一些。

暮残声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事到如今却发现什么都不值一提了,他哑然片刻,低声道:“回去做什么?”

他这话实在明知故问,无论白虎法印亦或元徽之死都是重玄宫必须召回他的理由,更何况天圣都一役已经远传五境,谁都知道是他斩了归墟魔罗尊保得一方平安,御天皇朝下任新君御飞虹又是麒麟之主,素与之相交甚深。

最重要的是经此一役后,第二次道魔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五境战线的铺设迫在眉睫,琴遗音既然将当年罪责揽于一肩,西绝妖族势必会全力将暮残声这个白虎之主争取回去,重玄宫也不会放任杀星和白虎法印流落在外,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玄凛和她所能决定的了。

净思想到这里,就不禁摇头,她早知道万事不得尽如所愿,也做好了布局被破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率先破局的不是暮残声自己,而是琴遗音。

暮残声对上她的眼神,心里升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抓着被褥的手青筋毕露。

“师尊……”沉默半晌后,他道,“我不回去了。”

净思双眸微敛:“你说什么?”

“您并不希望我回去,不是吗?”暮残声唇角轻扯,“您就在这里,一个念头就能带我回重玄宫,却让我明早跟师兄一起走,说明在您看来,我若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与您同路了。”

净思没有说话,她身上那股冷意却像是被风拂去了。

“十年前杀害元阁主也好、勾结魔族算计法印也罢,您身为重玄之主,要想保下我有很多种办法,却选择了与妖皇陛下暗谋炼妖炉,让我以玄门叛徒的身份离开北极之巅。”暮残声看着她,“您希望我得到白虎法印,却不希望我得到玄门或妖族的庇佑与管制,暗中放任了我跟琴遗音纠缠,甚至连被列为异数的姬轻澜都与您有关……师尊,您这一生除魔卫道,可在您眼中的‘魔’与‘道’究竟是什么?”

灵族三宝尊神重道,当为人间玄门之首,而净思千年来掌管重玄宫统御五境玄门势力,整个玄罗人界无一可置喙她的无量功德,然而又是她暗中收天命杀星为徒,与妖皇暗中结盟,算计同修宗门,谋取法印瞒天过海。

净思终于动了,她走到暮残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在你眼里,道与魔的区别在哪里?”

若在之前,暮残声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所谓道魔之分便是正邪之别,前者善后者恶,是非对错自有天理可定。”

然而现在,暮残声在短暂的沉默后才道:“在于规则。”

“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可出师了。”净思罕见地给了他一个微笑,复又轻声慢语,“道与魔,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诸般种种都是在众生繁衍并建立秩序后才被赋予意义,倘若摒弃这些东西,它们本身就只是一种规则,关键在于制定并遵守规则的是谁。”

暮残声屏息静听,心里有一种冥冥直觉,这将是他与净思难得的开诚布公。

“众生百态,思虑万千,任何规则放在一个大世界里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即便是神也无法让所有生灵都遵守同一秩序,而这恰恰也是天道给神明划分的规则。”净思淡淡道,“作为地法师,但凡大地孕育的灵智生命在我眼中并无区别,‘居天之下,承载万物’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即便是魔族,只要他们遵循规则留在归墟,我也不会对他们有半分敌意。”

暮残声眸光微沉:“可您现在的做法,已经违背了重玄宫主所应遵守的规则。”

“这就是我想让你离开的原因。”净思唇角微抿,“身在规则之内,只会逐步被规则同化侵蚀,无论它是好是坏,到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你再想改变已经无能为力了。”

暮残声愕然,他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沉痛,却又不敢相信它是来自于净思。

“元徽的事情,我不说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净思俯下身,微凉手指轻抚他的眼角,“三宝师虽是共源同修,彼此道义却天差地别,神道立世千载,静观就被我和常念压制了千年,他想要反抗就必须扶持人族大兴以对抗神道,杀死元徽也好,拉拢势力也罢,甚至是选择御飞虹成为麒麟之主,都是他为达目的所必须的手段……在你们看来他心狠手辣,可是在三宝师所属规则中,静观并无过错,否则首当被针对的常念如何容他?”

她说话难得轻柔,暮残声却听得浑身发寒。

“五百年来,我为你安排诸多,却从未给过你选择,现在琴遗音帮你打破了我的枷锁,我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你。”净思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回去吗?”

暮残声忽地想起了那一天,琴遗音问他还想不想拿回应有的过去,他却只是摇头,说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既然已知没了选择,暮残声就只能往前继续,他这些年来惯是如此,故而路越走越窄,丢失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时至今日,回去的路当真摆在面前,他却不愿回去了。

暮残声终于明白,心魔永远不做血本无归的买卖,倘若当日琴遗音带他离开,不过是带走了一具留恋过往的躯壳,只有让他心甘情愿地作别前尘,琴遗音才会如他所言,成为暮残声的将来。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后一个问题,我若是不回去,将来会与师尊为敌吗?”

净思弯起嘴角,目光锐利:“你怕吗?”

暮残声沉默良久后,将净思的手一点点推开,仿佛放下了什么压抑已久的重负,九条狐尾的幻影在身后明灭,犹如绽开的莲。

“我不回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寻踪

月黑风高夜,秋风愁煞人。

暮残声离开了天圣都。

他未曾告辞,三两信笺作别了深浅缘分,一路上走得并不快,好在无一人察觉,连设置在各处关卡的结界也未被触动,仿佛这座城已经与他隔离开来,自此互不相干。

暮残声知道这必是御飞虹的手笔,那个即将成为御天新皇的女子素来敏锐,他不愿回转重玄宫,她就开了这道方便之门。

离了城楼,他踏着落满秋霜的小路走得头也不回,直到在林荫尽掩盖的幽径尽头忽然驻足,看向前方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

“不告而别,是你的作风。”萧傲笙的伤势尚未痊愈,脸上可见苍白病容,正抱剑倚木而立,灿若寒星的双眸半阖着,并不看他。

暮残声抬手抱拳,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对不住师兄。”

“一场兄弟,何必说这些徒增生分?”萧傲笙扯了下嘴角,“不过,你既然还称我一声‘师兄’,我便免不得要多问你几句话了。”

“师兄请讲。”

“你要去哪里?”

暮残声沉默了下,坦然道:“去找一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

萧傲笙终于抬起头:“十年沉冤得雪,大好前途当先,你却要自甘堕落?”

暮残声并不反驳,只是笑了一下,几乎就在眉眼微弯的刹那,寒芒乍破夜色,如雪剑刃穿风而至,横在他颈侧。

“我从未想过,咱们三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萧傲笙眼眶通红,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哑声道,“暮残声,还记得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吗?”

“师兄当年曾立誓,若我蒙冤无错,不顾一切也会袒护我到底,可若是我罪无可恕……”顿了顿,暮残声直视着他的眼睛,“便由师兄亲自动手,不劳他人一指。”

“你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我今晚为何而来。”萧傲笙冷冷道,“重玄宫决不允许白虎法印落入魔族手中,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带你走。”

暮残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就踏着我的尸体去归墟。”

“师兄,算我求你……”暮残声伸手搭在剑刃上,缓缓将它推开,“我被推着往前走了五百年,现在我只是想回头找自己丢掉的东西。”

“他是魔罗尊,为祸世间,天地不容,你……”萧傲笙的话没能说完,他看到暮残声一掀衣摆,向自己跪了下来。

“我知他为道所弃,我知他性情恶劣,我知他罪行难恕……我知道,他是归墟魔罗尊,或有一日将使生灵涂炭,万鬼同哭。”暮残声语调平静,却带着冥顽不灵的固执,“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既然明白,何必要去?”萧傲笙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经此一役,你们已然两清。”

“你就当我执迷不悟。”暮残声低下头,“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定不累及无辜半分,决不后悔,倘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危殆玄罗,我必在众生血溅之前跟他一起万劫不复。”

“你……”

“我求你,师兄。”

“……”

后面的话萧傲笙再也说不出口,喉咙里像是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吞一口气都觉血腥。

雪亮剑刃映出眼睫,萧傲笙在这一瞬间真想照着他后颈砍下去,可惜前尘往事如飞雪纷至沓来,浑身血液俱都冷透,握剑的手已僵硬成石。

半晌,他猛地挥剑,一棵树从中断开,倾落了枯叶无数。

“记住你今天的话,我们后会有期。”落木倒塌在两人之间,萧傲笙还剑入鞘,“倘若你堕落成魔,为祸世间,届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说罢,他不再回头看暮残声一眼,御剑冲天而起,很快如流星般消失在夜幕中。

直到视线里彻底不见了那抹蓝光,暮残声才低下头,捡起了那张随落叶一同飘落在地的传送符。

千年前那场大战过后,玄罗与归墟两界同道几被封绝,琴遗音能凭借玄冥木幻法穿梭无忌,非天尊他们却用了这么多年才打开缺口,暮残声要想潜入归墟,就只能借助吞邪渊。

如今他掌握白虎法印,拥有开闭西绝境吞邪渊的权限,而那个地方被囚困于寒魄城的天铸秘境里,要从天圣都赶过去少说也得三五日,更遑论途中重重关卡,稍有差池就要惊动天下玄门。

萧傲笙曾在寒魄城守卫天铸秘境十载,这张传送符能够瞬息连通两地,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目的地。

“师兄……”暮残声攥紧符箓,他知道这是萧傲笙最后的一次私心,从此以后两人纵使因果未断,到底殊途错肩,再不复从前光景。

风吹干未落的眼泪,暮残声从地上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撕毁了符箓。

一瞬间,仿佛天地倒转的眩晕感猝然降临,万般颜色都在眼前褪去,黑与白交织错乱成时空洪流倾泻而过,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寒魄城常年不散的冷意已经随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玉龙翻飞,雪云乱舞。

他出现的位置是在寒魄城后方大雪原,这里素无人迹,连巡逻妖兵也少见,负责守卫的妖修们遁入山川冰雪,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无处不在。

暮残声收敛了全身妖气,真元聚于内府,不动声色地避开所有耳目,向天铸秘境的边界靠拢。

自打十年前魔龙被斩,天铸秘境就不必再由白虎法印镇守,三宝师动用了隐符秘阵,将这个封印吞邪渊的秘境空间重新与寒魄城隔离开来,故而非天尊后来几度至此也不得法门,只能无功而返,唯有暮残声凭借白虎法印的感知,很快从那片苍白虚空里捕捉到阵法运转的痕迹。

他站在结界外,指尖聚集白虎之力,凌空虚写法印符箓,原本空荡荡的雪地上陡然出现了一个血色空洞,初始不过婴儿拳头大,正在迅速撕裂空间扩展开来,从中流露出不祥的邪气。

暮残声没等它继续打开,眼见通道初启,立刻化身一道流光窜了进去,空洞不甘不愿地重新合拢,除了一点溢散的邪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剑阁道往峰里有一剑冢,天铸秘境中亦如此,只不过前者乃是剑修淬炼自身的道场,后者却是昔日灵涯真人的终末之地。

暮残声十年前来到这里时心急如焚,危难当头不得多想,直到现在故地重回才算好好看清了此处,原本埋葬千年的魔龙骸骨和灵涯古剑俱都不见了,寸草不生的地上只余暗红尘沙,浸透了无数血与泪。

他沉默了片刻,取出一壶放在乾坤袖里的烈酒,徐徐倾洒在这片大地上,这才祭起了白虎法印,化身成一团黯光。

法印虽然能够镇压吞邪渊,但是一旦通道开启,就会吸引归墟群魔蜂拥而至,他若不想酿成大祸,需得等到邪气分合的那一瞬间跃入其中,成为洪流中的一尾鱼,被吞邪渊主动卷入其中。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周遭邪气发生了明显波动,但见一道幽深裂隙在眼前显现,无数阴灵从各处被风裹挟而来,暮残声所化黯光立刻融入其中,顿时如入深渊泥沼,恍惚间有种再也爬不回人世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默念静心咒稳住心绪,白虎之力凝成一层薄茧,包裹着他在黑水中穿行流动。暮残声不敢贸然放出神念,只能努力辨出方向,在黑水分岔时脱身出去,借着无边黑暗为掩护,悄然落入了北方魔域。

还没跟琴遗音分开时,暮残声打听过对方这十年来的经历,当初孑然一身的心魔已经成为掌管北方魔域的尊主,算是接手了千年前那位优昙尊的疆土,如今此方天魔皆受玄冥木点化开智,与琴遗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心魔一日尚在,它们便绝无反叛机会。

暮残声素知心魔的掌控欲几近病态,对方敢说这样的话,就代表北方魔域尽在他掌握之中,原想着就算琴遗音在中天境负伤而归,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界总归能好生休养,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光景。

血。

满目刺红的血光,笼罩了这片广袤地域,黑水流淌到此处穹顶即被血色所污,化作暗红粘稠的云凝固在上空,看着便觉心悸气闷。血云下的大地已经变成了地狱,翻出的泥土裹挟着鲜肉,倾塌的山石压碎了白骨,河流里浸泡着数不清的残尸,血色顺着水流氤氲扩散,平地忽地刮起了一阵风,带来浓烈的腥气。

尖叫声,痛呼声,嘶吼声……种种声音都在旷野中响起,很快又次第泯灭。

这不是一场厮杀,而是屠戮。

杀戮者与被杀者皆是魔族,它们形态各异,道行高低不一,此时混战到一处,无论大能蝼蚁都已杀红了眼,暮残声看得心惊,趁着战局正酣将神识放出,冷不丁在杀戮方的阵营里捕捉到两个熟悉面目——罗迦尊,姬轻澜。

姬轻澜手里提着灯笼,袅袅青烟从中溢散出来,很快凝成一片烟云,复又分化成千丝万缕,萦绕在麾下魔兵身上,这些烟雾看似轻飘无着,却是每当刀戟加身即化盾甲,偶尔随他心念转动,烟雾牵扯着魔兵变化战阵,仿佛是操偶艺人正在进行一场牵丝傀儡戏。

“杀了三日,仍不见魔罗尊出面。”罗迦尊沉声道,“莫非已经遁出此界?”

“他被大帝以玄武法印重创,又为逃离自毁玄冥木,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姬轻澜环视满目蝼蚁般多不胜数的魔物,“大帝有令,一日不能逼他出来,便屠北域一城。”

罗迦尊嗤笑:“修罗手段,不怕其他魔族唇亡齿寒吗?”

“大帝的宽容只会给予归墟子民,魔罗尊已经背叛了我们,使中天战线毁于一旦,若不对此严加惩处,更难向整个归墟魔族交待。”姬轻澜缓缓吐出一口气,“北方群魔皆与魔罗尊缔结了契约,即使是伊兰恶相也无法将其解除,只要魔罗尊一日尚在,这些魔族就是死忠于他的大军。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要做就不留后患。”

罗迦尊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道:“比起十年前,你倒是长进了不少,看来大帝果真教导有方。”

说罢,不等姬轻澜回答,罗迦尊猛地上前一步,身影陡然拉长变大,转眼间已经从英挺男子化为魔龙冲天而起,狰狞可怖的龙头张开血盆大口,幽绿毒雾如水弥漫开来,巨大的龙尾用力一甩,便似有排山倒海之力,顷刻掀飞了魔兵无数,尚未落地已是粉身碎骨。

有了魔龙助阵,战况顿时如同火上浇油,杀戮一方势不可挡,北方群魔节节败退,他们与琴遗音休戚相关,眼下玄冥木受损,这些魔族的力量也被削弱,眼见胜算不大,上千名大魔同时发出嘶吼,猛然从战局中脱离,化身成百丈巨态,森然勾爪撕开周遭空间,隐藏在更深处的巢穴打开通道,己方魔兵都从这些缝隙鱼贯而入,原本漫山遍野的魔族顷刻少去许多。

魔龙岂能让它们全身而退,庞大龙躯如山岳倾塌呼啸而至,追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暮残声在暗处蛰伏已久,于两军冲撞刹那陡然出动,借着无数魔影为遮挡,掐住一名北方天魔的脖颈往下掼去,同时发动遁术,周围空气蓦地扭曲波动,仅仅一瞬间,他就带着猎物脱离了这片战场,出现在未被杀戮波及的一道暗渠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天魔还没从突变中回过神来,睁眼只见得陌生面孔,浑身清气不似归墟该有,顿时警醒:“你是——”

暮残声没跟它废话,五指成爪罩住对方顶门,霸道的神识穿入头颅,强横地扫荡对方识海,寻找有关琴遗音和这场归墟内战的一切线索。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头部因为在短时间内强行纳入太多纷杂讯息而隐隐刺痛,天魔的脑子已经被他神识搅碎,在五指撤离刹那便扑倒在地,再无生息。

“琴遗音……”暮残声喃喃念着心魔的名字,脸色白得像鬼。

他要找到他,越快越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梦见

元神重创,分魂万千。

仅仅是天魔脑中的只言片语,已足够暮残声想象出琴遗音那时所面临的绝境。

琴遗音本就是脱胎于道衍神君心中的一道魔障,鲸吞人心执妄,尝养世间三毒,能令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很少,维护自我的独立无疑是首当其冲,盖因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一旦彻底消散,即便有不死不灭的命格,新生的心魔也不再是琴遗音了。

暮残声不后悔在天圣都挥出那一戟,只恨自己没能坚持到最后,至少能跟他一起离开。

他越是心急如焚,头脑反而愈加清明,眼下北方魔域被非天尊与罗迦尊联手封锁,而琴遗音已将元神分化附着到万千天魔身上,自我意识也随之分散沉眠,非天尊尚且无能一一辨识,只能倚靠杀戮手段斩绝后患,难道他还能一个个地救过来?

暮残声想到这里,又将目光落在这具天魔尸身上,猛地屈指成爪,挖出了一颗魔种。

魔种是魔族一身魔力根源所在,极具阴秽邪戾之气,修道者见之必毁,唯恐污染己身招致堕落,十年前代替御飞虹留在天铸秘境里的萧傲笙就曾被此物折磨得苦不堪言。然而眼下情急,暮残声断然将这颗魔种封于体内,同时运转《浩虚功》真气将之牢牢禁锢,原本清正的气息顿时为之一变,他再照着这具尸身幻化形貌,看着便是完全一模一样了。

此时战场杀戮未歇,魔龙之力强悍无匹,生生撕开了千名大魔以身筑成的盾墙,龙毒、魔气与血污交杂混合,将这片大地变成了血沼炼狱。暮残声锁定了姬轻澜的位置,确定他跟罗迦尊一前一后把控战局,便借着战况作为遮掩混入群魔之中,配合北域魔族厮杀突围。

他没使惯用的法术招式,释放了自己的野兽本性,始终被压抑着的白虎戾气受到战场杀气引诱,顷刻直抵百骸,包围他的魔族尚未冲杀到最前,便觉得喉间一凉,已然身首异处。

姬轻澜正在大后方压阵,眼见魔龙势如破竹,杀得北方天魔节节败退,他这厢迅速调兵遣将封锁四方,保证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去,袅袅香烟从灯笼里溢散不绝,闻之不仅精神大振,魔力更是流贯全身,己方伤重者很快恢复行动力,就连战死者得此香火亦活生息,尸身爬地起行,哪怕只剩一截断肢也要拽下敌手一条腿。

如此一来,北方天魔劣势愈重,姬轻澜抬眼扫过战场,忽见左侧有异,却是十余名北方天魔联手突破重围,直向自己这边杀来。

姬轻澜冷笑一声,他看得分明,这些魔族虽有天魔境界,自己这方带来的也不是低等庸手,对方能够战至近前,除却配合默契,关键是冲在当先的那个天魔实力强悍,下手狠绝果断,单看那不时抛飞的魔族尸身,就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凶兽。姬轻澜在心里下了定论,奈何琴遗音这十年来将北方魔域抓牢如铁桶一般,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这是哪号大魔,眼看这道战线就要被撕开,便当机立断,提起灯笼亲身迎了上去。

见到他出手,暮残声心道“总算来了”,脚下不退反进,原本还被真气束缚着的魔种这下没了桎梏,魔气霎时爆发,配合混乱的战场,足够在这一瞬间模糊姬轻澜的判断。

姬轻澜大抵也是没想到会有谁不仅潜入了归墟,还胆大包天地掺和了这场魔族内战,察觉到浑厚魔气扑面而来,当即手腕翻转,数道流火如飞鸟冲天而起,见风即长,转眼变作了七八只火凤凰,浑身业火燃烧,周遭魔族避之不及,甫一卷入便化成了灰烬,顷刻将暮残声临时找来的“战线同盟”冲散开来,而他本人如烟雾般闪现到暮残声身前,灯笼从虚空中陡然伸出,裹挟着焚烬火焰,就要落在暮残声头上。

暮残声不闪不避,蓄势已久的右手电射而出,直取姬轻澜持灯手臂,后者眼中浮现轻蔑,他虽有了肉身,到底是修行《奇门天香册》,随时可以化实为虚,即使躲不过这一下,却能令对方的垂死挣扎扑空。

“咔嚓——”

骨裂之声在这战场上细如蚊讷,能听见的唯有姬轻澜自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分明一点伤痕也无,腕间却如遭截断,再也使不上力气。

天下万物皆有生克,任何法术都有其限制,暮残声确实抓不住精通香火道法的姬轻澜,可姬轻澜烟化躯体躲避伤害的办法有一弱点,那边是他化成的烟雾也是他本身。

神兵利器也许不能斩破烟雾空气,代表天下杀伐之力的白虎法印却可以,更遑论如今掌握它的宿主本身就是一把千锤百炼的凶器。

“你给我‘离恨天’,我饶你一命。”

烈火压顶,血雾遮天,战场上相隔两三步便是谁也看不清谁,暮残声将灯笼踢开,手指卡住了姬轻澜的脖颈,许是受了魔种影响,他浑身散发的杀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可怖,姬轻澜只看了那眸子一眼,就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把浸泡在血海中的屠刀。

他毫不怀疑,自己敢做任何小动作,下一刻就会连头也断掉。

普天之下,谁能拥有如此诡谲霸道的杀力?又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入归墟战场,只为一支能够连通梦境的香火?

姬轻澜艰难地道:“是、是你……好……大胆……”

暮残声懒得跟他废话,魔气愈加浓郁,白虎之力透骨而入,姬轻澜感觉自己胸腔下的心脏狠狠一紧,像是被野兽的爪子攥住了。

他是不怕死的,可若是这具肉身死在这里,非天尊就能通过伊兰瞬间抵达,届时直面濒临堕魔的白虎法印,该当如何?

姬轻澜心中挣扎,终是不吃这眼前亏,左掌一翻便化出一枚白色香块,形状虽然与当初在朝阙城所用的香柱不同,气味却毫无差异,正是奇香“离恨天”。

暮残声抢过了香块,变爪为掌在他胸前重重一拍,同时幻化出数道残影各自散开,姬轻澜连退数步,烟雾火焰如流风沐雨倾洒下来,杀过来的魔族不分敌我,都在惨叫声里成了焦骨黑灰,当他再抬头,已经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该死的!”姬轻澜暗骂一声,暮残声来去匆匆,却把除他之外的活口不分阵营灭了个干净,眼下根本不知对方去向。他刚要呼唤罗迦尊,陡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冷静下来。

暮残声能够悄然潜入归墟,必是靠白虎法印走天铸秘境那条道,若想要离开也只能原路返回,如果他现在将消息散步出去,罗迦尊八成还是留在这里,而非天尊会亲自前去守株待兔,要是拿下了白虎法印,西绝境吞邪渊就能再度开启,寒魄城将变为魔族进驻西绝的第一个祭点。

如此利害,暮残声自己会不知道吗?他既然一清二楚,为何敢对自己暴露身份,还留了自己活口?

姬轻澜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才捡起灯笼吹出一口气,将这个消息和诸般猜疑化入香风,一并传给远在伊兰城的非天尊。

事实上,暮残声的确清楚利害,故而根本没打算原路折返,倘若非天尊当真率领群魔去了西方入口阻截,势必要无功而返。

他来归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走琴遗音,若是办不到这件事,就当葬身归墟,宁将魂魄献祭白虎法印,也要捅漏归墟一片天,保证法印能够回到净思手里。

可是当他踏上那片遍布魔族血肉的大地,才发现心魔比自己想的还要阴狠。

非天尊下令封闭边界,对北方天魔痛下杀手,无非是想趁琴遗音意识沉眠,斩尽对方分散的神识,彻底抹杀属于琴遗音的思想,此劫过后心魔重生,不说摒弃前因把酒言欢,到底是落下了一千年空白和积蕴,双魔原本平等的地位将完全调转。

然而,他将目光放在这些天魔身上,才不枉费琴遗音这次冒险分魂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