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心头一惊,“怎么了?明玄又刁难你了?”

  他叹着气说不是,“刚才他和我显露真身,我之前猜得没错,他就是梵行刹土上涅槃的金刚。”

  这么一说,连她都忐忑起来,“难怪莲师不肯道破,只是暗指明玄不是意生身……”上下打量他,“你小媳妇一样干什么?难道暗恋过金刚?”

  令主呆了呆,“我把他当偶像,纯粹崇拜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睡到偶像,走上人生巅峰,不是大多数人的愿望吗?无方不痛快地乜了他一眼,“他还是你和守灯小仙的媒人呢,你们之间颇有渊源。”

  令主仰起脖子,明媚又忧伤地看着太阳,“说起渊源,我健身的良好习惯,还是在他涅槃之前养成的。偶尔相约出去跑步,交情当然有三两。至于媒人,他真是我的媒人,之前那个添灯油的不算,主要你也是他送到我身边的。”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挺聪明的人,转了几次世,把脑子转傻了。”

  总之是旧相识,之前咬牙切齿的恨,一下子成了风里的雾气,转眼就散了一大半。

  无方替他把头上的发冠取下来,拉他在窗前的榻上坐定,“几千年没见,脾气是会改变的。别的不管,瞿如现在怎么办?罗刹王的魂魄被镇魂钉钉住了,既然是金刚下的手,别指望他再开口说话。有些事死无对证,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可是一点方向都没有,大海捞针,上哪里找瞿如的魂魄?”

  令主摸了摸下巴,灵光一闪,“不行我们抓田鼠做诱饵吧,小鸟爱吃田鼠,精魄傻了不要紧,只要本能还在就好。”

  无方无奈地摇头,“璃宽茶已经试过了,根本没用。”

  瞿如的精魄,当然不可能只是被驱逐出躯壳这么简单。令主抚了抚额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他让我去尸骸净地找金刚杵,等东西找回来,我再好好和他谈一谈。”

  无方也听说过一点关于金刚涅槃的传闻,他为情舍弃修为的举动让她很感动,可是一想到明玄对自己的纠缠,加上他又忽然变成了金刚……无缘无故的爱散得很快,但这种有情结的,就有些吓人了。

  “尸骸净地在八大寒林……我听说那里的怙主是一具骷髅,十分凶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要和你一起去。”

  令主笑起来,“怙主再凶狠也是胜乐金刚的护法,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寒林你不能去,那里全是空行者,万一起了什么误会,解决起来很麻烦。你还是在家等我,等我干完这票,我们回魇都探亲。我算准了时候,镜海红莲十天后又要开了,等我连夜做女偶,帮孩儿们成个家。让他们再打一百年光棍,我怕回去之后满城都弯了,到时候就算做了女偶,也不管用了。”

  他不同意她跟着一块儿去,猜也猜到了。寒林是修行者的圣地,她摆脱不了煞的本质,根本没有办法踏足那里。

  失望地叹口气,到底还是碍于自己的出身啊,很多地方她去不得。寒林是其一,还有须弥山、昆仑山、王舍城之类的圣境,她敢乱闯,最后连骨头渣滓都别想找到。回魇都探亲倒很让她快乐,她还惦记着给金累移魂。上次做的女偶应该已经长大了,借这次机会把欠下的账都还完,她心里就没什么牵挂了。

  “你什么时候走?现在就走吗?”她闷闷不乐,“你上次说夜摩天上有天女摸你的屁股,寒林里的修行者对麒麟有没有特别的兴趣?”

  令主想了想,“那我还是人形去吧,像我这么威风的黑麒麟,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人形恐怕更不行了,空行母太多,她害怕他被霸王硬上弓,回头像照柿似的怎么办?浑身上下不舒坦,她撅着嘴说:“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

  令主龇牙笑了笑,“别去了,听话。我明天早上再走,走之前我有个大胆而细腻的想法……”

  无方听了掩唇,她背对着外间的山水风光,袅娜的身形,羞怯的脸庞,那一瞬像眉角的莲花暗纹,深深印进了他脑子里。

第83章

  大胆而细腻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无方不太好意思描述。令主在别样上很老实,在这件事上绝对花了最多的巧思。每一样他能想到的花样都使一遍,你可以想象一回头,是一张漂亮的男人脸,再一回头,又是一张傻呆呆的麒麟脸,如此循环往复,那种强大的视觉冲击和无法言说的羞耻感,简直像凌迟,把她的思想瓜分成了亿万碎片。

  她艰难地问他,“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是半人半兽?”

  “半兽人?”他两眼迷离,“我喜欢。”

  自己的孩子,就算长成歪瓜裂枣也不嫌弃,无方伏在枕上,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双眼。身后飘摇,她全不管,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对于他,她总有足够的耐心和容忍度。

  实在很爱他,其实到现在,也说不出白准哪里好,人又白痴,又不懂得谋私。其实她很想劝他,金刚虽然可怜,毕竟五千多年没见了,他的性情会变,每一世的境遇不同,对他的人格都是新鲜的锻造。如果每次转世能清空记忆多好,可他显然已经挣脱了这种桎梏。带着前世甚至存在以来所有的阅历,寻回金刚杵,究竟是重塑菩提心,还是让他如虎添翼,谁知道呢。

  爱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两个人之间最最坚固和牢不可破的联系。就比如她和白准,现在让她放下,她能否做到?煞女对于金刚,大概也是一样的。他可以为她舍弃满身功德,如此爱之深,脱离佛界几千年,恐怕只会有增无减。

  她慵懒地翻过身来,看那只傻傻的黑麒麟,他鼻子尖上流汗了,动物的本能,居然伸舌舔了一下。她看得发笑,愈发收起两臂抱紧他。他的鬃鬣柔软,比她上妆的粉扑子还要软三分。闭着眼感受,鬃鬣慢慢变成了温腻的皮肤,他身上有青草和丁香的味道,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很爱美,自己会挑着衣裳,蹲在熏笼跟前熏香。

  “娘子……”他埋头苦干之余,贴着她的耳廓和她说话,“为夫真是太强劲了,我自己都怕。”

  她揍了他一下,这么自吹自擂,麒麟不知道脸大。

  他高兴起来还唱:“实在是太棒,自然的帅,身材魁梧呀,像个巨怪……”

  做到一半笑场,真是个糟糕的体验。她揪住他的耳朵,耳垂上金环在灯下璀璨。再去亲他,他砰地一声又变成麒麟,笑呵呵接着又唱:“麒麟大王呀,就是气派。膀大腰圆呀,那话儿也有风采……”

  正唱得高兴,听见房顶上瓦片咔嚓作响。两个人都发现了,令主一跃而起,“什么人!”

  没人回答,那块瓦片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往回移。令主一个弹指过去,瓦当咔地断了,断瓦后面露出一双小眼和一个通红的身躯。因为恐惧,两只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瓦片落地摔得粉碎。

  一只清修中的蝎子,看这么多少儿不宜的画面,难道不会欲火焚身,走火入魔吗?令主生气,蹦起来要去教训它,被无方拉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替这只蝎子开脱才好,只得含糊地说:“它还什么都不懂,可能觉得下面热闹,就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吧。谁让你唱歌了,都怪你!”

  这么高兴的事被打断,真叫人扫兴,令主气呼呼看着那只蝎子,“浑身赤红,当心最后骚死!还不快滚,滚滚滚!”

  血蝎连滚带爬从屋脊上消失了,令主又回到原位上,拱了拱嘀咕:“做高兴的事才会想唱歌……糟了,唱到哪里了?”

  无方透过瓦片破碎后留下的口子看天,无力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令主出门,脚下虚晃着,头上顶着大犄角,眼下沉沉一圈阴影。和娘子道别打算起飞,璃宽茶站在檐下喊他,“主上,您又要出门啊?小鸟还不醒,时间长了不会脑死吧?”

  那么容易醒,当初就不会被夺舍了。令主说:“暂时死不了,等本大王回来再想办法,你们先照顾好她的壳。”

  他去完成金刚布置的任务了,璃宽对着空中那个渐渐消失的黑点抱怨,“主上怎么那么傻,都快撕破脸了,还给人家卖命。”

  无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金刚,你觉得我们硬碰硬,能有胜算吗?”

  转回身,打算进去看瞿如,没想到眼梢一瞥,见屋角站了个人。她纳罕,停住脚仔细打量,他穿玉色偏衫,一副僧人的打扮。晨曦映照他胸前的七宝菩提,每一颗都倒映出他的面容来。他身形挺拔,皎若芳树,可是却陌生,过去的千年,从来没有见过。

  不经通传就跑到人家家里来了,璃宽茶横刀挡在无方面前,“什么鬼?私闯民宅,难道是想打架?”

  任璃宽茶呼呼喝喝,他不为所动,只是定定看着无方,“花屿,你还记得我吗?”

  他是在叫她吗?无方感到莫名,隐约也产生一点预感,面前这人,恐怕就是梵行刹土的金刚。

  璃宽茶恼怒不已,“什么花芋香芋,你究竟是谁?”

  无方心头发紧,怕璃宽受伤害,眼见他眼里浮起杀机,忙拦住了璃宽。再转头看他,他目光楚楚等她回答,她知道避是避不开的,趁此机会说明白了倒也好。于是向他拱拱手,“尊者,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既然来了,就里面请吧。”

  璃宽讶然,瞪着两眼看向来人,悄悄牵住了无方的袖子道:“有什么好跟他说的,魇后……”

  她拿眼神示意他住嘴,看准了时机登门的,轻易打发得了吗?这位金刚,是除了莲师以外她见过的第二大佛。细看那眉眼五官,居然丝毫没有明玄的影子了。她不由一阵怅惘,如果之前还能念念旧情,说一说师徒那回事,现在两者联系不上,他只是一个有些偏执的陌生人罢了。

  成就了果位的神佛,骨子里自有从容平静的特质。他登上台阶,一级一级走得心平气和。璃宽茶蹦起来就要跟上,他连头都没回一下,“本座驾前,没有小小精怪的立锥之地。”

  是啊,梵行刹土上就算妖魔遍地,金刚的须弥座周围,围绕的依旧是正统的天人和女仙。璃宽茶悻悻然,本打算和他辩白一下客随主便的道理,无奈魇后发了话,让他在外面等候。他不能违抗,站在门前觉得有点远,折中一下,木着一张脸,壁虎一样贴在了窗框上。

  金刚怒目,果然吓人。他这么干,里面的人看了他一眼,璃宽觉得心肝在胸腔里颤抖了一下,不由有些怕。毕竟令主平时除了自大,脾气算不上坏,他们相处十分随意,可不像这位大人物,瞪海海干,瞪树树死。

  屋里的气氛略显尴尬,无方不知从何说起,踟躇了下道:“白准奉尊者的令,上尸骸净地取金刚杵去了,尊者现在到访,有何贵干?”

  他回过身来,蹙眉道:“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以前的事,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样,投到她门下当徒弟吗?无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我就是没想到,明玄居然是枢密金刚。”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难堪了,他轻轻咳嗽一声道:“凡有麒麟护卫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历程。麒麟必须自己寻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记忆,并不是转世就有的,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复苏,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驯服,我想尽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径。”

  所谓的捷径,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声,“那么尊者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苏醒的呢?”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道:“万象山上,叶振衣拉开藏臣弓箭的时候。”

  所以现在的他,究竟身体里是谁在主宰呢?也许振衣从金刚复苏那时起就已经消失了,这么想来真有些难过,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个躯壳倒算了,现在连皮囊都换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忍不住叹息,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从妖界来的,这些事听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阿准和我谈起以前梵行的旧事,字里行间满是对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应当不会为难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参不透人生的奥义,现在尊者归位,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听后轻轻一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还是尽量想让事态缓和,努力组织一些话来安抚他,“尊者,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很为你的经历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静,“然后呢?”

  “你可以尝试去找她,如果因为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我们愿意为尊者代劳。”她勉强笑着,“反正飞来楼的人都闲着,找点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现在弄成了这样,否则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听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她说,他便频频颔首。屋外的天光晕染她的脸,她的神态举止,越看越像那个她。

  “不必劳烦,我已经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里是漫天的柔情,“当初我用功德换她转世的机会,她和你一样,生在石作城。后来小城里的人被屠戮殆尽,她是枉死的,怨气凝结,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还想让我找什么?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吗?”

  这下无方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金刚的情人有什么牵扯,至多因为她是煞,爱屋及乌罢了。她被他说得脑子发懵,抚着太阳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间来到这世上的,煞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他口中的花屿,转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换,死后或者再转世,或者魂飞魄散,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满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是众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结。”她顿了顿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换来和她的缘分了吗?”

  他缓缓摇头,“唯有她转世为人。”

  “几世?煞本该没有来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说:“三世,石作城是最后一世,所以我没法再找到她了。”

  仅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虽然事实残忍,可她不得不说,“你寻她不见,是因为三千世界再也没有她了。尊者是金刚,有大智慧,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只是因为不肯接受,才执意找一点寄托。我确实和她一样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关联就误会,这样对我对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会儿,“她先走,你后到,我没有说错吧?”

  那又如何呢?无方道是,“这不能证明我和她有关系。”

  他看着她,一丝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并非那么容易。需天时地利,更需要强大的念力为辅。一座边陲小城,不是大凶之地,怎么无缘无故生出一个你来?”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为有她做引子,后来才有你的形成,你还要极力撇清吗?”

  她蹙眉退后两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样的由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尊者没有半点印象。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来,她的一生已经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准,和他很恩爱,请尊者不要打搅我的生活。你应当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创造出一个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给你积攒大功德的机会。”

  一个受罚涅槃,入凡尘重新锻造的金刚,前六世可能是书生、是匠人、是僧侣,最后一世是帝王,还有麒麟辅佐,摆明了上头有意放水,为他的归位做准备。人脉是个好东西,在你落难的时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遗憾的是这位金刚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归位上,因为当初爱得太深,深到经过了几千年,还是不能放下。

  她对他,没有任何动容,她心里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没有爱。

  金刚手捏菩提,微微乜着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长排的直棂窗里吹进细碎的风,拂动她鬓角低垂的发丝。她背光而立,素影纤纤,让他想起分别那晚的情景。

  月满中天,身后是无尽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蹿得很高,扑簌簌的声响像风中挥动的旗帜。她深深望他一眼,说今生不悔遇见他,然后转身跳进业火。他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挣脱了左右护法的搀扶,步履蹒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广,寻不见她的身影,那种无望和痛苦,几千年间凝结成一个苦难的疤,揭开了,依旧鲜血淋漓不能直视。

  当初和佛祖的约定里有过规定,他和她再无缘分,她转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见她。现在三世已过,他知道她已经消失了,可是那么巧,那座小城里又出了个艳无方。他一厢情愿认定无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应,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即便你就是花屿,你也不愿意再和我牵扯在一起了,是这样么?”他是高高的身量,为了平视她,尽可能地矮下身子来,带着哀恳的声调说,“若我不拿你当她,还有转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