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是塞北各路马匪的总舵,规矩一向很严格,五爷交代下去的话容不得片刻迟延,但是下面几个人却你推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上来回话。

凤曦和没有发怒:“雷家兄弟没有回山?”

一人连忙上前回禀:“是是是。”

凤曦和眉一挑:“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那人额头几乎有汗滴落,喃喃不敢多说。龙晴在一边瞧着笑话,“倒是说啊,你们五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的。”

那人这才鼓起勇气:“小人本想立即禀报,只是龙……龙姑娘一早就来了,没、没机会啊。”

“这对混帐……”凤曦和几乎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四个字,又叹,“龙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龙晴扬扬剑:“那,这次比试,算你输了?”

凤曦和回答的倒是利索:“自然不成!凭什么?”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还你个人情,等找回了晶晶,我们再来比过。”

“龙姑娘你放了我们表少爷,晶晶姑娘自然就会回山。”丹东忍不住又凑上前。

龙晴斜眼看了他一眼:“第一,表少爷是你的表少爷,不是我的,不要用我们;第二,你真以为那两个人拿了一箱子珠宝,还傻等你们家那个呆头鹅少爷?”

那一箱珠宝,按照市价几乎可以卖出六千两黄金的价钱,在凤曦和手下,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

凤曦和那样的聪明人,本来应该第一个想通其中的关窍,他偏偏摇着头说:“你错了,我兄弟不会做这种事。”

龙晴几乎怀疑他被苏旷附了体,只想跳过去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清醒过来,大声说,“事情就摆在面前,你干什么睁大眼睛说瞎话?”

凤曦和却不理她,只道:“我自然给你个交代就是了,你罗嗦什么。”

“嗤——”远远的,一声冷笑。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好像把冻得红肿的耳朵浸入初春满是冰屑的湖水里一样,那个声音一字字道:“久闻凤曦和刚愎自用,果不其然。”

龙晴和凤曦和几乎同时问了出来——“什么人?”

他们一起向发声的地方飞掠而去,并肩而行,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

红袍马似乎大大不忿主人的单身离去,扬蹄唏溜溜一声咆哮。

龙晴握紧了手里的吴钩,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背影,就是在湖畔拾起她腰牌冷笑的黑影。

更要命的是,她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4、天地之威

三声吟

熔尽大荒天亦惊

血色苍茫化悲鸣

一朝无常

三寸气断

携手渡轮回

“呸!”龙晴有气无力地打落他的手,“什么水里龟鳖?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凤曦和微微一笑,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还不如相濡以沫的好。晴儿,能活着就不错啦,千年王八万年龟,总好过烧糊了的龙凤。”

他们几乎都没有力量再动一动脚步,但还有着斗嘴调笑的心情。

前面那人黑衣斗笠,不时回头望望,二人若快,他便快;二人若慢,他便慢。

龙晴只觉得他似乎就在和自己闹着玩一样,偏偏三人轻功尽在伯仲之间,一时半会儿,也追他不上。

龙晴一跺脚,索性停下不追,那人反倒席地而坐,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几乎可以觉察出他斗笠下的冷笑。

龙晴的牛脾气上来,又纵身追了上去,凤曦和也一心弄明白事情因果,提气直追,只是一边追,一边向一侧一指——

“他似乎在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凤曦和轻轻说。

龙晴哼道:“随他去!你我还怕过人不成?”

凤曦和苦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姑奶奶你,可不是我凤五。”

一来二去,奔至了一片暗红灰冷的冷熔岩之间,那人一转身子,已钻入了其中一个洞穴。

“小心!”凤曦和还没有喊完,龙晴已经纵身一跃钻入石洞之中,凤曦和连连顿足,却也只得追了上去。

洞中一片灰暗,一眼往深处望去,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凤曦和不顾龙晴怒火中烧,一把拉住她的手:“跟我出去,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德行?敌明我暗,倘若——”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缕劲风扑面而来,二人齐齐一闪,那物事不偏不倚打在洞口,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巨石封住最后一线光亮,已牢牢堵住洞口。凤曦和大惊之下连忙扑了过去,但是检查之下却是暗自心惊——那块巨石封堵在门口,只留下拳头大小的空隙,除非变成一只苍蝇,只怕是飞不出去的了。

龙晴一手持剑为他护法,一边低声问:“如何?”

凤曦和转过身子,“若是里面没有敌人,耗费三四天力道,倒是可以凿出一条出路,我们进来的时候,山势颇为崎岖,略有震动倾斜,这块石头自然能滚下去……”他后半句没有出口,强敌在侧,他们又怎么能耗费体力开掘门户?

龙晴笑笑:“我偏不信,这里没有别的门户。”

凤曦和笑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感受到一丝苍白:“你果然是逢赌必输的,这片山石都是火山之岩,多半都是天生的熔洞,只怕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出口。”

龙晴哈哈一笑:“那就杀了他,我们再出去!”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若是杀不了我呢?”

龙晴笑得更嚣张:“杀不了就杀不了,我能怎么着?”

那人一时无语,竟然也是气结。

龙凤二人等了半晌,还没听到他的下文,龙晴才奇道:“莫非他……已经走了?”

“好轻功”,凤曦和也拔了无常刀在手,“想必他和你这种人也没话说!”

龙晴怒道:“他和你有话说,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看?”

凤曦和每次斗嘴,必然落在下风,恼道:“你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听不出来?他明明是故意沙哑了嗓子,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龙晴浑身一震,喃喃道:“你说什么……难道……真的是他?”

只是无尽黑暗之中,那声音竟然第二次又响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二位挪步进来自然就知道,又何必站在这里猜测?”

龙晴这次颤抖地更加明显,声音都已经有了嘶哑:“是你……一定是你!给我站住!”竟然丝毫不顾暗算,又向黑暗中冲了过去。

好在她这次速度慢了许多,凤曦和有机会匆匆在石壁上做下印记。这附近火山熔洞都不算大,但是无论如何,藏一个人还是不啻大海藏珠。

当当当——三声金刃交锋,几乎剑剑都带着致命的恶毒,凤曦和握着无常刀,却一时摸不准如何出刀,他怀中有一枚上好的火折子,只是这洞中没有任何引火之物,他不敢妄用,只摸着墙壁,向两人后面的甬道潜行而去。

破风之声越来越疾,转眼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是风声又细又急,显然二人用得都是剑——转眼间,龙晴和那人至少已经过了三百招,那人根本还没有落于下风。

那人是个男子,龙晴素来走得又是轻灵狠快一路,既然三百招内未落下风,剑道上的造诣只怕还在龙晴之上。

但是,他若三百招内还斗不下龙晴,只要凤曦和出手,胜负就必然分晓。

只是,凤曦和迟迟还不动手——莫非他在等渔翁之利?

动手声忽然停止,岩洞中当真静得连一个人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无论是谁,只要发出一线声音,几乎都是暴露自己的位置。

龙晴和那人,一合之后双双跃开,顿时失去了对方的位置。随即一起屏住呼吸,几乎在比拼内力的长短。

一盏茶功夫过去,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息,只有杀气,在无形中弥漫。

黑暗中,忽然传出一声轻笑:“二位这口气倒是真长啊!”

龙晴爽朗清脆的哈哈大笑立即传来——但几乎是同时,一蓬火光也骤然亮起——凤曦和右手无常刀直指黑衣人的后背,左手上自己的劲装正熊熊燃烧着,身上只留一件纯白的内袍。

火光中,斗笠下是一张英俊而颇显沧桑的面孔,黑发中甚至添了一丝银白,显然已经有了几分年纪,龙晴失声大喊:“莫无!果然是你!”

“莫无?我觉得你改名叫莫乱动好些。”凤曦和又将无常刀向前递了半寸,抵住莫无的后背。

那人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变得清润了许多,“你们不是要救那个丫头么?”

他嘴角向一边一努,龙晴几乎喊出声来,十步之外,雷煦阳和雷煦明一起挤在一角,身下隐隐透出少女的一角衣衫来,血迹斑斑。

二人分心的刹那,莫无忽然猛地一低头,已离开无常刀刀锋,斜身一撞,竟然消失在岩壁中。

“糟了!竟然还有洞穴。”凤曦和这才看清莫无身边就是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他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

龙晴已经一脚将雷家兄弟踢开——

他们身下,只有一件女孩子的外衫,二人的右手已被齐齐砍下,血迹一片黑红,显然已经被扔在这里许久。

一件衣服能烧多久?火光渐渐暗了下来。

“是……是莫无杀了他们?”龙晴站起身来。

凤曦和摇头:“他们没有死,只是被莫无点穴了而已,这种点穴手法好生奇怪,我从未见过,只有等他们自行转醒。”

龙晴咬着嘴唇,“不是莫无……这种手法,他一定不会的。”

凤曦和奇道:“他会什么手法,你怎么知道?”

龙晴转头用力瞪了他一眼:“我偏偏就知道,你管得着么?”

凤曦和苦笑:“大小姐……我们现在是要逃命,不是要吵架。”

龙晴怒道:“逃什么命?过去杀了他,不就完了?”只是她刚刚脱口而出,自己也低下头——“当我没说。”

这道裂口不过一人多宽,龙凤二人绝对没法子一起过去,只要莫无埋伏一侧,就必然能占了先机,更何况……晶晶或许就在他手里。

凤曦和笑了:“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确定,如果真的不是莫无,这里若还有第二位高手,我们只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龙晴又道:“我们不敢过去,他难道就敢过来不成?”

凤曦和望望岩顶,几处地方有水珠滴落,松了口气:“好在我们还不至于渴死——”龙晴立即明白过来,渴死虽然不至于,但是饿死只怕是难免的,莫无在那边自然准备了食物的。

最后一点火星顺着灰烬的边缘游走一番,归于沉寂,凤曦和从袋中取出一个面饼,掰开,递给龙晴一半:“省着点,我们至少要撑个四五天。”

龙晴接过,也不道谢,取出块手帕,摸索着浸入地下的水坑,只是刚刚递到口边,就觉得一股硫磺味儿刺鼻得紧,随手甩给凤曦和。凤曦和摇摇头,依然将手帕浸在水中。

“莫无究竟是什么人?”凤曦和低声问。

龙晴冷笑:“你果然孤陋寡闻,难道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醉翁茗客剑公子么?”

“醉翁是令尊——”

“嗯,是,茗客是我师父萧茗。”龙晴笑笑,“这位莫无自然就是剑公子。”

凤曦和有许多话要问,传说中醉翁茗客剑公子情同骨肉,义结金兰,但是龙晴见到那人偏象不要命了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龙晴!你在干什么?”

龙晴嘴里咕里咕哝:“吃晚饭,难道你从来不吃晚饭的么?”

凤曦和几乎要叫出来:“你你!你把面饼全吃了?”

龙晴抹抹嘴:“半饱。”

凤曦和急怒:“你——”

“我什么我?”龙晴坐起来,提起吴钩剑剑:“守四五天,也不过是他养得精神,量你也不能把这兄弟俩剁剁吃了,不如先吃顿饱饭——借个火!”

“你,你要干什么?”凤曦和依言晃亮了火折子,龙晴忽然抄起地上一堆灰烬,向裂缝里一掌推去,接着毫不犹豫地跟着纵身跳了进去。

“好你个野晴儿!”凤曦和哈哈一笑,跟着跃了进去。

莫无没有出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握着剑,脚下躺着晶晶,紧紧闭着眼睛,嘴角一片青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凤曦和拱了拱手:“佩服,这样的机会,是我就不会错过。”

莫无没有答话,一脸倨傲和不屑。

“放开她!”龙晴手里的吴钩剑竟然在微微颤抖。

莫无开口道:“条件。”

龙晴皱眉:“说!”

莫无冷冷提起剑:“你退开,我受人之托,要和这个人动手,是死是活,你不许多管。”他的剑尖,竟然是指向凤曦和的。

这回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你说谁……我?”

莫无没有回话,显然懒得多说一个字。

龙晴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却终于垂下剑,低声狠狠道:“好吧,凤曦和,这个人柿子拣软的掐,你去吧。”

此处不过丈许方圆,凤曦和左右看了看,无奈之极:“好,我答应你,莫先生,你我出去动手,免得滥杀无辜,如何?”

莫无点头:“好。”他一手抱起晶晶,龙凤二人不禁失笑——莫无竟然也没有准备食物。

凤曦和觉得这位剑公子武功虽是绝顶,但行事之乖张孤僻,当真和龙晴有的一拼。他微笑:“好极,莫先生果然快人,晴儿,你先出去。”

龙晴虽然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还是当先一步,退了出去。

凤曦和一指洞口:“莫先生,请。”

莫无点了点头,竟然背对着洞口退了出去——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背后空门露给龙晴,似乎毫不担心她会出手。

这种一派古板孤僻的剑客,当真布得出这样的局?凤曦和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怀疑自己开始的论断,也跟着钻了出来。

远远的,一声马嘶,听来就在洞口,说不出的焦躁。

“是红袍!”龙晴惊喜地叫道,红袍不住踢着石头,竟然像是遇到什么凶险之极的事情。

就在这时,整个山洞忽然一震,不少钟乳石落在地上,龙晴惊呼起来:“糟了,难道是地震?”

一震之后,堵着洞口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些,拳头大的缝隙变成了海碗大小。

凤曦和脸色却变了,俯身摸起地上的手帕,才不过片刻功夫,硫磺的味道就浓烈到令人作呕。

“唔……好难闻的味道。”龙晴忽然明白过来,惊叫:“火山!是火山!”

他们的脚下,正是火山,适才的震动,不过是地下巨龙的轻轻咳嗽而已。

连莫无的脸色都变了,喃喃:“那个臭小子怎么挑了这么个鬼地方?”

“走!”凤曦和咬牙,一手提起一个雷家兄弟,向着洞口冲去。

奔至洞口,地上已经越来越多的水泡开始翻腾,刺鼻的气味开始漫布洞内,凤曦和叫道:“有毒!闭气!”然后撕下衣襟,堵住雷家兄弟口鼻,莫无连忙也扯下一块衣襟,照样堵住晶晶口鼻。

凤曦和当年总是以为自己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已经不远,现在才知道,山崩于前还有定力的,一定不是圣人就是白痴——他脸色已经变成惨白,这洞中赫然已是人间地狱,满是硫磺的水泡劈劈啪啪地作响,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火山一动,他们便要在这里化为灰烟。

“你们俩听着,火山震动,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条生路——”凤曦和话音未落,山体又一次猛震起来,他放下雷家兄弟,双掌齐出,拍向大石。龙晴和莫无明白他的意思,也一起出手,三人六只手掌,全力击向石块。

整座山几乎都在摇晃,天地之威加上三人的合力,那块大石被震得一晃,向山下滚去,洞口豁然大开。

有时候最危急的情况,竟然就是生机的所在!

“快跑!”凤曦和第一个冲出洞口。

洞外的红袍几乎已经癫狂,动物对于这天地的剧变往往有反常的警醒。

龙晴一咬牙,将晶晶放在红袍背上,随手扯断缰绳,捆了个结实。

红袍打着转儿不肯离开,死活要和主人一起离开,龙晴发狠在马臀上用力一击,红袍吃痛之下,这才纵蹄飞奔而去。

“快!快!这火山!”凤曦和又一次抱起雷煦明的身子,却又发现莫无竟然抱起了雷煦阳,他们没有时间再说废话,发足向山下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