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主显然并不担心,一穷二白的地方,有什么好偷的?那贼打开库房的大门,大概想哭吧。其实他也想哭呢,之前制定的征税计划,真正遵守的妖没几只。倒是上次婚礼收到的礼物还实际些,都藏在台阶下的暗仓里了,没有他的口诀谁也打不开。

  他嗯了一声,见未婚妻看过来,装作十分豪气的模样,“去清点一下,看看少了什么。其实清不清点也无所谓,让他敞开了偷,他能偷空本大王的仓库,算他本事。”

  璃宽张了张嘴,“倒也没少什么……”他觑着令主,吞吞吐吐道,“刚才地基震动了几下,西北角的瞭望塔塌了。我和大管家带人翻找了半天,镇塔的琉璃宝珠不见了,给偷了……”

  令主啧了一声,“这贼倒挺识货。”回想一下,那琉璃珠是金刚涅槃前留下的,当时金刚座下小仙,也就是他的上任未婚妻,悔婚跟别人跑路时,托青鸟送这个来作为赔偿。宝珠固然价值非凡,但终归是耻辱的象征,也只有令主这样心大的主,才想到把它按在塔顶上当灯使。现在好了,丢了,令主倒也想得开,“丢就丢了,反正要去酆都,那里多的是会发光的宝贝,问冥君再讨几个就行了。”

  璃宽愁眉苦脸,“主上,那是琉璃珠啊,丢了就算了?”

  无方在一旁听着,似乎那宝珠很金贵,便问令主,“琉璃珠是什么来头?”

  结果令主还没说话,璃宽就抢先插嘴了,“那珠子是主上被甩的见证,屈辱是屈辱了一点,但它威力很大,可以保魇都不受风霜雨雪之苦。魇后知道的,这城里除了属下和主上,都是泥做的身子,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根基到底比较疏松,雨水泡久了会化的。现在琉璃珠不见了,它不见了……以后偶们怎么办?本来可以再活一两百年的,现在恐怕用不了三五年就得报废了。”

  令主真是恨啊,恨这个长舌的家伙把他的老底都抖出来了。难道被甩很光彩吗,他不能绕开了这个说吗?前任和现任,永恒的话题,嘴里大方心里会斗争的嘛,璃宽为什么要在艳无方面前提守灯小仙!

  他得补救一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不能又被这蜥蜴破坏了。他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娘子不要误会,我就是不稀罕那个破珠子才把它放在塔顶的。要保魇都不被雨淋,我有的是办法,难道没有琉璃珠就不活了?”

  他一面辩解一面暗中观察她的表情,结果她垂着眼,一点波动也没有,简直让他感到心酸。他拿手肘轻轻顶了她一下,“娘子,你不高兴了?”

  无方才回过神来,“还丢别的了吗?”

  令主松了口气,说明这事算过去了,然而璃宽后面的话惊出他一身汗来——

  “还有您的藏臣箭……也不翼而飞了。”

  他刚说完,令主脚下一崴险些栽倒。左右偶人忙把他扶住了,他痛心疾首:“我的藏臣?跟了我一万年啊……”

  其实也不光是年代的问题,那把藏臣箭是他唯一的兵器,早就和他的精魄融为一体了。他们这个族群,在成年那天都要接受天地洗礼,不周山诸毗崖的干戈台,上有剑器万种,如果你的各项指标都合格,这些兵刃中会有一样选中你,然后终身跟随你。令主去的那次,里面最有眼光的就数藏臣箭,他日平衡天下的利器,有仁心仁德也有杀伐之气,被他挎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浑身金芒耀眼,一看就是好东西。令主很爱惜它,贬到梵行之后害怕它被妖气侵蚀,把它封了起来。谁知五千年后重见天日,还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

  他那一声哀叹,无方听出了灭顶的悲凉。相较之下琉璃珠真的不算什么,只有这藏臣箭才是他的老命。之前璃宽茶说弓身荧荧发绿,可能就是个预兆,可惜没有引起令主的注意。他本来就不精明,要他藏东西,天知道他会不会藏在被窝里。

  他方寸大乱,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的,这回真是遇见难题了。无方不知怎么安慰他,对璃宽道:“别干等着了,东西不会自己回来,把城众都散出去追吧。”

  璃宽茶说:“已经出去大半了,剩下的人怎么分派,听主上的吩咐。”

  令主带着哭腔,“给我地毯式搜,拿出寻找叶振衣十倍的力度,挖地三尺也要把宝贝给我找回来。”

  悲伤过度,一不小心又泄露了。璃宽尴尬地看看未来魇后,她可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不着调,并没有显出任何波动来。

  魇都的人都出去了,城池立刻变成了一座孤城。瞿如不好意思袖手旁观,振翅飞上云霄帮忙,无方也想腾身,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娘子别走,我害怕。”

  她大惊,“你害怕?”仿佛听见了奇闻,丢了兵器,会让他有害怕的感觉?她问,“是因为藏臣和你生息相通吗?如果有人对藏臣箭不利,会损害你自身?”

  他唔了一声,“不是,万一贼还在城里怎么办,我害怕。”

  无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白准,你到底着不着急?那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啊!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去边春山的,如果不走,箭便不会丢。”说着又怨他,“都怪你没有好好保存它,现在可怎么办!”

  令主垂袖说不知道,“我就想娘子陪着我,反正你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等消息。”

  她皱了眉,实在没有办法,反正出去的人也够多了,不差她一个。她仰头,喃喃到:“我今天看见喜旋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空中有喜旋是有明君临世,就像皇帝降世的祥瑞一样,人间看到的是繁华,天界便意味着一次人事变动。他摸了摸鼻子,“咱们身处秽土,喜旋和咱们没什么关系。”说着拎起布袋往回走,边走边道,“闲着也是闲着,拣菜吧。”

  于是小心台阶殿里,堂堂的灵医和令主卷起袖子收拾野菜。无方比较关心进度,听见有动静便出门看看。令主却没事人似的,举着荠菜说:“这个可以做荠菜丸子,加两根茼蒿,再敲个蛋……”

  她回身看他,“你还有心思想吃的?”

  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我也很着急啊,不过已经有人在找了嘛。”

  因为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刚才明明要死要活的……她重新坐回去,觉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思量再三,鉴于他有骗她的前科,她试探着问,“其实你的藏臣箭根本没丢吧?”

  他立刻否认,“当然丢了。”

  “你都没有亲自找一找,就这么笃定它丢了?”

  他嗯了声,“因为它和我精魄相连,我知道它不在城里了。”

  时不时犯傻的人,撒谎都前言不搭后语,“那你刚才又怕贼没有离开?”

  他愣了一下,恼羞成怒,“看破不说破好吗,我已经饱受打击了,你还要往我心上插刀。”

  可是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饱受打击。无方垂着嘴角束手无策,他还有兴致把菜码得整整齐齐的,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在殿里绕室踱步,似乎有些东西是她忽略了……她忽然明白过来,站住脚道:“既然藏臣和你精魄相连,你是可以感知它在哪里的,对么?”

  灯树映照的帽兜下乍然露出了微挑的唇,那嗓音终于有了出处,“近来总是丢东西,先是人,后是箭,不该有个说法吗?藏臣有定国之力,不是谁都能使的。在我手里能发挥作用,别人偷去只能用来弹棉花。”

  无方有点恼了,“你既然心里有底,为什么不早说?”

  “我在做戏啊。”他说得毫不做作,然后仰唇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衬着那红唇,浓烈炽热,比她更像邪煞。

  又看见了,她无法不为自己感到哀伤。令主时不时刷一下脸,她好像连否认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这算什么呢,找了一次若木,游了一回边春山,就这么坠入情网了,是不是太好骗了一点?哀己不幸,怒己太笨,接下去她该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起来,很想一把拽掉他的帽兜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鬼。可是不能,要是被他知道了,那更加了不得,下一步就该自荐枕席了。

  她蹲下来,努力想从斜切的角度看见他的全貌,可惜除了那丰艳的唇,这回连鼻子都窥不见。她不由灰心,刚叹了半口气,他扭过身拖篮子,就是那一瞬,露出了乌浓的头发、白净的半边颈项和耳朵。她甚至在他的耳垂上发现了一个金色的环,环身布满繁复的梵文……她惊骇不已,再想细看,一切又都隐匿了。可是三次的惊鸿一瞥,足可以拼出个大概。黑袍底下的身体绝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非但不老,还不朽。

  “白准,”她语调茫然,“你到底……”

  他还是给人一种呆滞的感觉,“娘子怎么了?”她却开始怀疑,所有的不可理喻是否都是他的心计。长成那样,怎么会是个二傻子!

  她慢慢站起来,有些惆怅,他的长相现在不能提,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吧。她说:“你认为带走振衣和偷走藏臣箭的是同一个人,所以想放长线钓大鱼。藏臣在哪里,振衣就在哪里,是不是?”

  他答得没心没肺,“那可不一定,万一偷走藏臣的正是叶振衣呢。”

  谈话通常就是这样难以为继的,她寒着脸瞥了他一眼,“令主成竹在胸,我也就不必瞎操心了。那我先告辞,如果有了消息,烦请派人知会我。”

  她要走,他忙站起身追了过来,摊开两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么晚了,路上遇见坏人怎么办?我告诉你,梵行刹土虽然奉我为主,但疆土太大,我也不能保证每一只妖的心术都正。这里早和五千年前不一样了,说穿了已经沦为秽土,秽土滋生妖孽,我不说你也明白。现在是多事之秋,何必犯险呢,还是和我在一起最安全,我可以保护你。”

  然后呢?明知行踪却在这里傻等?她推开他,“我不需要你保护,过去独活千年都好好的,以后也一样。”

  她是负气,走到今天总觉得命运被人操控着,她不喜欢这样。

  她一身寒冽,不过打不倒令主。他觍着脸说:“好什么,无情无爱,和咸鱼有什么分别?以后有我,我们可以互暖,还可以生一堆孩子。你知道孩子多可爱吗,等你当了娘,就再也不会想上吉祥山了。”

  无方满心郁郁,真像他说的一样,千年修为不都打水漂了吗。这老妖就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极端可恶。她正了脸色道:“我不愿意枯等,令主如果能说出藏臣箭的位置,我现在就去追回来。”

  未婚妻是个急性子,再故意卖关子,恐怕会招来一顿暴打。令主磨磨蹭蹭装好野菜,拍拍袍子道:“在万象涧,距此四百由旬。正好那地方离酆都入口不远,先去追藏臣,如果那个凡人不在,我们再下酆都……娘子带若木了吗?”

  那绵绵兰胸和一捻柳腰令人心猿意马,令主的目光飘过去,没敢多作停留,很快别开了。眼梢还在留意着,她从心衣里抠啊抠的,抠出了那截木疙瘩,“我一直随身携带。现在就上路,还需要预备别的吗?”

  令主摸了摸后脑勺,“就这么大剌剌赶赴万象涧,目标好像太大了,万一打草惊蛇多不好。伪装一下吧,别让那贼起疑。”

  他说得有道理,无方并不反对,只问:“你想怎么伪装?”

  这么可遇不可求的时机,不加利用不是傻子吗。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羡慕过一样东西……他难掩兴奋地搓了搓手,“娘子一向素净,这次可以换个装扮。你见过太珑的老板娘,那婆子把自己打扮得花孔雀似的,你就照那个样子幻化。”

  就是浓妆艳抹嘛,这个容易。她摇身一变,换上了碧色缭绫的罗裙,镶金丝的袒领如云般承托,托出了隐约凝脂。乌发松松绾起,斜插步摇,涵烟眉下秋水两翦,一张檀口因为白粉的对比,红得腥腥然。

  她转了一圈,“这样可以吗?”

  令主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二八佳人体似酥”来,就是妆太厚,他家娘子的真容几乎看不见了。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掉一些,左右端详,“这样就好多了。”

  她准备得差不多了,问:“你呢?”

  他捏个诀招来狸奴,狸奴抬着一顶玲珑小轿,转了两圈停在她面前。令主自己有妙招,化成一道光直扑她怀里。无方大惊,正想扔他,发现他变成了朏朏,仰着一张讨喜的脸,一面摇尾,一面在她的抹胸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第34章

  四百由旬,如果靠腾云,须臾便至。但现在是由狸奴抬轿,轿子在肩头颠啊颠,像浪尖上的船,抛久了简直浑身酸痛。

  两旁群山环绕,万象山脉的气势很雄浑,虽然没有月,山体掩映在夜色下,照样将天顶挤成了狭长的一溜。谷底平坦的通途上,有精致的小队人马行过。狸奴穿大团花的坎肩,小轿是红色的,四角挑着四盏琉璃灯。轿门上珠帘半垂,轿子里盛装的美人怀抱解忧兽,两颊拢着喜庆的红晕,像出嫁的姑奶奶,星夜赶着回娘家省亲。

  成精和没成精的山兽们,听见狸奴嘿呦嘿哟的号子声,纷纷探头看过来。无方手势温柔地在朏朏的背毛上抚摸,一面小声抱怨:“难道我很重吗,用得着它们打号子?看热闹的妖多了,恐怕让那个贼起疑。”

  化成朏朏的令主舒舒服服趴在她臂弯里,半眯着眼道:“太低调不是狐狸精的作风,越是张扬,越不会让人起疑。”

  无方到现在才弄清她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只狐狸精。她不满地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觉得他别有用心,为了制造蹭进她怀里的机会,故意拖延时间,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他一向如此,真是没办法。她压着嗓门问:“万象涧有狐狸洞府吗?”

  他说没有,假装转身,小小的蹄子在柔软的山峰上踩了一下。

  无方红着脸弹他的脑袋,愠怒道:“没有狐狸洞,你让我扮什么狐狸精?”

  令主没敢说实话,因为狐狸精美艳,他可以借机轻薄。怕她还揍他,只得说:“这样可以大大方方的漂亮,再说夜里不吐纳,到处乱跑的只有狐狸精了。”

  好吧,还算有理。无方按捺了,可他又在蠢蠢欲动,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再敢乱来,我把你尿路割了,不信你就试试。”

  这下他忌惮了,哼哼唧唧说:“不行,我要留着洞房的。”

  无方失笑,语气里带上了嘲讽的味道,“你整天想洞房,洞房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这么隐晦的问题,放在台面上讨论不太好吧!令主略显扭捏,遮遮掩掩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毕竟活了万把岁,精通世故好吗。就算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可以研习,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四仰八叉。”

  她的两手不受控制,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在胡说!”

  令主的小短腿胡乱划拉,“我没胡说,我有教程,里面的妖就是这样。娘子你别乱来,我现在现形会打草惊蛇的。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给你看,我们一同学习,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实际切磋一下。”

  无方将信将疑,把手松开了,“什么教程?”

  令主从皮毛下掏出了他的乾坤镜,镜面一晃,里头出现了两只龟,公的使劲往母的背上爬,虽然滚下来好几次,最后应该也成功了。反正好半天听见如泣如诉的低吟……还真印证了哭爹喊娘的说法。

  令主的爪子捧着镜子,得意地说:“你看,我没有骗人吧!”

  无方起先以为会有一场天人大战,居然还抱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和期待,结果就是这个?

  她淡然把乾坤镜推开,已经看透了一切。拿龟做教程,令主这辈子都搞不懂什么是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