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天哭得更凄厉了,“上次这样,这次又这样……白准,你到底要干啥?”

  要干啥?当然是讨好自己的未婚妻了!前任他还没来得及示好就跟人跑了,这个好不容易到了身边,强取豪夺眼看不成,再不机灵点,又要重蹈覆辙了。

  令主发现自己的姻缘真是有点坎坷,所以为了护内,只好干点欺凌弱小的事了。

  “你吃的那只鸟是魇后的徒弟,别说我没警告你。”他冲吞天晃了晃拳头,“看见没有?一拳下去,你吐的就不单是鸟了,前天、大前天吃的全都得倒出来。”

  此时的吞天止住了哭,大概是被他吓住了,也可能在两种选择间艰难挣扎。反正小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就剩一张大嘴,不遗余力地印证着自己的名号。

  终于它还是想通了,狼狈地爬起来,巨大的肚子显得笨拙臃肿。然后打了个嗝,响雷似的,似乎还有点舍不得,眼巴巴看令主,换来他作势高举起的右拳,它吓得一缩脖子,呕地一声,把瞿如吐在了石坝上。

  经过浸泡的瞿如瘫在一滩粘液里,那股味道简直让人作呕。不过总算还活着,她翕动着,浑身湿答答地,抬起头看见无方呜咽起来:“师父……”话还没说全,忽然发现了几乎融进黑夜的令主,吓得她扑腾着翅膀滚出去老远,“魇……魇都……”

  无方脸上毫无表情,已经走投无路了,也不想再挣扎了。她说:“我走不出梵行刹土了,你和振衣还有机会。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南阎浮提也好,回不句山也好,不要再跟着我了。”

  然而瞿如坚决表示不同意,“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将来重新开门问诊,我还要为那些病患带路呢。”

  当然这些都是场面话,她主要肖想的还是魇都满城的男人。逃婚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现在重回魔爪也是早就可以预料的事。她师父成为魇后,说实在的没什么不好,想想众星拱月的感觉……她忙压住自己的嘴,担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方万念俱灰,回身看令主,“你答应到了魇都就放振衣离开,不能说话不算话。”

  令主说当然,“本大王好歹是一城之主,江湖上还流传着我的传说,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来。”说罢傻傻笑了两声,“路远得很,娘子自己腾云太累了,还是我背你吧。”

  伸过来的一只手素净修长,可是眼尖的瞿如发现了一个黑点,尖叫起来:“老人斑!”

  无方脑子里嗡地一声炸了,老人斑,身体机能退化,五脏六腑开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令主一万岁了,可以想象那黑袍底下是怎样的境况——鹤发鸡皮,满脸寿斑,牙烂得七零八落,说不定还口眼歪斜,出现了中风症状……虽然这门婚事她一开始就不答应,但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完全忽视是不能够的了。未婚夫老成了那样,对风华正茂的无方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抛开灵医的身份,她到底是个姑娘。佳人怀春的新芽,被这一缸老卤给浸泡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她一忽儿千般想头,令主当然不知道。他听见瞿如大呼小叫,只觉得这臭鸟好吵。

  抬起手看了眼,先前不知碰到哪里,蹭了块脏东西。他随手擦掉了,哪怕无方看不到他的脸,他也依旧灿烂地冲她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娘子,我们回家吧!”

  无方头昏脑胀,这两天经历的事太多了,让她招架不住。看看瞿如,她满身稀湿,落魄的鸟毛在海风里飞扬,夹带着吞天胃液的味道,实在让人忍受不了。

  “去洗洗吧。”无方垂着嘴角道,“湿成这样,还飞得起来吗?”

  瞿如二话不说跳进了碱海里,鸟在海水中翻腾,乍一看还以为是鹈鹕。

  背后嗔声大作起来,嘤嘤地,像小孩的哭泣。她回头看,发现吞天抱住了令主的腿,令主蹬了好几下,没能摆脱它。他是个老实人,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很快表示:“这兽是公的。”

  无方不置可否,分辨了半天,总算从吞天不清的口齿里听出了哼唧的内容——结婚吗?糖呢?没糖你说个屁!

  令主的耐心其实没有那么好,在袍子被它扯下来之前发怒了,拎起来一扔,扔出去十丈远,“本大王最讨厌你这样的妖怪,贺礼都不备一份,就想着蹭吃蹭喝,你的脸呢?”

  吞天肥厥厥的身子像个肉汤圆,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爬起身还远远眺望,令主的态度不见好转,“找点正经事做,再有妖来告你的状,我就把你送进八寒地狱去……看什么看,真等着吃糖呢?”

  令主好凶,吞天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时瞿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跳上岸使劲抖了抖。蹭到无方身边偷觑令主,令主负着手,黑袍如浓稠的夜,因为看不见表情,无条件显得高深莫测。她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师父的丈夫,应该怎么称呼?”

  无方一听顿时竖起了眉毛,这个有奶就是娘的不孝徒!

  令主却很高兴,觉得这只鸟比那个男徒弟强了百倍,识时务的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不过称呼方面确实煞费思量,男师的妻子倒好叫,女师的丈夫要怎么办呢?

  “师爹?师公?师夫?”瞿如把能想到的都搬出来了,都不合适,最后只得放弃。

  无方着急要回去找振衣,根本没空搭理他们。看瞿如说得热火朝天,烦躁地扔了一句“叫师娘”。于是瞿如愣了,令主狂喜不已,高兴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转圈圈——这是默认了吧?他的无方终于松口了,不然怎么会让瞿如管他叫师娘?师娘这称呼对男人来说是磕碜了点,但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像这样的侮辱请大力地砸向他吧,他承受得住。

  “娘子……娘子……”她在前面飞驰,他在后面发足追赶,“不用那么着急,反正人都散了,回去也来不及拜堂了。”

  可惜无方并不想理睬他,他为了挤进她的视线,不得不赶到她前面倒退着腾云。心里欢喜,乐颠颠地问她:“娘子,你仔细看看,能看得见我的脸吗?”

  看得见什么?黑漆漆一片,除了偶尔忽见金光一闪,再没有别的了。

  令主从来不介意别人的目光,但将来的妻子对他无情,那可真要揉碎整颗芳心了。如果五千年来最大的愿望是梵行刹土太平,那么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会变成每天盼着他的娘子全方位研究他。她会对他有兴趣吧?令主心里七上八下,必须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娘子,我的容颜只为你绽放。”

  专心腾云的无方听见了,心下一紧,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

第25章

  这是无方第一次来魇都,传说中的魔域,看上去确实有点诡异。

  梵行的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像雪顿山上的楼阁,鳞次栉比顺势而建。魇都坐落在丘陵地带,土地明显的脉络组成了它的结构,如同起伏的波浪,为了装下令主的爱好,收纳的盒子也得相应扩大。

  听说这城是他用两根筷子搭出来的,无方混迹于妖界,绝对内行。同样的规模,利用的道具越少,那么此人的法力就越深不可测。她想象不出来,有点缺心眼的令主,操纵起这满盘的玩具,且五千年维持原貌,是个什么样子。她只看见经历了无数风霜考验,泛黑的木材表面被打磨出了坚硬的光泽,如果不用手触摸,几乎要误以为是岩石。

  偶们目睹了令主刚才的泼天震怒,都惶惶不可终日,看到有人从城门上进来,个个站在道旁观望。虽然之前的婚礼让令主颜面扫地,但追回逃妻的速度足可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见过无方的偶们松了口气,掖着两手恭敬向她行礼,一声“魇后”叫得又温和又缠绵。

  令主很高兴,些微的一点小成就就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他跟在无方身后,娘子长娘子短的,不停给她作介绍:“这是我们议事的地方……那里是粮仓。稻谷收上来没有脱壳,靠人工太麻烦,我引了山泉下来,水流冲击带动磨盘,只要在边上看着就好,可以省很多力……”

  动手能力很强,确实值得夸赞。只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妖怪不做坏事,整天研究这个,实在有负他的名声。他究竟是怎么变成梵行刹土的黑暗传说的?难道仅仅因为老资历和万年不换的黑袍吗?

  令主的智囊璃宽茶终于出现了,他迎上来,颇委屈地说:“魇后,您让我家令主下不来台了,您这么做是错的。”

  本来他也是陈述事实,无方并没有想反驳,倒是令主听了没好气,“谁说本大王下不来台?不要往魇后头上扣大帽子,婚礼黄了可以重办,反正他们送来的贺礼我是不会退还的。”

  璃宽噎了下,想想也对,“属下和大管家趁着主上离开的当口清点过了,数目相当可观。”

  令主点了点头,下半年的生计算有着落了。回头再开些买卖,要养媳妇,准备工作必须做好,偶人可以吸山岚,魇后可不能像他们一样。

  无方没有兴致听他们闲话家常,她问璃宽:“我徒弟在哪里?”

  璃宽觑觑令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令主为了凸显威严,往城后泛泛一指,“关在魇都天牢里了。”其实魇都从来没有所谓的天牢,柴房倒有几间,派两个偶人看守着,意思意思就完了。

  璃宽咽了口唾沫,见魇后要往城后跑,他忙上前拦住,好言道:“天牢脏乱,满地尸骸,怎么能劳魇后亲自去呢。您和主上在大殿稍事休息,属下去把人带来。”一面说,一面匆匆挥手,携一队护卫顺着蜿蜒的台阶走远了。

  无方垂袖站着,操劳了大半夜,到现在才觉得累。早就知道这场逃婚不会成功,但不试一试,又不死心。那些阴山女妖呢?说好了会救振衣的,结果到最后都没听魇都的人提起她们,可见事迹败露后个个明哲保身,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令主现在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和未婚妻分开了,他站在一旁静静陪伴着,鼓起了勇气才说:“娘子累了吧?等见过了徒弟,我们就回去睡觉吧。”

  结果招来她一蹦三尺高的呵斥:“白准!”

  令主吓得缩脖子,是他又说错话了吗?不过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忽然变得那么雅致和韵味悠长。果然只要喜欢一个人,必定百样都好。就算她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他也觉得是甘霖。

  帽兜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很乖巧地嗳了一声,打蛇随棍上,弄得无方干瞪眼。

  她心里不快,郁塞地调开了视线,站在空空的长街上四下看,远处错落的红灯笼在风里吱扭摇晃,她蹙起眉,回过头对瞿如道:“振衣没有日行千里的本事,一路上妖魔又多,你保他平安离开梵行刹土。”

  令主对打发情敌是很积极的,他插嘴:“不用瞿如送,一只鸟能有什么道行,半路上遇见蛊雕,说不定全被吃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看我!我可以设个结界,让那些妖魔伤不了他。再刮一道长风,把他吹过铁围山,你看如何?”

  什么长风,分明是妖风。刮过铁围山怎么落地?从天上掉下来摔死吗?

  她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令主发现不对劲,摊了摊手,“我只是想帮帮忙罢了。”

  无方说不必,“只要令主不难为他,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自己在未婚妻的眼里是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形象,令主觉得很无奈。他叹了口气,决定找点事干,遂问:“那只藤妖在哪里?”

  护卫的偶人出列回禀,“从婚礼开始就没见过她,主上下令吧,属下去砍了那株藤,不怕她不现身。”

  令主下意识望了望无方,“娘子你说呢?”

  无方长眉紧锁,“令主想让我说什么?杀了麓姬,因为她没有看护好我,让振衣有机会代嫁吗?”

  令主词穷,觉得自己也是蠢,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让她发表意见,难道她会同意处决自己的帮凶吗?转回头再想想,要不是他们瞎搅合,他现在已经和娘子躺在香喷喷的花床上了,都怪这些事儿妈!不给点惩罚,难泄心头之恨,这么多孩儿们还看着呢。他咳嗽一声,“去都灵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里,量她跑不远。”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削她一百年修为小惩大诫,然后关进寒渊,两百年不得见天日,去办吧。”

  其实不见天日,对于生活在梵行刹土的妖不算什么,唯一不便的是以后都不能找魇都男偶谈情说爱了。一两百年,虽然伤元气,但攒一攒修为就回来了,并不算什么大的惩罚。所以说令主到底是个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莲,也不止百年修为,算起来麓姬还赚了。

  无方对他怎么处置麓姬没有任何意见,她恼的是她答应会助振衣脱身,结果最后连面都没有露。璃宽茶去带人了,带了半天还没有来,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说过的,常用来观察魇都动静的那棵甘华树。回身看,城南几里外的山丘上,那树长得极其茂盛。赤红的树杆,明黄的枝叶,如盖的叶片间隐约有袍角显露,见她望过去,一闪便隐匿了。

  终于石阶路尽头有火把过来,她迎了两步,却没有看见振衣。璃宽手里拎着两个脑袋,到令主面前往上举了举,“那个中土人弄死了看门的偶人,属下没有发现他的踪迹,看来已经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离的泥人,脖子上的断面并不齐整,显出锯齿状,可见不是拿刀砍断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声叹气,“可惜了我的孩儿。”

  无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还是你们打诳语蒙骗我?”

  璃宽说天地良心,“魇后怎么总是信不过我们?魇都从上到下都是老实人,九阴山上那些女妖欺负到咱头上来,主上也不和她们计较。魇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属下,我们都不爱吃人的,留着叶振衣干什么,还得浪费粮食养活他。您看看这两个可怜的偶,他们招谁惹谁了,死得这么惨。他们也是您的城众啊,您就一点都不感觉到心疼吗?”

  这只蜥蜴口若悬河,无方情愿相信令主,也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她哂笑一声,“你们不是把他关进天牢了吗,魇都的天牢这么不堪一击,居然被一个凡人逃脱了。”

  这下尴尬了,令主和璃宽对视,牛皮吹破,报应来了。她说得对,天牢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吗?令主责令璃宽,“你解释一下。”

  “解……解释……什么?”璃宽呆滞地喃喃,忽然灵光一闪,“是这样的,当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乱时,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后来刹土太平无事,天牢闲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连门都老化了,逃狱当然很容易。”

  令主有时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宽的应变能力,谎话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在他听来绝对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可是无方不那么好打发,她垂眼看地上的尸首,“天牢只有两个人看管,未免太儿戏了。”

  “因为我们小看了那个凡人。”令主犹豫着接话,“没想到他身手那么厉害,早知道就多派两个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们库房里的那些宝贝,有没有丢失的。别让人顺手牵羊拿走,那损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马上响亮地应了声,知道令主又在打肿脸充胖子,库房里连米都没剩下多少了,哪里来的宝贝供人盗取啊。

  但媳妇就是这么骗的,你跟人家说家里揭不开锅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况且以令主的实力,发不发财只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高兴,眨眼金银满仓玩儿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骗。

  无方呢,因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瞿如咬着衣角问她,“师父我们怎么办呢,振衣是个凡人,这里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会不会落进别人手里,被人当小菜给吃了?”

  所以当然得找,他没有腾云的本事,应该走不远。

  眼看她们要离开,令主着急了,“魇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应我的话不能不算数。”

  “算什么数?你交不出人来,这个交易还谈得下去吗?”无方决定不那么讲道理了,她牵挂振衣的安危,必须现在就去找他。

  她强行要离开,令主当然不干,自己的未婚妻总为别人奔忙,当他这个丈夫人选是死的?他抬袖一指,在她面前结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钢圈敲也别想敲破它。

  他决定放点狠话,“艳无方,你可不要挑战本大王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谁头上长草都不是高兴的事,我说不许你去就不许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们比比谁的动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