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与其他族群不同,外在形相随时可变,修为灵智皆系于魂魄,因此在二百九十年前,属于这个时空的姬轻澜本该只是风雨飘摇的姬氏王宫里一只初生鬼婴,可当脆弱意识被来自后世的灵魂覆盖,未来的姬轻澜就能在瞬息间取代过去的自己,逃避世界法则的排斥,也将命星扰乱,使天法师不能观测。

生命的时间就像长河,本该只有上游影响下游的道理,下游若想反制上游,唯有将河道迂回转环,从一往无前的河流变成困于方圆的湖泊死水,他亲手抹杀了过去的自己,也就让现在的自己变成了过去,只能在原地打转,永远看不到未来,而当他在此消亡,死水就蒸发得干干净净,连那干涸坑洞也会被朽土填平。

暮残声不是没察觉到异样,只是不愿去想这种可能,姬轻澜身上有着一种近乎寂灭的悲哀,倘若他当真来自未来,恐怕那个所谓的“明天”根本没有光。

琴遗音知道他现在很难过,心魔向来对情绪十分敏锐,可那是玄冥木的天赋,唯有这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迟疑片刻,琴遗音伸手拥抱了他,低声道:“虽然我现在很冷,但是……你多抱一会儿,总会暖起来的。”

暮残声把头埋在他颈窝,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别岔开话题,你这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情况?”

“我杀了非天尊,然后道衍就来了。”琴遗音犹豫再三,终究咽下了有关另一个自己的讯息,他曾经不顾一切地追根究底,现在却只想把那些可能通往真相的道路一条条堵死。

他向来善于说谎,何况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隐瞒,很快就把非天尊死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连自己被琴弦割伤流血和婆娑天遭到道衍神力封冻的消息也毫不隐瞒。

“……我天生无心,连形相也是虚化的,除却常念用时间回溯之力强加压制,连道衍都不能伤我要害,算得上不死不灭之身,这是我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弱点。”琴遗音看着自己指腹伤口,“我是道衍成神时分裂出来的心魔,祂想要将我融回本体恢复完整,以此不受问道台的桎梏,而我凭借不死之身,纵然败北也叫祂无计可施,但是……我没有真心便不可独立,始终低祂一等,永远赢不得祂,也就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若是没有遇到暮残声,琴遗音或许不惧以成千上万年跟道衍耗下去,为此不惜与非天尊合作操纵神道与人道对立,可他能耗上千万年,暮残声却不行。

哪怕身为白虎之主,这只狐狸终会化为枯骨,而在此世之后,琴遗音连一个来生都不可奢望。

若不想错过这仅有一世,就只能孤注一掷尽一生,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虚无,总好过一个消亡了,另一个还长留在此。

麻烦在于,他错估了暮残声对自己的影响,也小看了这些年种种世情的浸染,那些原本只是鲸吞复刻的七情六欲逐渐转为他自身的感情,纵然还没有长出心脏,其他转化却已经悄然进行了,知冷暖明疼痛的血肉之躯只是开始,接下来他会拥有更加丰富多变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而非魔物,进入最重要的转变期,直到他拥有自己的心,彻底摆脱道衍的压制。

琴遗音不知道这个转变期会有多长,可他明白这将是一段难熬的时间,他的力量会飞速变强,身体和神识却会变得如人族般脆弱,无论道衍还是常念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不允许他转变成功。

正当他暗自思量,暮残声忽然问道:“道衍神君对你的婆娑天是有所感应吗?”

“没有……”话一出口,琴遗音就知道要遭,婆娑天是独属于他的领域,哪怕是道衍也不能轻易入侵,故而他在婆娑天里受伤流血,道衍应该是毫无察觉的。

问题在于,感知到这件事的是另一个“琴遗音”。

暮残声跟他对上眼神,心里暗叹,琴遗音向来肆意妄为,实际上缺乏安全感,要想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既不能过于信任,也不可轻慢半分。

因此,暮残声没有抓住这点隐瞒不放,反而说道:“先前与天法师相谈,他已经窥破我与师尊的关系,也知道姬轻澜同我因果不浅,我已做好了动手准备,却不想他提起了另一件事。”

琴遗音一愣:“什么?”

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天法师愿带我入问道台,受道衍神君度化,得天道照应,托庇为半神,几与三宝师比肩,避免被命运洪流淹没。”

琴遗音没说话,只觉得本就发寒的身体在此刻僵冷成冰。

他太了解暮残声,知道这只狐狸五百年来挣扎所求为何,所谓度化或半神都不值一提,能够选择命运的机会却是绝无仅有,可说是暮残声梦寐以求。

下一刻,暮残声就笑了起来:“然后,我把他气走了,来找你私奔。”

琴遗音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私奔吧。”暮残声握住他的手吹口热气,故作促狭地眨眨眼睛,“命运这玩意儿就跟爱情一样,别人强加来的我都不稀罕,看上什么不妨自己去争去夺,哪怕你个神憎天恨的家伙,我也敢把你抢走。”

火焰从冰裂的骨头缝里窜起,仿佛顽石中开出的芳菲,烧出了一片春暖花开。

琴遗音沉默了许久,忽然用力把他推搡到墙壁上,眼中流露出掠食者的狠厉锋芒:“大狐狸,我是不允许你后悔的。”

“我这辈子扯谎骗人不计其数,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暮残声望着他青白的脸色,“所以,你现在能坦诚一些吗,卿音?”

琴遗音脸上神色风云变幻,他缓缓松开手:“你想知道什么?”

“非天尊说道衍神君不会踏足潜龙岛,你也在被祂追杀后避入此地,这里究竟跟你们有什么联系?道衍神君与优昙尊又有何因果,是否与潜龙岛有关?”暮残声眯起眼,“你要对付道衍神君,而我想保护你,至少你要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创神之局。”

就当暮残声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琴遗音终于开口了。

暮残声下意识地复述:“创神之局?”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先前在千叶牢里非天尊也曾提过,仅仅三言两语就牵扯出“人非神裔”和“藏经阁顶楼禁书”两大秘辛,只是那时候琴遗音打断了对话,不允此事深谈。

“你既然是天命杀星,就该知道当年诸神陨落不仅是为虚余证道,更因神族气数已尽,天地即将迈入新阶,属于旧时代的神明都必须湮灭,此为天意,不可逆转。”寒意从体内直往外冒,琴遗音紧靠着他跪坐下来,“然而天道不会赶尽杀绝,四十九位古神归天化元,还有一位能活下来……作为替天行道的杀神,虚余当得这一线生机,可道衍善于卜算,提前窥破天机,与承载人界的万象玄蜗做了交易,替它托起负重使其解脱,将自身与玄罗紧密相连,是故虚余不能杀他,只能拿自己性命填了空缺。”

暮残声想起自己在问道台看到的那一幕,摇头道:“生死成败,的确是虚余输他一筹。”

“道衍钻了天道的空子,可法则素不留情,祂虽然活过了杀劫,却也不能干涉新的世界秩序生成运转,再加上虚余把自己的剑化为北极之巅,使问道台得以落成,道衍受此禁锢,被迫陷入沉眠。”琴遗音的眼神有些空茫,“诸神的时代逐渐远去,成为五境四族口中虚无缥缈的传说,由此过了很多年,除了三宝师,谁也不再相信神明的存在,道衍的意识将在漫长沉眠中逐渐消亡,直到与万象蜗同化,变成玄罗人界的壁障。”

暮残声听到这里,冒出一个念头:“天法师奉神尊天,所以……他唤醒了道衍?”

“准确地说,他是为了自己所选择的未来而唤醒道衍。”琴遗音收紧五指,他虽然憎恶常念比厌恨道衍更甚,却也知道这是传承于优昙尊的极端感情,若以自身而论,常念的做法固然残忍无情,可天法师本就不需要顾念这些东西。

三宝师是与远古诸神同时代诞生的高等存在,却与神明不同,他们承天地人三元而生,比神明更接近法则,可在那个时候诸神分割三界,三宝师的灵源也被祂们压制,直到诸神陨落才逐渐化形。

按理来说,三宝师与神明的关系颇为微妙,既然神明注定消亡,他们也不该加以干涉,可是常念作为天法师,拥有预知未来、推演命运的力量,当他在北极之巅化形出世,就预见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未来。

“常念预见了归墟魔族突破壁障,入侵玄罗人界。”琴遗音低下头,“自阴神陨落之后,归墟群龙无首,随着新世界运行发展,源源不断的秽气涌入吞邪渊,孕育出比远古时代更加强大繁多的魔物,魔族三尊亦是在那时崭露头角,其中罗迦尊的魔力最强仅次于神,非天尊与优昙尊这对双生兄妹掌管恶欲与幻法,足以侵蚀众生心相,若以三宝师之力或能与其相抗,但是……”

三尊能以雷霆手段统御归墟,三宝师却不能血洗异议号令玄罗,强制集中与分散共存,这是魔与道最本质的区别,也是玄罗面对归墟最大的弱势。

“那时候人族初生,静观尚幼,常念就与净思带着他丈量玄罗每一寸土地,以期看尽众生轨迹,可他所预见的未来竟是大同小异,说明归墟入侵之祸乃天意注定的劫数,无可避免。”琴遗音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否冷得厉害,“在那无数条暗道中,唯一被光明笼罩的路便是……以神道凌驾于五境之上,约束四族,收拢天下势力以抗归墟。”

那个时代,五境四族之间纷争不休,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做长久王者,若面对外敌必将各自为战,然后被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常念要想将玄罗势力归拢到一处,就必须先找到那只能够掌控天下的手,除却沉睡于北极之巅的道衍神君,别无他选。

暮残声忽然想起,自己来时与常念不欢而散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看到了无数种未来,可曾为其中一种倾尽全力?”

他以为常念始终是漠视者,却没想到天法师才是那个最初想要改变未来的存在。

“道衍的沉眠是受法则桎梏,天道不允许超越众生的神明出现在不属于祂的时代,常念要想将祂唤醒就必须让祂被天道承认,而在新生的世界法则中,寿命短暂却会不断进化的人族得天独厚,是为气运之脉。”琴遗音眼中冷色尽现,“于是,常念策划了创神局。”

要让道衍复苏,必先让道衍由神化人,托庇于人族气运方得天道认可,但是神与人的差距犹如天堑,倘若道衍当真成了生老病死的凡人,也就不可能达到常念的期望。

最重要的是,神明实力卓绝心性漠然,视众生如蝼蚁,虽有万象蜗在,他却只有承载世界而无护持万灵的职责,常念必须在神人之间架构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才能保证归墟来袭时,道衍不会袖手旁观,

琴遗音轻声道:“创神之局大体分为两步,一是让道衍转生为人,二是让转生之人重登神位,以此创立神道,以香火缔结契约,是为神人相应。”

欲立信仰,先定道统。常念趁人族未成气候、静观实力尚弱,抢先将神道教义渗透到人族之中,夺得教化功德,使人族启蒙之思、造字之文、传说之事莫不与神明有关,“人为神之后裔”更成了一种思想传统,经过几代传承,神道教义在人族根深蒂固,在常念以《忘生忘我经》点化北极人族之后,神道更是名声大噪,哪怕妖族与怪族尚存疑虑,也不会轻易置喙。

于是,常念就准备开始让道衍转生。

“……即便转生为人,神明的灵源并非寻常女子可承受,常念观测五境未得人选,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优昙尊。”

说到此处,琴遗音的语气里流泻出杀意,令暮残声都触目惊心。

在诸神陨落之后,净思与优昙尊可谓三界最强大的两位女修,分据道魔之巅,若论战力,净思强于优昙尊,可优昙尊作为幻法之祖,天生拥有不死之心,纵然杀她千百遍,她亦能无数次卷土重来。

常念想要唤醒道衍,自然不是让仅剩的神明作为战争消耗品,他希望道衍能够长久坐镇三界,就必须让道衍拥有不死不灭之躯,优昙尊因此入了他眼,而在当时,归墟魔族已经开始了入侵玄罗的前期部署,优昙尊便在浮梦谷以香火道法契约辛氏一族,将此地作为魔族偷渡、刺探玄罗的据点。

她的做法十分隐秘,却瞒不过常念一双天眼和净思对大地的感应,净思当时就想要动手铲除祸患,哪怕将浮梦谷夷为平地也在所不惜,可是常念清楚此战无可避免,纵然斩落了这一遭,也只会让魔族的行动愈发诡秘莫测,徒增变数。

因此,他拦下净思,亲往浮梦谷面见优昙尊,自此缘劫始动,因果难消。

“优昙尊性情极似我,贪婪好胜,她在常念身上吃了亏,势必要加倍讨回,直到把这口肉吃进嘴里嚼碎吞下才会罢休。”琴遗音唇角如寒钩,“她想把常念拉下尘寰,将他变成魔罗优昙花的养料,便与常念纠缠不休,终是谁也无法奈何彼此,最关键的是……常念发现自己想要的那颗不死之心,并不容易得到。”

优昙尊由魔罗优昙花诞生而出,感应万灵,能够从众生心里抽取力量,身本虚相,可以说是与心魔体质高度相似,她能毫无顾忌地夺舍躯体,享受千姿百态的人生,只要三界里还有一个活物在,她就能够不死。强取心脏只会做无用功,优昙尊一念就可转换身躯,剜心于她而言不过是挖了具皮囊,换言之,除非她自己交出不死之心,谁也无法拿走。

正因如此,哪怕非天尊与优昙尊这对兄妹之间暗流疾涌,始终维系着表面和睦,非天尊爱好斩草除根,就不会轻易结下后患无穷的敌人。

常念必须要赶在魔族大举入侵之前拿到不死之心,于是他向天立誓,与优昙尊定下了一个赌局。

“优昙尊想要征服高高在上的天法师,可常念心如止水,修身自清,饶是优昙尊幻法绝世也找不到可乘之机,因此当有了这个机会,她明知必有危险,依然应了。”琴遗音看向暮残声,“你猜,他们赌的是什么?”

暮残声垂眸沉思,常念要让优昙尊答应赌局,说明赌局本身和赌注都得引起优昙尊的兴趣,而那位优昙尊既然性似琴遗音,以此推彼,她当时既然敢答应,必是笃定自己胜算极大。

“感情。”暮残声抬头,“他们赌了感情,对吗?”

琴遗音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吻,眼神却像淬了毒:“没错,是感情。”

断绝前尘,封存记忆;转生为人,一世夫妻。

赌局的内容,是常念与优昙尊出手封印对方记忆,阻绝彼此阵营同道窥伺干涉,做一场人间夫妇,尝七情六欲,经生老病死,度春夏秋冬,共成败荣辱。

时间不长,凡人一生而已;赌法简单,待到双双逝世,各自回转原身,谁用情至深不能轻放尘缘,谁便是输家。

若常念输了,他就自毁道行向优昙尊伏首为她花下奴,任凭处置;若优昙尊输了,她就交出不死之心。

这是个简单却危险的赌局,若仅仅是封存记忆,优昙尊绝不可能上套,可常念提出的是转生为人。

人族情感丰沛且心性复杂,最受七情六欲浸染,优昙尊游戏人间时没少品尝过这些滋味,可常念抛却了道行和心境,封闭天眼,做一个肉骨凡胎的人,他还能做到心如止水吗?

优昙尊答应了赌局。

“难道说……”暮残声听到这里,神情骤变,“那个沈檀与辛芷就是——”

“对,沈檀与辛芷,就是常念和优昙尊转世为人后的身份。”琴遗音低低地笑了起来,话里却仿佛带了冰碴子,“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叫沈问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问心

要创造永生不死的神明,需要三个必备条件,即得天独厚的人族道体、蕴含神魂的灵元以及不死之心。

选择拥有不死心的优昙尊作为孕育神明肉身的母体,若成功便能一举双得,关键是如何在遵守赌局规则和避免优昙尊探测的双重限制下一步步落定棋子,是故常念与优昙尊缔结契约之后,按照规则为彼此留下一日时间处理事宜,优昙尊折返归墟,常念却回到北极之巅,向满天星图睁开了眼睛。

在契约结成刹那,常念与优昙尊的命轨就交缠在一起,原本被优昙幻法遮掩的轨迹从此在天眼中无所遁形,即在游戏开始之前,常念已经以此为始,推演出了全部可能发生的走向,并且择定了其中一条路作为定标。

常念预见了优昙尊选择自己掌控多年的浮梦谷作为转世之所,将投生为辛氏第三代族长的嫡长女,显然是将与归墟魔域相连的浮梦谷作为退路,而他不仅不能提前对浮梦谷下手,还得尽量远离此地,以免横生枝节。于是,常念观测气运,决定投生在东沧沈氏,不仅赌局契约会在冥冥中将他们联系起来,更因这一族尚不成气候,却会在不久之后发迹,他占了沈氏族人的血脉,就要担起振兴一族的重任以偿因果,而沈氏一族虽有大运偏无福祉,大起之后必是大落,注定会被世潮淹没匿迹,免教后人追溯。

各自选择了转世身份,记忆将会在赌局开启时彻底封存,常念深知优昙尊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她那镇守归墟的兄长更非善类,他没再做多余的事情,只将道衍神君的灵元取出,埋藏在东沧潜龙岛中心聚灵处,即为他所推演出的沈氏兴亡之地。

此夜过后,天法师便在北极之巅长眠,优昙尊留得以假乱真的幻影欺骗天下耳目,一道一魔转世为人,浮梦谷辛氏多了位族长嫡女,东沧沈氏终得长子。

辛芷天赋异禀,能通花鸟之语,极受族长爱重,七岁起便被作为下任大巫祝精心培养;沈檀生而知事,于巫医声乐大有造诣,年纪轻轻就成为族中栋梁。一晃十余载,他们天各一方未有交集,各自为家族亲友殚精竭虑,直到沈檀十八岁前往北极境问道修行,不料在浮梦谷外撞上邪魔噬人,他出手相助却未想受难女子原是魔物故意放出的诱饵,手臂被她咬破沾染上魔毒。

沈檀掌毙了魔物,身上却没有能解魔毒的药物,他本可向浮梦谷求助,又担心自己将魔气带入谷中殃及无辜,索性以真气硬撑着,绕行山道避开旁人,未成想被辛芷捡走。

辛芷不是没见过外人,可浮梦谷彼时因为香火道法闻名于世,前来投奔交好的人大多心怀鬼胎,哪怕防守愈发严苛也挡不住八方来人。因此,她在沈檀受伤时就已目睹,本想着是一场苦肉计,直到看见沈檀绕行远走,这才动了救人的心思。

沈檀素来沉默寡言,仿佛百丈崖上一抔冰雪,于苦寒中坚守着孤傲,即便面对族人也不轻易相求,而辛芷看似热情随和,实则凉薄多疑,她看多了色彩鲜艳的画皮鬼,就格外喜爱这份玉雕骨。

鲜少出谷的巫祝传人,应沈檀所邀前往北极境,而他跋涉千里破关问道,却把来之不易的《忘生忘我经》赠与辛芷以谢恩情,自己只刻走了三本咒书。

距离天法师以《忘生忘我经》点化灵族的那场盛典结束不过二十年,时人对这份真经封为灵族至典,片语残篇都可视若珍宝,何况是完整一卷?辛芷固然救了沈檀一命,向他索要报酬却只是个出谷同行的说法,没想真占他这份便宜,更不愿沾染大因果。

沈檀闻言眉眼微弯,难得开了个玩笑:“原来在下的命这样不值钱啊。”

他这一笑,就如芳菲覆白雪,霎时从寒冬迈进了春晓。

辛芷忍不住道:“你竟然是会笑的。”

“喜怒哀乐俱是人之常情,在下自然也不例外。”沈檀将玉简推了回去,却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浮生本倥偬,缘至幸三生。

沈檀护送辛芷回到浮梦谷,他们本该从此分道扬镳,然而就在辛芷即将走入山林时,她驻足回望,轻声道:“三年后的四月十九,是我二十一岁生辰,亦是我接任大巫祝的日子,你会来观礼吗?”

不等沈檀回应,她又道:“浮梦谷的大巫祝虽不严禁嫁娶,却是终生不可再出此地半步,我从小也被拘着,尽管应有尽有,唯独少得自由。此番多谢你带我远行,一路山水都映我眼中画在心底,可惜我帮你挑的那本琴谱尚未精研,只盼你三年后再来一趟,好生弹首曲子给我听。”

沈檀心里就像被蝎子尾蛰了一下,又疼又麻,到嘴边的婉拒咽了下去,郑重应了她,然后就听辛芷曼声一笑,如穿花蝴蝶般消失在林中,只留下一串羽花铃抛落在他掌心。

他揣着这串羽花铃,如握着伊人柔荑,魂牵梦萦地回了东沧境。

三年时间并不长,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沈檀集众家杂学之长,创立声乐咒术作为家学,选择族中悟性上佳的年轻子弟传授功法,让一个底蕴稀薄的小家族拥有了自己的传承,并在今年初打下了震惊东沧境的功绩。

东沧境水木丰茂,越是靠近海域越是灵气充沛,不仅宗门世家在此修行,邪祟怪物也爱在此兴风作浪,位于沧澜海域中部的潜龙岛本是毓秀之地,却被一群魔修占据近二十年,他们劫掠杀戮无恶不作,附近的小家族不敢招惹,大宗门没有足够的好处也不肯为此伤筋动骨,直到二月初二,两名沈氏女童被岛上魔修所害,落得一死一残,即将接任族长的沈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放此事,竟是带人打上了潜龙岛,以回声留魂之法使魔修内乱,推演出敌情事态,提早在四面设下陷阱,以不到百人的力量将这上千名魔修斩尽杀绝,一战惊艳。

潜龙岛自此成了沈氏族地,大家都欣喜若狂,感恩沈檀为家族带来的改变,而沈檀摸出了三年来不曾离身的羽花铃,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约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那一段不到百日的相处,在他心里种下一截花枝,它本应在离开树木后朽烂,却因这个约定得沐雨露,在三年间生根抽芽,开出了愈加鲜艳惑人的花。

桌上木简刻着他写了三年的琴谱,沈檀将羽花铃攥在掌心独坐至天明,最终下定了决心。

沈檀推迟了继任典礼,搭上前往北极境的商队去赴约,所带不多,尽他所有。

辛芷等来了沈檀,男子未负约定谱出了那首琴曲,却不是为贺她将任大巫祝,而是明心求娶。

浮梦谷里无论辛氏族人还是外人,都指着沈檀讥笑不已,他只看着辛芷,冷漠如常的眼眸里满盛唯有她才能看懂的情绪。

父亲要将他赶走的时候,辛芷开口道:“让他先弹给我听。”

七弦动,天籁临,一曲毕,心意尽。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再美的事物都有凋残之日,纵是天人亦有尽时,生命无论长短,只计枯荣明暗。

辛芷笑出了眼泪,她越众而出,脱下法袍告罪父老,愿应沈檀之求。

她的父亲大动肝火,辛氏族人哗然不休,浮梦谷里闹得不可开交,可这些压力都由沈檀一肩顶住,在她应下那一刻,她就是沈檀的妻,东沧沈氏未来的族长夫人。

沈檀没有说过花言巧语,他只许给她一句誓言:“尽我此生,绝不辜负。”

辛芷终是远嫁东沧。

沈家多年落魄,族中多为内配,她是唯一远嫁来的外族人,哪怕不摆架子,仍是与沈家人格格不入,彼时家族刚开始发迹,沈檀接任族长后忙得焦头烂额,辛芷也就帮他一起打理潜龙岛事务,故而数年下来都未有子嗣,只收养了那个被魔修祸害的小女孩做义女,起名沈箬。

沈箬被魔修拔了舌头,还残了一条腿,因年纪小受不住巫药,只能变成残废,直到辛芷将她收养,用香火道法向她亡故至亲借了血气重塑躯体,这才让她痊愈。经此一遭,辛芷动了心思,她跟沈檀商议净化潜龙岛,这里毕竟被魔修盘踞多年,风水地灵都被败坏不少,沈檀只能以阵法隔离清浊,辛芷却能用香火净化污秽,也算一件大好事。

于是,沈檀逐步开放原本被封闭的几处禁地,辛芷发觉魔修筑巢的中心区乃是岛屿聚灵处,便在那里开坛点香祭祀天地,香火烟气自此四溢,经久不散。

埋在地下的灵元受香火感应,化为一股精纯的元气悄无声息地融入辛芷体内,此事过后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成亲多年终有子息,沈檀与辛芷都不胜欢喜,然而胎儿从母体汲取养分生长本是常态,可辛芷腹中孩子有些异常,安静得近乎死胎,对母体的索求却近乎吞噬,无论怎样的膳食都不能满足胎儿的需求,辛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繁花一样艳丽的女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得干枯,若非还有一个大肚子,她简直就像一根干柴。

沈檀虽然想要能够传承骨血的子女,却不想辛芷出事,可此时落胎更容易一尸两命,唯有想方设法补足灵气让辛芷顺产。为此,沈檀不仅屡次出海搜集灵物为她滋养身体,每晚更将自身灵力灌输过去,并且选择岛屿灵脉中心为阵眼,在那地下紧急修筑了薪宫,重重叠叠的聚灵阵将四方灵气汇集于此,尽全力保证辛芷顺产。

饶是如此,惨变依旧发生在潜龙岛。

十月初七亥时三刻,辛芷突感发作,被送进薪宫生产,这个过程不仅痛苦万分,更异变迭出,最初是被聚灵阵引来的灵气超过阵法载力后尽数爆发,整个岛屿气机立变,前所未有的酷寒骤然降临,以潜龙岛为中心,四方海面迅速结冰,水中生灵毫无预兆地被冻在其中,岛上草木枯萎,鸟兽横死,沈氏族人大多及时躲进屋里受到符纹庇佑,却透过门窗缝隙看到来不及躲避的人如被抽干气血般迅速衰老干瘪。

那个孩子出生需要的灵气,远远超乎沈檀预料,更恐怖的是他尚未出世,却像是已有意识般疯狂吞噬着灵气,聚灵阵分明已破,仍有源源不断的澎湃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这种异象惊动四野,仿佛天地宝物将出,引得四方正邪都朝潜龙岛赶来。

沈檀是辛芷的丈夫,更是沈氏的族长,他让堂弟沈庭安抚族人,以最快速度启动护岛结界,令众弟子严守阵位,自己则守在最重要的聚灵地,双手抚弦,声震百里。

这是沈家进入潜龙岛以来,渡过最漫长也最恐惧的夜晚。

沈檀的声乐之术无愧当世一绝,他将自己作为结界支柱,以琴声为兵卒,直到天降破晓,竟无一人能闯入潜龙岛。

第一缕晨光落下,冰雪就像幻觉般迅速消融,盘踞在潜龙岛上空的澎湃灵气轰然四散,围攻整夜的修士们终于不甘离去。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沈檀也崩断了最后一根弦,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鲜血从指腹破口溢出,凝了半张琴。

就在此时,薪宫终于传出了消息,沈庭的妻子明烛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说是母子平安。

沈檀终于笑了,问道:“阿芷……她还好吗?”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声音也很微弱难听。

明烛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哑声道:“嫂子说、说让你赶紧……赶紧过去,儿子等你……起、起个名字。”

“是儿子啊……” 血迹斑斑的手按着断弦,沈檀有些烦恼地想,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长得像他还是阿芷。

希望是像阿芷多一点,免得她一看到就会想起他,徒惹伤怀。

沈檀想要起来,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往日清冷如仙的男人形如一具皮包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阳光有些刺眼,风也过于冷了。

沈檀脑海中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去的一幕幕,发现他这一生算得上波澜壮阔,只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无一不是关于辛芷的。

只可惜,他跟辛芷有那么多回忆,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的儿子。

“……叫,沈问心。”沈檀的眼神逐渐涣散,“问天问地,不如……扪心自问。”

这个孩子生来就不寻常,今后怕是要遭受许多非议,只恐命途多舛祸福难料,更不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

他只愿他这一世能够问心无愧。

“族长——”

沈庭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就听到明烛骤然爆发的哭声,他心头一跳,抬眼只见沈檀还盘膝坐在原处,头却已经垂下了。

沈问心的诞生之日,即是沈檀的忌日。

一身缟素的辛芷抱着襁褓站在棺木前,她闻惯了香火纸钱的味道,从未觉得如此难受,眼睛里血丝密布,却没有哭。

沈问心也没有,小小的婴儿还未睁开眼睛,也从来不哭。

直到辛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丈夫的棺木覆上第一抔土,淡红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极之巅,沉眠多年的天法师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百八十章 宿命

沈檀逝世后,辛芷的日子便不好了。

所谓不好并非在物质生活方面,作为前任族长的妻子,又为潜龙岛立下功劳,沈氏族人都不会苛待辛芷,更别说新任族长乃沈檀的堂弟沈庭,夫妻俩都与她亲厚,比起当初还多有照顾。

然而,正因他们铭记着这一切,才更是难以接纳那个甫一出生就害死了沈檀和十余名族人的孽障怪胎。

沈问心是个奇怪的孩子,打从出生就不哭不笑,直至长到七岁,无论面对血亲亦或陌生人,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人们在他身上找不到喜怒哀乐的影子,就仿佛一张永远染不着色的白纸。

可他并非愚钝无知,事实上这个孩子生而知事,他对灾难有种极为可怕的预知,就在他七岁生辰当天,帮着接生并经常照料他的沈庭之妻明烛准备随船出海采买些货物,沈问心难得在码头将她拦下,一双近乎空洞的眸子盯得人毛骨悚然,半晌才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明烛先是一怔,继而为他难得的主动欣慰不已,笑道:“婶娘要出去一日,你去跟阿云一起陪乐儿玩好吗?”

她与沈庭膝下共有两子,长子沈云已有九岁,次子沈乐才五岁,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明烛看出岛上孩童都不乐意靠近沈问心,便总把他跟自己儿子凑堆,努力不让这小孩孤独。

沈问心定定地看着她:“还有吗?”

明烛觉得他今天态度怪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了眼天色便随口道:“没了,快去玩吧,码头风大,别让你娘担心,明天婶娘给你们带好吃的糖饼回来。”

她笑靥如花,却是一去不返。

有魔修逃窜到东沧境,潜伏在沿海一座小城里掠杀孩童补养自身,恰好被落单采买的明烛撞上,她并非修为高深之辈,却是心性善良,绝不肯看着无辜幼子惨死当场,等到同伴赶来救下那些孩童,她已经被魔修刺破头颅,魂散当场。

在明烛下葬时,有悲痛不已的族人看到神情冷淡的沈问心,想起当日在码头发生的事情,情绪仿佛找到了泄洪口,突兀冲这七岁男孩发难,辛芷本就为明烛之死心下生疼,这一下更被激起火气,可没等她发作,就听见沈问心说道:“这就是她的命。”

明烛出海那天,他就预知了她的死劫降临,才会去码头问她是否还有遗愿,她既然提出了,他便为她办到。

他难得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条理明晰完全不似一个七岁孩子,换来满堂皆寂和族人们愈加惊恐厌恶的神情,若非沈庭及时制止,恐怕就有人忍不住出口唾骂。

等到众人散去后,仿佛一夜间老去许多的沈庭这才转身,用疲惫的目光看着他:“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那天不说出来?”

那天沈问心若是说了,明烛也许就改变主意,便不会惨死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