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沅赶紧下了车,去看司机有没有受伤。

司机是一个穿着破旧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他看都没看阮沅,只是拼命想把撞歪的车龙头弄正,因为用力,满是风霜的褶子脸都挣红了。

“师傅,你没事吧?”阮沅心怀愧疚,所以声音格外诚恳。

男人只是扭头睃着后面,红蓝二色的警灯越来越近,他拿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跨上三轮车,试图再次发动走人。

阮沅就有些看不明白了,她刚来蔺川之时,伍媚曾经绘声绘色给她讲过一次自己的经历,说是在商场门口她不小心和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擦了下肩,然后那位老太太眼见着就要丢拐杖“倒地不起”了,这种把戏显然是想碰瓷讹医药费,可惜她碰上的是伍媚,绝对的演技派。伍媚当即捧住肚子,“我的肚子好痛,宝宝——”那娥眉轻蹙,仿佛下一秒就要梨花带雨的神态吓得老太太立马握紧拐杖,腿脚生风生龙活虎地遁了。笑得打跌之后伍媚特地叮嘱她,不要在路上随便搀扶“被撞倒地”的老人,否则便是阮家偌大家产,也经不住她这么今天搀一个明天扶一双。

可这次事故显然她起码有一半的责任。于是阮沅继续热心建议:“师傅,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拍个X光片。”

猴子的吱吱乱叫里,城管执法车已然到了眼前。

这种事故应该是公安来处理吧?不过她还没有报警。阮沅有些傻眼地看着执法车上下来了几个城管。

“哟,跑得还挺快。”为首的城管一把揪住小猴子的后颈,因为凌空,小猴子叫得愈发凄厉。另外一只大概是母猴,见孩子叫得痛苦,龇牙咧嘴地扑了上去,结果被一脚踹到了一边。

“吵死了。你的动物检疫证呢?”

“警官,警官,我的猴子有证的,有证的。”男人吸溜了下鼻涕,赶紧下了车,粗糙皲裂的大手伸到皮夹克兜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了过去,只是两只眼睛,却不住地往自己的两只猴子身上溜,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一个容长脸的城管用两根手指接过这张许可证,瞄了瞄许可证又看了一眼猴子,用一种盖棺定论的语调说道:“这两只是猕猴,猕猴是国家二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你没有运输证,涉嫌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你和你的猴子都得跟我们走。”其余的城管已经上前开始抓猴子的抓猴子,扣三轮车的扣三轮车。

男人眼睛里已经带上了泪花,他一把扯住容长脸的袖口:“警官,我的猴子是有证的啊。您不是看见了吗?我就趁着这快过年了,带两只猴子出来耍猴戏挣点钱,家里的娃儿明年的学费可还指望着这两只猴子…”

容长脸嫌恶地甩开袖子,不耐烦地说道:“你没有运输证,这猴子也没有检疫,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男人茫然地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猴子和三轮车都被塞进了执法车,只有玩猴戏时的道具——一只彩色皮球幸免于难,孤零零地躺在一滩脏雪里。不远处,有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打闹着跑过来,当先的一个小胖墩看见了皮球,飞起一脚,大叫一声“射门!”便径直将皮球踢进了垃圾堆里。那点鲜艳的色彩在烂白菜帮子、泡沫塑料饭盒里闪了下,便不见了。男人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大年纪的人哭起来实在有些难堪,阮沅看不下去了,“这位警官,缺什么证件让他补办就是了,能不能就不要计较了。”

容长脸脸上有惊艳之色闪过,但嘴上还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位小姐,我们也是秉公办事的呀。”

“都赖你!都赖你!你这个大洋马,扫把星。”绝望之中,男人将怨气发泄到了阮沅身上,不停地啐骂着。

阮沅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说话,那容长脸把脸一沉:“你嘴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把嘴巴放干净点。”

男人不敢再骂,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咽着:“出来之前拜了猴王的啊,在猴王庙上了香的啊,咋就这么倒霉呢。”

阮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儿不是巴黎,阮咸也不在她身边。她只能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满怀歉意地递给男人:“师傅,这钱给您修车。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里我来处理。”却有一只带着一串108颗的沉香木佛珠手串的手拦住了她。

是秦亦峥。他怎么会出现?可能他们刚才同路,甚至他的车就一直在她后面。她和别人撞车时他没有出现,现在这个耍猴人就要被带走的时候,他出现了。

“谢静蕙毕业后一直在野生动物基金会工作,做野生动物保护。”真相大白的那个夜晚,阮咸的话又在她的耳畔回响。

原来是见不得这些动物落难遭罪。对啊,莫要说她和别的车相撞,便是她当场横尸街头,他也没有义务给她收尸。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她的任何人。越过秦亦峥的手,阮沅执拗地将钱塞到男人手里,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车上,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悄悄咩咩地更新了,嘘,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只要记得撒花。。。

第42章 各有心思(3)

再见到这个耍猴人已经是在《郎色》出刊之后半个多月。

托严谌的福,阮沅接手后的第一期《郎色》可谓赢了个满堂红,一时间竟有洛阳纸贵的势头。

男人在一个喷泉广场的空地上“卖艺”,两只猴子在翻跟头,他倒是眼尖,看见阮沅下了车,正向这边走,便小跑着迎了上来。他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先挠了挠头,跟阮沅说:“小姐——”,才开口又打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叫小姐不妨事吧,上次喊一个女的小姐被骂了半天,说侮辱她什么的。”

阮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儿,你的猴子没事儿了?”

听她问这个,男人登时来了劲,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他还穿着半个月前的那件黑色皮夹克,应该是革的,夹克的下摆、手肘、腕口边沿有无数细小的皮屑翻起。

“没事了,没事了,多亏了秦恩公,他可真是个大好人。”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大恩人是如何平易近人,如何热心地带着他去了林业局、检疫中心这么些衙门,如何上下打点托人,才让他得到了这么宝贵的运输许可证。说到这里,他不忘献宝似的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那本运输证,小心翼翼地打开,递到阮沅面前,林业局那个鲜红的印章戳像一张狂笑的大嘴,刺痛了阮沅的眼睛。

是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吧。谢静蕙。她是做野生动物保护的。到底要爱一个人到哪个地步,才会在她死后,因着爱屋及乌,愿意将最大的善意施予街边偶然遇见的两只遭厄的猴子。

男人又说和恩公一块儿的姑娘心眼是多么好,知道他的道具皮球少了,还给他买了个崭新的皮球。

那个皮球此刻正被母猴抱在怀里,小猴子在母猴身前挥舞着前肢,一副跃跃欲试要抢球的架势。大概是不小心,皮球竟真被小猴给抢了过去,围观人群哄笑起来。

男人瞥一眼人群,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到最后一个动作了,不和你说了”,匆匆收好那本运输证,便一头又扎进人堆里去了。

猴戏的最后一个动作是装死,男人远远地朝着猴子的脑袋比划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猴子浑身抽搐了几下,倒地不起,仿佛真被枪毙了似的。

周围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和鼓掌声。

阮沅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另外一个人间。

她有些木然地看了一眼人群,耍猴人已经拿着一个铝制的饭盒走向人群,他的脸上带着期冀的、谦卑的、讨好的笑容,看客们有的将手插回兜里,掉转眼神,快步离开,有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一元硬币或是揉皱的五元纸币丢进了他的饭盒里,男人脸上顿时流露出千恩万谢的神情。阮沅看着他齿缝上一闪一闪的银光,不知道是唾沫太多还是镶了牙,她闭了闭眼睛,茫然地上了车。

巴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阮咸歪斜地坐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睛,几个衣冠谨严的高管围坐在他两侧,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丹尼斯,你的法语始终带着股爱尔兰土豆的味道。”看上去半睡未睡的阮咸忽然睁开眼睛,讥诮地歪了歪嘴角,这样的表情使得他那张生得过于俊美的脸孔带上了几分难言的邪气。

唤作丹尼斯的男人有些难堪地涨红了脸。

“唔,爱尔兰牛肉。”阮咸再次恶劣地拿这个倒霉的爱尔兰佬开涮。

其余的高管已经自觉地噤声,他们深知每当眼前这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拿别人寻开心的时候,都意味着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阮咸细白的手指在会议桌上叩了一小段旋律,又看向公关总监洁西卡:“听出来了是什么曲子吗?”

被点名的女总监为难地摇了摇头。

“巴赫的康塔塔《心与口》。”阮咸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不仅温言解释,甚至还耐心地又打了一遍。”

几个资历老的高管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少东家这不知所云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只是不知道这次谁又要倒霉了。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阮咸忽然出声:“把这次的皮草秀放在蔺川。”

“这个,国内不比——”

有总监刚想进谏,得到的是阮咸带着森冷的声音——“我已经决定了,散会。”

会议室很快散了个干净,阮咸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拨通了阮沅的电话。

“喂,哥哥。”

每当被阮沅这样称呼时,阮咸都会觉得心底被一种又温柔又痛苦的东西绞磨着,以至于他的声音都会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

“这次Lwe秋冬皮草秀我打算放在蔺川,你知道的,我实在是被人类善待动物组织的那些家伙给烦透了,你不会有意见吧?”阮咸一面打电话,一面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他单手把苹果抛到半空中,再单手接住,苹果落到他窝起的雪白手掌中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阮沅没有立刻接话。皮草,那些原本属于动物的美丽皮毛,她的衣柜里当然不缺,北欧水貂、芬兰狐、北美海狸……像大多数的富家千金一般,对于皮草,她既没有动物保护者那样激进的情感,也没有凡家妇女那般深切的渴望。可是因着那个人的缘故,现在的她无法轻率地开口。

“你有顾虑,还是因为秦亦峥的缘故?”电话那头阮咸的声音低暗了几分,很有意味深长的意思。

“你想多了,哥。”阮沅却似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又急又冲。

阮咸轻笑了两声,声音却更淡了:“若你不愿意,便算了。”

秦亦峥带着小姨子去拜码头,两个人并肩站立的身影,耍猴人感恩戴德地说着恩公和那个善心的姑娘,许许多多的画面在阮沅的脑海里闪现,仿佛一列轰隆轰隆驶向她的火车,除了粉身碎骨,她别无他法。

“就放在蔺川,我会全力配合。”阮沅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阮咸反倒意外地沉默下去。只有他手中的苹果,仍然在上上下下,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异常的安静里,阮沅却觉得呼吸不畅,只能竭力装出一副愉快的调子:“对了,我看中了一只限量版的鳄鱼皮包包,记你的账啊,哥。”

“好啊,每个颜色给你来一个。”阮咸嘴上依旧还是漫不经心地调子,只是这次被他抛掷的苹果却失去了准头,直直地跌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迸裂出一滩汁液。

“我可不是你的那些掘金女友。”

兄妹两漫无边际地扯了一会儿,若是只听阮咸的声音,定然以为他此刻言笑晏晏,事实上他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倒是穿着雕花皮鞋的脚尖始终碾压着地上摔烂的苹果,直到苹果变成了稀烂的果泥。

两天后,洁西卡受命,带着团队空降蔺川。尽管临行前,阮咸笑眯眯地交待她,国内钱多人傻,务必做足工作,让国内的土包子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但她打心眼里觉得素来英明神武的少东家这次的决定并不那么英明。她曾因为公务原因在冬季去过京津,但偌大的城市愣是让她产生了置身于动物园的错觉,深色系的皮草被中年发福的阔太师奶们穿出了藏獒、棕熊的威风凛凛来,浅色系的皮草则把少妇淑女们变作了一头头面目模糊的绵羊。不过管它呢,在Nguyen集团工作的人都知道,对于阮咸的决定,他们只要遵照执行就是了,何况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失策过。

阮氏作为知名的跨国集团,对于操持这样的时装发布会可谓驾轻就熟,仅仅一个星期的准备,从场地的选择、舞台灯光的设计到邀请函的发放全部就绪,而随着众多国际名模和知名设计师的到来,更是把蔺川大小媒体的口味钓了个十足。

正式走秀的那天天气很好。阮沅带着阿嫚一块儿去了秀场。

阿嫚从少女时期就跟着阮咸,常年居住在湿热的东南亚,鲜少见过这些,是以兴致盎然,看得十分起劲。而阮沅从十四岁起,就是各种秀场的头排客,再加上她从早晨起床眼皮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跳,此刻周遭名媛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味在暖气的蒸腾下愈发刺鼻,她再也坐不住,跟阿嫚交待了一声,便一个人溜出去躲清静了。

然而见鬼的,她刚在秀场外的沙发上没坐一会儿,竟然看见几个大学生摸样的男男女女出了电梯,然后借着水竹盆栽的遮掩,围在一起,从书包里往外掏出了条幅和海报。

“你们在干什么?”阮沅起了身,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女生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阮沅,眼前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修身的礼服裙,而她刚才坐的沙发上还摊着一件皮草外套。女生仇恨地剜了一眼阮沅,大声道:“我们是大学生动物保护联盟的志愿者,今天过来就是要阻止你们这些可耻的穿皮草的女人!”

“对,反对皮草!”女生的同伴也跟着嚷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举起了写着“NO FUR”的海报。

阮沅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四季酒店的安保措施什么时候如此之差了,竟然让这些没脑子的学生混了进来。统共五个人,还大言不惭什么联盟,是打算内裤外穿拯救地球吗?她可没什么闲心去和这帮蠢孩子理论,于是阮沅径直拿出手机,准备打给酒店经理。

“你别想打电话搬救兵。”为首的女生竟突然扑上来,因为太过意外,居然真教她将阮沅手里的手机给打落了。屏幕撞在洒金大理石地砖上,立刻由中心辐射出几道碎纹。

阮沅愣住了,女生却以为对方被她镇住了,神色愈发骄横:“活该!看你的样子,一定也是来看今天的皮草秀的吧。你们为了自己可耻的虚荣心,却给那么多可爱的动物带来了无限的痛苦和伤害。你们自诩为名媛淑女,可为了一只铂金包,却要杀死几条鳄鱼,几只鸵鸟,难道你们那点欲望比其他生灵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眼前慷慨激昂进行着即兴演讲的女生的脸忽然和谢静蕙的脸孔重叠起来,那个也是动物保护者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般惹厌?阮沅金棕色的眼眸倏然眯了起来,她有着和阮咸极其相似的薄唇,冷笑时会变成一片薄刃锋刀,此刻,这雪亮的刃正裹挟着极冷极低的气压,伴随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逼近对面五个热血的学生。

“大学生动物保护联盟的志愿者?你,脚上穿的是皮鞋吧?这种彩色的皮子大多是羊皮,来源于多么可爱的一头小绵羊?可是因为你那点可怜的欲望,它被残忍地硝成了皮。”

“你,嗯,让我摸摸你的背包。蜡油皮。想想看,你身上背着的包原来是一只小牛的皮,牛被剥皮的时候会哭,会像人一样流眼泪。可你却兴高采烈地每天背着它走来走去。”

或许是阮沅的气场过于强大,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冷酷,除了为首的女生,其他几个大学生都不觉地一步步往后退。

“万物有灵且美。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吗?那么为了你们这些普通人那点微末欲望死去的猪牛羊,和为了我们这些名媛淑女的欲望死去的鳄鱼鸵鸟,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因为你们穷,你们的欲望反倒更高贵了吗?”

“你,你这是狡辩——”和女生透露着虚弱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秦亦峥满是失望的声音。

“阮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羊年大吉妹纸们!

这章秦不动只露了个声啊,下一章应该有突破了~

第43章 各有心思(4)

“阮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阮沅很容易地就看见了那个人,那个被她刻在心尖上的男人。此刻,他就站在离她大概五步的地方,一脸的宝相庄严,仿佛他是降妖伏魔的玉面金刚,而她,却成了被他用目光凌迟的不入流的小妖。

阮沅很想哭,可是她不想在他面前流一滴泪。

用力挺直自己的脖颈和脊背,阮沅反手一点自己的脸,自嘲地大笑起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秦亦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懂事,任性,自私,这些富家大小姐的标签你不是老早就给我贴上了吗?谢静蕙是你的老婆,她死了,你继承她的光辉遗志,那是因为你是个顶天立地世间难寻的忠义男儿。可是她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要给她披麻戴孝嚎丧茹素?”说到这里,她挑衅地看着秦亦峥:“怎么,她是了不起的野生动物保护专家,我就不能穿皮草了?那她要是为了救只猪死了,我是不是连猪肉都不能吃了?”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爱情。她对秦亦峥的爱正在将她变得越来越不像原先的自己。阮沅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绝望击中了,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罐子,或者瓶子,只想从架子上跳下来,把自己跌得粉碎,最好把对面那个男人的头也打破。

几个大学生错愕地看着一对男女,已经忘记自己的初衷。

秦亦峥始终沉默地看着阮沅,眼神晦暗难明。仿佛嫌刺激他尤为不够,阮沅身姿优雅地转身朝她方才坐的沙发走去,弯腰拿起之前搭在沙发上的皮草外套,慢条斯理地将两条胳膊伸进袖管,又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浮毛,自说自话道:“这皮子真不错。”

她声音不大不小,足够秦亦峥听见。

秦亦峥尚未开口,为首的女学生却似乎陡然想起了什么,举起胸前的相机便要拍照。

阮沅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轻蔑地挑了挑唇,既然那人都已经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了,这世界上诸般人等如何看她,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秦亦峥眉头却倏然一折,他个子高,腿又长,两步便走到女生身侧,谁也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女生的相机带子已经被他勾在手指上。

“你做什么?”女生紧张地瞪圆了眼睛,伸手使劲儿扯相机带子。

秦亦峥神色淡漠,“把照片删掉。”

“你凭什么,这是我的相机——”

秦亦峥并不言语,只是低着头摁按钮。

女生却愈发焦躁,“你没有权利翻看我的相机。”又竖着眼睛去瞪周围的学生:“你们还站着干什么,看戏吗?”

周遭的大学生才一个个如梦初醒,上前扯膀子的扯膀子,拉袖子的拉袖子,阮沅是见识过秦亦铮的身手的,可是此刻他当然不会和这些学生动手,所以场景一时间荒唐滑稽到了极点,简直像一群猴子吊在树上打秋千。

阮沅也止住了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幕,刚才大义凛然的对她表示失望的是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现在又是为什么要替她出头?她自己都不在乎,他倒是瞎操的哪门子心?那些积郁已久的负面情绪让阮沅觉得自己就像一座火山,岩浆已经涌到了焰口。

可是那个人偏生在她出声前发了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阮沅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亦峥,目如冷电,声若寒冰,那种凛冽的煞气和威压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甚至有学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为首的女生似乎也惊慌起来,一面拼命地将相机往自己怀里扯,一面兀自嘴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大学生动物保护联盟的人。你凭什么抢我的相机,你这是犯法的!”

“呵。”借着身高优势,秦亦峥将相机提在了手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生,一字一顿,“我问的是你?不是他们。”

四目相对里,女生觉得心慌气短,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优雅俊朗的外形里偏又透着一股冷厉,此刻被他盯着,虽然是瞧猎物的神情,还是控制不住地脸颊发烫,“我们真的是学生,有学生证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理直气壮,流露出一股虚弱来。

同为女人,阮沅敏感地发现了女生的变化,她讥诮地撇了撇嘴角,呵,有人还真是招人,两句话就把小姑娘迷得找不着北,转瞬又想起自己,不也是五迷三道的,冷哼了一声,阮沅再也懒得看下去,转身欲走。

“阮沅。”秦亦峥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阮沅的动作,喊住了她:“你等一下。”

她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念出来,仿佛变成了魔咒,将她的脚步瞬间定住,也许,有时候身体比大脑更诚实。

“穿着尸体感觉很美吗?”“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把相机还给我们!”有学生还在嚷着口号。

秦亦峥眯眼打量着这些明显还带着青涩气的生瓜蛋子,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机,笑了:“或许,我换一个问法,这个相机里的存储卡是谁给你的?”

骤然听到这话,女生的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但嘴上还硬撑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就是我们学校的相机。”

阮沅也听出了不对,快步上前,从秦亦峥手里拿过相机,在看到她和阿嫚逛街,和伍媚吃茶的各种照片后,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跟踪我?”

“我没有!”女生下意识地反驳道。

阮沅居高临下地看住眼前的女生,倏地笑了,她将手里的相机径直丢进秦亦峥怀里,然后伸手勾住女生发颤的肩膀,拍了拍,仿佛校园暴力里的领头的那个大姐头,“走吧,小姑娘,我们到洗手间里谈一谈。”

秦亦峥怔怔地看着前面高瘦的背影,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阮沅刚才的笑容,他从未在哪个女人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危险、任性、满不在乎中又带着一点勾引和邪恶,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居然让他有种心悸的感觉,隐隐又有些失落。吐出一口浊气,他麻利地从相机里取出存储卡,无视学生们的闹腾,只听得咔擦一声,纤薄的卡片在他两指之间一分为二,惊得学生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将相机丢给当先的一个学生,秦亦峥声音冷肃:“你们是学生,就该好好念书,不要被一些有心人利用了,真惹出了麻烦,倒霉的只会是你们。”

不知道是被他刚才的武力值吓到了还是真听进去了,学生们这回没有吭声,稀稀拉拉地往电梯方向走去。

折断的存储卡抵在掌心,微微有些刺痛,秦亦峥张开手掌,盯着碎片看了几秒,还是将它们塞进了裤兜,又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女士洗手间内。阮沅好整以暇地抱着两条胳膊,听着对面的女生抽抽噎噎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相机存储卡还有一张打印纸,说四季酒店要搞一场皮草秀,而你就是策划人,你们和那些无良媒体勾结在一起,鼓吹怂恿更多的人去买皮草,如果我能够接近你,并且拍到你的照片,再写成报道,他有办法让这件事在网络上发酵…”

Fuck!阮沅在心底骂了一句,她到底惹到哪路瘟神了。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古怪,按说此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到她,显然有几分能耐,何必借几个毛孩子之手整她。再说便是这事被捅到网上,广大环保主义者对她口诛笔伐,这点唾沫星子根本淹不死她。总之,这一切都无法对她造成实质的伤害,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方给了你什么好处?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保护地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阮沅才不相信眼前是朵纯洁的小白花。

结果小白花头摇成了拨浪鼓,“真的,我真的没有拿一分钱好处。他也没有说给我任何好处。”

居然连一毛钱都没有花,空手套白狼?阮沅有点懵了。或许这些绿色勇士脑子都不太正常?

大概见阮沅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女生嗫嚅道:“我是学新闻传播学的,三月份就要省考了,我们学院有两个选调生的名额,我想利用这件事争取一下。”

阮沅深深地看一眼狼狈的小白花,难以抑制地从心底生出了厌恶。居然也是学新闻的,这样的品性,难怪记者会被称为“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