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为人族统帅,曾受师尊指使剑指神道,但是眼下局势危急,出借青龙法印并非不可。”凤袭寒理智地分析,“玄武法印在非天尊手里,麒麟法印被重玄宫收回,朱雀法印千年无主至今在南荒焚烧,不过……”

“白虎法印化为结界,笼罩寒魄城整整六十年。”姬轻澜扣紧了手指,“倘若我们以此向重玄宫提出交易,他们应会倾力配合妖族保住寒魄城,可是要把白虎法印取走,就得先解除结界。”

凤袭寒眸光微闪:“你知道解除结界的办法吗?”

“……需要饮雪。”姬轻澜道,“师父陨落,世上能与白虎法印相连的就只剩下饮雪,可我至今不知道它在哪里。”

“这就是你执着梦境的原因。”凤袭寒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愿承认,如果饮雪当真不在了,就不能让玄罗五印重聚,无法打破问道台……轻澜,你想借道衍神君之手杀死非天尊。”

姬轻澜猛然抬头:“我不该吗?”

“当然。”凤袭寒用包容的目光看着他,“正因如此,我才给你这次机会。”

交握的手缓缓松开,凤袭寒掌心出现了一个火焰纹路,那是极为精纯的火行符箓,与姬轻澜的一身香火气完美融合,木与火本有相生之感,可这股火灵透体而入,引动了蛰伏在他体内多年的那把凶兵,锋锐杀伐的金行灵力在内府倏然纵横,将他的肺腑一次次割伤。

“这种火符需要引子,汤面没有问题,那就该是炉火了。”凤袭寒看向那快要熄灭的小炉,勾唇莞尔,“我倒是忘了,你乃当世香火道法之首。”

“……再说一遍,那只是一个梦。”姬轻澜脸色煞白,起身时甚至没站稳,用手撑住了冰冷桌面。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很多遍。”凤袭寒额头已经见汗,笑容依旧温暖,“就怕你不想听……轻澜,你都想起来了,对吗?”

姬轻澜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去岁暮春,群魔攻打寒魄城的前夕,本该在北极战线坐镇的净思意外来到寒魄城,于断天崖撒酒祭奠,又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他想起自己有眼无珠,六十年来凤袭寒伤势发作不计其数,那种冰冷锋利的霸道灵力每每透体而出,能毁掉整个静室,他却没认出那是饮雪爆发的力量,偶有起疑,又很快被搪塞过去;

他想起净思带来了一片玄冥枯叶,被镇压在遗魂殿的心魔琴遗音终于从疯狂中清醒,将刻骨怨恨封入叶片里,其中是琴遗音与非天尊合作千年终遭背叛的种种过往,在那些纷乱如飞雪的画面里,不时交错过凤袭寒的脸;

他想起自己挖出了师父的遗体,辨认出那道剑痕与素心剑相合,而当时能够被暮残声交付后背的人只有凤袭寒一个;

他想起,在非天尊与罗迦尊联手来袭的那天,自己就该死在雪原上,那位身着月白华服的归墟大帝踏雪近前,俯身时已变作了青衣素袍的熟悉身影,药香将原本的腥气冲淡,也撕碎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姬轻澜在那一刻,根本不想报仇,他只想就此魂飞魄散。

凤袭寒将他带回了素心岛,用青龙之力稳住他即将溃散的魂魄,重复说着“抱歉”,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伊兰肆虐他的意识,将那些他不想让姬轻澜知道的东西都撕碎扯烂,丢弃在脑海最深处,如同搓揉面团一样把记忆塑造成他满意的样子。

姬轻澜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本不该知道这些,忘了更好,纵然你失去一切,可我会重新给你一切。”

当他醒来,就只记得自己在寒魄城一战重伤濒死,被千里迢迢赶到的爱人带回了家,由于伤势太重,只能足不出岛地养上一年,期间他几乎与世隔绝,所知道的一切都由凤袭寒和出入弟子告之,而这座岛上早已没有了人,他所见到的那些都是披了人皮的魔物,青龙台上的镇魔井不过是虚设。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战火不休,他却在素心岛安稳浮生,很多人温饱难求的时候,他还能奢侈地煮茶泡酒,连给凤袭寒制一件大氅,都能随意挑拣天下珍禽的羽毛。

凤袭寒让他忘了最深刻的痛苦,在这乱世里给他造了一处桃花源,而他成了密闭花园里的金丝雀。

可世上没有永恒的谎言,记忆或许遭到破坏,身体却残留了本能,即便越是努力回想越是痛苦不堪,他仍不想永远做笼子里的鸟,想要跟凤袭寒直面风霜,就不能让自己被隐患束缚。

于是,姬轻澜在昨天亲手点燃了一支离恨天,终于把那些残破如屑的过往拼凑完整。

醒来的时候,恰见凤袭寒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尘霜雪,对他微微一笑,犹如初见。

姬轻澜那一刻心神巨震,不敢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分不清自己的梦是真是假,于是与他抵死缠绵,又在情到浓时探入灵力,终于捕捉到饮雪的一丝气息。

同床共枕,凤袭寒做了个好梦,他一夜无眠。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凤袭寒如是说道。

姬轻澜觉得可笑,可这笑比哭都难看:“你认为无知是幸福?”

“你无法否认,这一年你在素心岛过得很快乐。”凤袭寒无视抵在他们之间的灯笼,往前踏了一步,“仇恨让你痛苦,复仇也不能让你释怀,而我是你最后的净土。”

“你骗我!”姬轻澜猛然振臂,火焰从灯笼里流泻出来,落地成牢,将凤袭寒困在其中。

“道魔也好,正邪也罢,手段光彩与否不重要,关键看谁是最后的赢家。”凤袭寒摇头轻笑,“到我身边来吧。”

姬轻澜退了一步。

“你不是想要拿走青龙法印吗?”凤袭寒伸出手,掌心亮起碧绿的光华,“我从来不会拒绝你。”

姬轻澜急促地呼吸着,他全身颤抖,半晌才往前走去,就在双手即将交握的刹那,他忽然抓住一把火焰化为利剑,避过突然出现的伊兰恶相,一剑捅进了凤袭寒的左肩,那是对方温养青龙法印的地方。

这一剑倾注了姬轻澜八成功力,快得连雷电都无法追击,他将凤袭寒钉在地上,背后是火焰与伊兰厮杀的怪响,眼前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年我从白虎天诛域下险死还生,饮雪就是这样冲了出来,直接将我钉在地上,不等我把它拔出,它就融进了我的骨肉里,六十年无一日不曾折磨我。”凤袭寒仰躺在地,笑容有些失色,“你这一剑之势,也不输当时了。”

姬轻澜没说话,他怕自己一出声就是呜咽,只用双手合握剑柄下压,在鲜血飞溅脸庞的刹那,青龙法印化为翠玉滚落在血泊里。

“你要杀了我吗,轻澜?”凤袭寒好似不知疼一样,平静地看着他,“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姬轻澜的喉咙被冷风割得生疼,他踉跄着站起来,握剑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凤袭寒温柔地笑了,就在下一刻,长剑在此落下,直入丹田。

“可我……无法原谅你。”

剑刃入腹既化火灵,愈加激发了饮雪凶性,凤袭寒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压在自己胸膛上,爱惜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轻澜,你要知道一件事。”他起身在姬轻澜耳边喃语,“凤袭寒是非天尊,可非天尊并非你的小凤凰……如果今天你杀了凤袭寒,那么在你离开素心岛后,所面对的就只是非天尊了。”

爱恨两轻,生死长绝。

姬轻澜终于离开了素心岛。

他带着满手血和一身伤,步履踉跄地爬上一艘小船,沿路看到的守卫弟子都如同失去生机的草木接连凋零,从庭院到码头的这一路他走了七万三千零五十步,恰是他们从相逢到长绝的二百年。

姬轻澜手里握着青龙法印和饮雪所化的残骨,鲜血早已变冷凝固,好像再也洗不掉了。

扁舟推波而去时,姬轻澜终于回头望去,整座素心岛像是剥落了画皮,那些明秀风景一点点从他眼里褪去,暴露出阴森恐怖的本相,无数魔物从山穴里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朝这边追赶,而他一一看尽全部面目,都没有他的小凤凰。

凤袭寒死在他们的家里。

姬轻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若非黄泉,不复相爱。”

第205章 520番外 饮雪夜话

我叫饮雪,是一把长戟。

我的主人,是一只很了不起也很失败的狐狸。

他有九尾境界,在妖族中的声望不弱于已经年迈的妖皇陛下,曾经在第二次破魔之战里代西绝出战,杀伐果决,智勇双绝,获得了白虎法印传承,用无数魔族的尸骨堆成了王座。

他又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藏着很多心事不肯对外人说,只敢在夜深人静时一边为我擦拭,一边絮絮叨叨。

我虽然很爱他,可真的很烦这种行为,不仅是他擦得我都快亮秃了,更因为他经常说的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

比如那个面冷心寒的地法师。

比如阴阳两隔的妖皇和前任狐王。

比如那个短命的朋友剑邪。

比如那个看着成人了还永远长不大的红衣小鬼……

还有,那个明明住在隔壁,他却不敢去看一眼的男人。

我曾于无数个夜晚陪着主人坐在隔壁屋顶上,他沉默地喝酒,我被放在一边吹风,此时的主人会变得格外安静,因为他在听屋里的人抚琴。

作为一把兵器,我实在不懂音乐有什么好,更不懂主人一个武道出身的妖修怎么会喜欢这种人族附庸风雅的东西,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怀疑过主人究竟能不能听懂。

也许他不是为了听琴,而是想要通过这曲子感知屋里的人吧。

我对这个男人印象很深,他生得极美,哪怕是我也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主人有时候也自嘲色迷心窍,不然怎么会把一个这样大的麻烦带回寒魄城,日日夜夜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这个男人是魔族,我记得他在战场上操纵群魔攻城时的狠辣,也记得他与主人一决生死时的谈笑风生,我不懂为何明明是敌人的他们会发展成如此暧昧不清的关系,也不懂主人为什么放弃了一步登天的机会,换来与这个魔物生死与共的机会。

我更加不懂,为何主人如此爱他,却又不敢再接近他。

“因为我无法相信他,无法放下他,又无法不爱他。”

主人这样说的时候,那男人就在一旁长廊下站着,水蓝色的袍袖在风雪里翻飞如白蝶,他端着一壶温好的梅花酒走过来,眉眼间氤氲开温润笑意,在这冰天雪地里犹如暖阳。

他给主人倒了一杯酒,在主人仰头饮尽的时候,他飞快凑上来含住了主人的喉结,我知道那是他的要害也是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我虽然是兵器,却也见过声色迷离的男欢女爱,比起外人口中青涩得连色相都只是想看而不敢看的主人,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圆滑老成的狐狸,宴请交际时面对妩媚女妖的挑逗也游刃有余,可如今这个男人只是轻轻舔了一下,他就像是炸了毛一样差点跳起来。

可是主人依然用了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逃离,没有回应他轻挑的吻。

随着主人匆匆离去的时候,我依稀听到那个人在笑,轻轻浅浅,如同多情人缠绵悱恻的挽留,又像是暗藏了讥讽,于尾声勾出了一笔冷漠。

主人也听到了,他脚下微动,没有回头。

当晚,那个红衣小鬼来了。

随着他长大,有了自己可心的爱人,来寒魄城的次数就渐渐少了,主人偶尔会调侃他几句,后来就不再提了,毕竟这小鬼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教训他的人也该换一个了。

可是我想小鬼依然稚嫩得很,他脸上始终带着天真的笑容,把一切都想得太好,比如……他一直以为主人过得很好。

小鬼也喜欢跟我说话,他是少有能听到我声音的人,所以一有空就爱来跟我絮叨,有时候我烦得不爱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给我讲故事。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都是主人讲过的,哪里还轮得到他?

直到这一次,小鬼讲了一个我没听过的故事,说是有一种魔天生无心,看起来喜怒哀乐无异,实际上那都是他从别人心里偷来的,学得无比相似,自己却没有感情,所以他不会爱人,也不会因爱动容。

我忍不住问:“那岂不是爱上他的人都很可怜?”

小鬼道:“是啊,尤其是爱上他之后知道真相的人,无法得到真正的回应,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那近乎完美的虚情假意,清醒且痛苦。”

“不再爱他,不就可以了吗?”

“有些爱不能收回,因为它没有第二次了。”

“那么……如果那个魔长出一颗心呢?”

“如果他长出了心,那他就有了弱点。”小鬼轻声说道,“要是这样……”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主人站在了门口,赤红的眼瞳里一片冷郁。

我忽地觉得害怕,小鬼也是。

主人没有责罚我们,只是告诉小鬼,有人来接他了。

小鬼恋恋不舍地给了主人一个拥抱,还像个孩子一样,来接他的素衣男人撑着一把翠面紫竹伞,笑容温柔,牵着小鬼渐行渐远。

主人这晚独自在院中喝醉了酒。

我正在思考一把戟如何能将主人带回寝殿安置,冷不丁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主人拦腰抱起。

平日里他们站在一起,我总觉得主人英挺可靠,现在才恍然发现,其实主人也需要被保护,只是能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仅此一个罢了。

往常能被一片落叶惊醒的主人,在他怀里睡得很沉。

我孤零零地飞在后面,看他将主人送回寝殿,亲自打了水伺候洗漱,好像曾经做过无数遍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坐在主人的身边,用手指一寸寸摩挲主人的眉眼。

我看到他握住主人的手,在主人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用这只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瞬,我吓得差点扇在主人脸上,直到我看到那胸腔肋骨之下空空荡荡。

这个男人没有心。

他不曾流血,也不觉得疼,脸上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握着主人的手伸入胸腔,在肋骨上刻下了三个字。

暮残声。

第206章 番外六(上)·《一骑风雨别前尘》

三光日月星,三法天地人。

那是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前,后世为众生顶礼膜拜的三宝师初生于三界之间,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

彼时诸神时代终结不久,天地人三界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各族被迫摆脱了神明的桎梏走向自由发展,作为下一个天道宠儿的人族也才刚开始繁衍生息,正如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

在这样的情况下,鲜少有谁会来到高寒遗世的北极之巅,使初现此世的三宝师得以度过一段漫长而平静的日子。

当然,对于净思来说也不尽然。

她是三宝师里第二位诞生的,上有常念这般静如止水的兄长,下有静观这样热情闹腾的小弟,可谓生来就被夹在冰火两重天里,注定要背负顶天立地的重任。

平心而论,常念并不难相处,他性情寡淡平和,专注修行心无旁碍,随便一次闭关悟道就是百年起计,无论得失进退,从来都将心境把持得滴水不漏,若非一些必要的交流合作,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麻烦的是静观。

人法师的成长与人族息息相关,是三宝师中最为善变者,既然人族那时才刚诞生不久,受到气运约束的静观也就不得不以婴孩模样现世。然而,静观肉身虽受限制,元神却是生而不凡,一来不似普通的婴儿那般受温饱便溺之扰,二来道法天生运用自如,只要他一个念头就可做到许多事情,按理来说也不必打扰净思。

可静观从来不肯安分,他喜欢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作弄常念,企图扰乱天法师平静的修炼生活,同时又爱在净思面前撒娇卖痴,为让她妥协一分可以连半点脸皮也不要。

他时常道:“北极之巅上面就只有我们三个,偏生你俩都跟冰雪浇铸似的,我若不想办法让你们染上点人间烟火气,岂不是要活活冻死闷死?”

奈何想法虽好,常念总是定力十足如老僧枯禅从不买帐,而净思也是个冷情冷性的,静观十次撒泼打滚九次都要铩羽而归,剩下一次还得是她本就这样打算。

即便如此,能让净思亲手抱起他离开北极之巅,往山下新建不久的人族部落走上一遭,静观已经心满意足。

跟不喜凡尘的常念不同,净思对于行走世间并无甚抵触。她本就是从大地法则中诞生,镇守天下山川、承载众生万物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没有静观的撺掇,也是早晚要去踏遍江山的。

白衣幕篱,孑然无骑,若非怀里还抱了婴孩模样的静观,净思看起来就像是独闯天涯的苦行修士,然正因她抱了孩子,一身凛冽气度就被柔化了许多,难免招来不长眼的鼠辈觊觎,下场无一例外,提早入土为安。

静观在山上时还敢逗她,见证数日活埋后彻底成了鹌鹑,再也不敢闹妖,等到了一个人族聚居的地方就忙不迭让净思把自己放下,混不要脸地被人捡走蹭吃蹭喝,挥手作别了这位惹不起的同修。

没有静观在旁聒噪,净思的旅途安生了不少,她独自在世间行走,漫无目的也不觉寂寞,用自己的双足丈量大地方圆几何,以亲身见闻一点点覆盖法则烙印在脑海里的固有认知,耗费了千百年岁月见证一次次春去秋来与斗转星移,终于让世界在自己心里活了过来,不再只是一个看似存在实则飘渺的影子。

当净思结束旅程,原路走回北极之巅,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地法师了。

常念依然在山巅打坐,流云从他身边飞散来去,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见到净思回来,常念睁开了那双得天独厚的眼睛定定看了看她,露出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恭喜。”

静观也已回到北极之巅,他从婴孩长成了垂髫模样,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晃荡脚丫,手里还拿着三个粗制滥造的泥娃娃,现在乐颠颠扑了上来,献宝似地拿给她看:“你说像不像咱们?”

净思仔细看了眼这三个人畜难分的娃娃,实话实说:“不像。”

静观瘪了瘪嘴,立刻把娃娃扔在地上踩坏了,气呼呼地正要跑下山去找人族孩子玩,却见那团泥土自发动了起来,被无形的手重新糅捏成形,赫然又是三个泥娃娃,轮廓衣着无不栩栩如生,从眉眼间就能看出他们各自的影子。

净思把娃娃都给了他,淡淡道:“这才像。”

静观于是转怒为喜,笑开了花。

这三个泥娃娃成为静观最珍爱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净思与常念也不在意。他们继续各自的修行或游历,对尘世间的风起云涌毫不在意,直到又过了很多年,神明留在世上的痕迹消逝殆尽,天界彻底成为支撑万象法则运转的虚空,归墟地界为魔族主宰,玄罗人界分化五境四族,势力格局在漫长的翻天覆地后终于尘埃落定,属于三界众生的繁荣时代如期而至。

净思始终认为,这是被辉煌笼罩的华阳天,也是黑暗入侵的前夜。

此时的玄罗五境格局与后世大不相同,人族虽然在数千年里发展迅猛却还未到鼎盛,灵族遍布天下却是散沙一盘,而妖族为数众多,怪族强者辈出,撞在一起如日月同天难避争锋,便以这两族爆发争端为起始,掀起了席卷五境的皇图大战。

战争这只猛兽向来是残酷的,代表了难以挽回的破灭与死亡,可它也是令人疯狂的,代表更加广袤的疆域资源和更为强大的权柄力量。无数英豪被战争催生,一部分如流星般迅速陨落,一部分似岑天大树在地上落地生根,四族在战争与和平不断交错的岁月里联手推动了时代洪流不断倾轧向前,物产资源、政治皇权乃至思想文明都在这样复杂纷乱的过程中迅速发展,同时也有阴谋诡计、残忍杀戮与罪恶污秽相伴随行,共同交织成锦绣江山。

也就在这个时候,归墟魔族开始蠢蠢欲动。

净思对魔族没有什么恶感,既然身为地法师,她有庇佑地上众生的天命,也有看顾地下万物的职责,她深知清浊平衡之理,也知道吞邪渊与归墟地界存在的必要,只要魔族坚守本分,那么无论它们在地界搞出怎样的事端都不为罪过,可若它们破坏规矩越界犯上,便是净思不得不管的事情了。

因此,当发现越来越多的魔族出现在玄罗人界,净思就离开了北极之巅,亲自调查这件事情。

这些魔族大多分散四方,或兴风作浪,或蛰伏潜藏,行事作风不一,看似毫无关联,可净思执掌大地数千年,竟没有发现他们从何处越界入侵,这件事情就不能以寻常看待。既然魔族分散,她就逐个击破,从北至南,由东到西,但凡是被她感应到的魔族,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追捕,而这些家伙端得嘴硬,只要落败就会选择自毁,如此过了数年,她才终于找到了浮梦谷。

浮梦谷位于北极境中部八百里大山内,无异于就在三宝师眼皮子底下,里面的人不知为何与魔族缔结契约,使那些魔物得以俯身在山民体内随之前往各地,由此避开净思感知也不足为奇,可她不信常念会毫无所觉。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净思没有直接将浮梦谷夷为平地,而是折回北极之巅质问常念缘由。

“这是天数。”常念轻声道,“魔族入侵玄罗是早已注定的天地大劫,无可避免,只能应劫。”

数千年同修,早已让三宝师彼此知根知底,净思清楚常念这句话半分不假,可她也知道常念不仅代天观世,还有推演未来、引导气数的职责,既然对方早已看到了这场劫数,势必也已预见了未来。

“劫数怎堪?”

“不可说。”

“如何应劫?”

“不可说。”

“终局怎般?”

“不可说。”

三问三不,净思看着常念波澜不惊的脸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他变了很多——常念老了。

天法师并非一开始就是后世那般行将就木糟老头的模样,相反他生得凌绝天姿,气度清寒,与净思十分相似,仿佛一对孪生兄妹,可是短短数年不见,净思分毫未变,常念的鬓间已经多了几丝霜白,看起来老了近十岁。

“劫数难逃,但是……”常念拨动着手中念珠,抬头与她对视,“未来一定会是光明的。”

净思沉默半晌,终究如常念所愿退了一步,把浮梦谷之事交由他手,转身离开北极之巅,重新走回尘世,往那些连静观都不乐意踏足的纷乱之地去了,收敛起地灵之气,随手从地上捡了把锈迹斑斑的长戟,看起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女武修,把沿途那些被她撞见的邪魔悉数砍了,连同那些自甘堕落意图不轨的人界败类一起埋进土里给花草树木做了肥料。

直到某一天,她刚宰了一个勾结魔物的人族修士,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感慨:“管杀还管埋,真是仁心仁德啊。”

净思:“……”

她转头看去,只见那睁眼说瞎话的人乃是个不修边幅的老道士,身无二两肉,最值钱的就只剩下背后那把未出鞘的剑,活像是他从哪个铁匠铺子顺手牵羊来的。

可是净思不仅没有轻看他,反而冷下眸光,握紧手中断戟。

她脚下尚存余温的尸体手里也有一把剑,这个勾结魔物掠杀孩童的人族修士道行平平,本该不是她一招之敌,没想到对方手里的剑端得怪异,交锋一刹破了净思附在戟上的真气,直接将之斩成两截,可惜剑器虽好本事太差,下一刻就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直接震碎了肺腑。

老道士背上那柄剑所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与尸体手中的如出一辙。

“等等,别动手,贫道不是他一伙的!”似是察觉到净思的杀机,老道士连忙摆手,还指了指自己已经露出脚趾的破草鞋,“贫道无为子,本是来替天行道,顺便收回早年赠出的剑器,只是慢了你一步而已!你看,为了逮这鳖孙贫道可是远道跋涉,草鞋都磨坏了好几双呢!”

“鳖孙”二字一出,老道士身上最后那点气质也败坏殆尽,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然而净思没有。

她没见过他,却听说过无为子——《奇门天兵册》仅存于世的传人,当今第一的兵道宗师。

《奇门六册》创于诸神时代,囊括从古至今不知多少修士大能的心血,从正统道法到旁门左道应有尽有,无一不是能令天下修行者趋之若鹜的至宝。在这之中,《奇门天兵册》又最为特殊,只因它源于远古杀神虚余所创的兵道,其中记载了冶铸弑神凶兵的逆天之法,在诸神时代终结后一度遭到无数势力追逐或封杀,如今就只剩下无为子这么一个传人。

正因如此,倘若冒充无为子不仅手段低劣还得不偿失,因为想要无为子帮忙打造神兵的修士已经多如过江之鲫,想要杀他掠夺《奇门天兵册》的就更多了。

“早些年贫道被追杀,承蒙此人救过性命,为了偿还恩情,便答应为其开炉铸剑。”无为子缓缓走来,拿起尸体手中剑刃,“可惜时过境迁,他已经走入歧途犯下罪孽,就连这把剑也被主人邪气所污,倘若留在世上也只会害人。”

说罢,剑刃就在无为子掌下寸寸断裂,净思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轻声道:“兵器本无过错,罪在执掌兵器为恶的人。”

“我知道。”无为子叹了口气,“但是很多时候,兵器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