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继续闭目了片刻,忽道:“我这里不用你服侍了,你回西苑去。”

骆保一愣,脸哭丧了下去,支支吾吾不肯走。

李玄度愈发恼了,睁开眼睛,翻身一下坐了起来,沉下脸:“怎么,连你也不遵我的话了?”

骆保慌忙跪了下去:“殿下,不是奴婢不遵殿下的意思,实在是王妃她不喜奴婢,见了奴婢就生气,奴婢……不敢回了。”

李玄度更气恼了:“好好的她为何看见你就生气?你得罪她了?”

骆保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是得罪王妃了。

新婚之夜,秦王丝毫不避自己,在王妃下跪朝他认错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叫进来,令自己被迫目睹了那尴尬的一幕。

王妃对自己的不喜,必定起源于那一夜。

试想,天下有哪个王妃会乐意让一个下人看见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她没故意刁难自己,已经是运气了。

根源全在于秦王。

但骆保却不敢说,只苦着脸道:“奴婢也不知道王妃为何不喜奴婢,大约是奴婢太过愚笨,服侍不妥。幸好殿下宽厚,不计较奴婢的蠢笨。奴婢方被王妃打发回来,若又回去,只怕王妃对奴婢更是不喜。”

李玄度心中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侍人还是很有感情的,见他这么为难,也就作罢,皱着眉拂了拂手。

骆保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汗,怕喜怒无常的秦王又改主意逼自己回西苑讨王妃的嫌,忙起身退了出去。

李玄度出神了片刻,卷被再次卧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菩珠这边过得很是顺利。因为谨慎,特意避开李承煜的出入时间,所以虽然住得近,但没再遇到过碰到一处的尴尬了。

那天在水边不欢而散后,李玄度那边也没了后续,他就住在他的帷帐里,菩珠猜测他大约真的生气了,她也不想再去寻他惹来他更多的厌烦,接下来的几日,她基本都在马场里混。

长公主和萧氏两边在射猎过后,则常举行宴饮,也频频派人叫菩珠同去。推不过去的话,她也会去。大家面上说笑,相互奉承几句,倒也相安无事。

围猎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一日,围场里到了一拨新的人马。

东罗的康律王子一行人到来了。

东罗是个位于东北的异族政权,这些年靠着它的地理位置,一直摇摆在东狄和李氏皇朝之间。打是一时打不下来,李氏为了安抚东罗,给了它不少好处,东狄也同样想拉拢,将一个公主嫁给了康律王子。

这次时隔多年之后,孝昌皇帝率众来到五宁原举行秋狝大典,东罗王获悉消息,照明宗朝的惯例,也派人前来觐见并参与围猎,使者便是康律王子,他带着他那个东狄王妃宝赤同行。

孝昌皇帝设宴接待康律王子一行人,赐下不少金银锦缎。

胡妃亦在行宫设宴,为康律王妃接风洗尘。

菩珠出席了这个宴会。

前世她在这里见过这个宝赤,二十多岁,身材健硕,虽嫁到了东罗,却时刻不忘其东狄公主的出身,对李氏皇朝十分敌视。

果然,今晚的这个宴会也是如此。

王妃态度高傲,对出席宴会的一干李氏贵妇人们爱理不理,中途竟就以喝不惯中原酒水为由,丢下了一群人起身离场。

这下惹怒了当时正好叫人献酒上来的长公主李丽华。

第二天的围猎,宝赤亦不屑与李氏贵妇人们同行,单独设围,带着仆从入围射猎。李丽华暗中吩咐侍卫放走围内走兽。这一日宝赤王妃收获可怜,只打了几只野兔,傍晚检点猎物之时,很是丢脸。

这个东狄女子听不懂汉人之言,但看对面那些人的神色,也知她们是在讥嘲自己,心中暗恨,怎肯吃下这个暗亏?

当晚胡妃再次设宴,待宴席进行过半,王妃命身边的译者发声,道今日射猎不公,她要和中原的这些贵妇人们另外公平竞赛,分个高低。

胡妃心中也是瞧不起这个傲慢粗野的东狄公主,见她今日吃瘪,筵席之上,表面看着如常,实则也是觉着出了口气,此刻听她如此发话,笑吟吟地道:“不知王妃想要如何竞赛?”

宝赤命译者说道:“我听闻贵国国人精通击鞠,我虽不才,也愿意接受指教。明日我便在球场等着,你们当中,有谁敢接我挑战,和我进行一场公平竞赛?”

她的两道目光冷冷地扫过对面那一干李氏皇朝的贵妇人们,又对身边的译者说了几句话。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

她对译者说,告诉这帮李氏的妇人,叫她们当中派一人出来,亲自领队与我对战。我愿签下生死状,便是摔下马折了脖颈,也绝不会怪她们半分,叫她们也放胆,上马与我一战!

击鞠便是马球,这些年在京都大受欢迎,不但男子酷爱,风气使然,似长公主和萧氏这样的贵妇人们也是如此,哪个不会上马打上一圈?倘若不会,反倒成人笑柄。

但这种游戏对抗激烈,场上马匹交错,情况瞬息万变,真要对抗起来,风险很大。从前便有一个宗室王子醉酒上马和人比赛,结果不慎跌了下来,被马蹄当场踏破脑壳。

似李丽华萧氏这些贵妇人,平日虽说也玩马球,萧氏甚至以精通击鞠之术而获人追捧,但和她们上场玩的,不过都是些受训的健婢,何曾遇到过如此的挑战?竟要签生死状。

言下之意很清楚,那便是上场之后便生死由命了,是否会意外受伤乃至不幸丧命,全看天意。

菩珠不禁看了众人一眼。

果然,待那译者将东狄女子的话翻译出来,宴场里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贵妇人们都静默了下来。

她们人人地位高贵,生活优渥,平时玩玩,出个风头也就罢了,谁会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和这个疯子一样的粗野的东狄女人去较劲?

况且,即便不怕意外,这样涉及两国的比赛,虽说只是游戏,若是输了,恐怕脸面也会不好看。

无人发声,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胡妃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心却咯噔跳了一下。

这个东狄女人既提出比赛的要求,自己这边若是不应,脸面何在,又如何向皇帝交待?

立刻组一支马球队出来,这并不难。

这次出来,为了娱乐的目的,宫中便带了一群平日专门受过训的健婢。

但问题是,谁来领队?

她望向在场的几个平日以精通击鞠之术而闻名的贵妇人,见几人皆避开自己的目光,心知不妙。

长公主眯了眯眼,望向坐自己对面的萧氏,开口道:“我听说滕国夫人府中有专门的球婢,夫人的击鞠之名,京都也是无人不知。她既邀赛,夫人莫若出来一试?免得我们这些没用的上去,万一输了叫人耻笑。”

萧氏暗咬银牙,心中诅咒李丽华不得好死。

若不是李丽华今天开罪了这个东狄女人,又怎会有如此的尴尬场景?

这样的风头,能出固然求之不得,但这个东狄女人如同疯子,又身强力壮,谁知道上场后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怎会接火中取栗风险这么大的事?

萧氏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转向胡妃道:“贵妃,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平日本就只是自己玩玩,球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且昨日围猎之时,我腿脚不慎被马给踢了一下,行路也有些不便。”

胡妃失望不已。

连萧氏也不肯应,这里还有谁能上?

那东狄女子宝赤将众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脸上露出讥嘲的冷笑,站了起来,命译者道:“明日一早,我在球场等待!望诸位不要令我失望,叫我好好领教下你们汉人女子的胆色!”说罢带着一众侍婢,转身扬长而去。

第58章

东狄王妃一走, 这场夜宴再无人有心情继续下去,草草而散。

萧氏和另几位平日于此道有些名气的贵妇人相继以身体不适或是乏累为由告退,胡贵妃留下李丽华, 问她有无现成的合适人选可以推荐。

李丽华望着方才萧氏等人离去的方向, 冷声道:“这几人在京都里皆道是个中高手, 如今用得上她们,却个个做了缩头乌龟!我只恨自己平日于此道生疏, 否则拼了也定要领队上场。先毋论输赢, 我赫巍大国, 若连这样一个胆敢应事之人都寻不出来,岂不是要叫夷狄耻笑?何况我朝与东狄世仇, 若传了出去, 叫其余番邦之人如何做想?”

李丽华的话, 正是胡贵妃的忧虑。

但这种大道理,不用李丽华说, 人人都是知道。

今天这个麻烦, 虽起源于东狄公主宝赤的粗野和傲慢,但和李丽华因自己被辱遂暗中报复也是脱不了干系。

胡贵妃忍住心中厌恶:“我亦知这道理。故想听听长公主的意思。你可知随扈而来的命妇里谁能担事,还望替我荐举一二。若明日无人上场应赛, 这脸便真的丢大了,叫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李丽华皱眉,一时无话。

胡贵妃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道:“我们这边既无合适之人, 不如另做考虑。依我之见,这妇人想必因了白天围猎不顺, 一时不忿,方下了如此约书, 图一口气而已。这妇人虽来自东狄,但如今是东罗王妃,所谓出嫁随夫,也不算全然敌对。我的意思,此事既因今日围猎而起,可否劳烦长公主再设个宴,我连夜寻个稳妥的人过去递个话,若能消除误会,那便皆大欢喜。”

李丽华听到胡贵妃竟是要自己去向那东狄女人赔罪,愠道:“贵妃这是要将罪责全推到我的头上了?此事怎就变成我之过错?昨夜那东狄妇人目中无人,辱我大夏,贵妃当时也是在场,难道没有见到?我今日对她略施惩罚,有何过错?何况今日围场之事,在场的其余人难道都不知道?既知,怎就单单变成我之罪责?”

李丽华说罢,怫然而去,留下胡贵妃心中烦恼无比。

这次秋狝,由她掌管随扈女眷的一干事务,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她做主。

而这种涉及番邦的事,处理起来非常难以拿捏,尤其是像东罗这样还需要适度笼络的番国。

她原本的想法,自己这边既没有合适的应对之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忍下羞辱,以和为贵,希望李丽华放下身段和那个东狄女人修好。如此当做私人恩怨把事情抹平,最好不过。

李丽华却一口否决了。

她若不低头,自己还是坚持派人调停,那便不是李丽华和那东狄妇人之间的私事,而变成两国之事。

先不说这样是否有自辱之嫌,看结果,对方接受还好,不接受,那更丢丑,事件将进一步扩大化。

事关朝廷颜面,两国邦交,胡贵妃怎敢擅自做主。万一有个差池,上官皇后岂会放过打压她的这个机会?

胡贵妃此刻也不敢立刻将事情贸然立刻告诉皇帝,抑下心中烦乱,想先派人去刺探下东狄公主回去之后的情况,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那人久久未归,正当贵妃等得不耐烦,终于回来了,却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那东狄妇竟组织了她的人马,连夜在她驻地附近的一片野地上训练了起来。不但如此,明日她将率队与朝廷命妇所领的队伍进行比赛的消息也传开了,东罗使团里的东狄人全都得意洋洋,此刻聚在场地周围,为公主打着火杖,助威照明。

胡贵妃闻讯大惊,心中恨极,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东狄公主的挑衅,恐怕未必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极有可能得到了她丈夫东罗王子的支持。

东罗向来首鼠两端,不断向朝廷索要好处,转个身却又以被迫为由和东狄勾搭,现在还接纳了东狄公主做王子妃,这令孝昌皇帝不满。今年的元旦大朝,东罗像往年那样遣使入京。按照惯例,朝廷必会给予丰厚赏赐,但此次,赏赐减半,且限制边境的盐铁交易。

这是皇帝对东罗王的警告。果然不久,东罗王派人携带贡品再次入朝请罪,这次秋狝,也派王子赶来朝拜。

但这种臣服的表象之下,焉知东罗王子不是心存不满,趁机利用这个机会,想杀一下中原李氏皇朝的威风?

最可恨的是,偏偏借着那个东狄妇来发难,这也正是其狡诈之处。倘若比的是男子击鞠,闭着眼睛在禁军羽林军里随便叫几个出来也能上阵。

胡贵妃越想越是紧张,心知这事自己是兜不住了,正要立刻赶去见皇帝请罪,皇帝那边的宋长生已经来了,代皇帝问今晚的筵席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贵妃知那东狄妇的动静弄得过大,这么快,连皇帝也知道了。

宋长生是皇帝身边内侍中的二把手,除沈皋外,便是他了。

胡贵妃不敢隐瞒,将起因和今日晚宴上的意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宋长生诧异道:“竟是如此起的头!但不知贵妃这边将要如何应对?派何人领队比赛?叫我知道了,我也好回去禀告陛下。”

胡贵妃道:“我正想去陛下那里请罪。一时寻不到适合的人。”

“听闻滕国夫人是个中高手,贵妃未考虑她?”

胡贵妃冷声道:“我倒是盼着她能上。可惜她早早就摘清了,说腿脚受伤,不能上马!另几个也是一样!没一个肯站出来的!”

宋长生眉头皱了起来,叹气道:“这就不好办了,总不能强行逼人上马……”

他犹豫了下,正要告辞先回去禀事,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想到了人!”

宋长生扭头,长公主李丽华来了,便转身见礼。

李丽华快步走到冷眼看着自己的胡贵妃面前,口中道:“我想到了一位,端王王妃!”

端王王妃已年过四十了,但将门出身,年轻时是骑马射箭的好手,更打得一手好球。她和当年的梁皇后关系不错,梁后曾请她入宫指导毬婢,后来朝廷变局,梁后自尽,她也人到中年,便不再碰这些了。端王是明宗的旁支兄弟,一向闲散,不问朝政,这几年,王妃因儿女双全,父母俱在,加上辈分和地位高,倒是常常被办儿女喜事的宗亲贵族之家请去做全福长辈。

秦王和秦王妃的婚礼,当时请的全福长辈正是这位端王王妃,论辈分,王妃是他二人的皇婶。

这次的秋狝大典,端王夫妇也随扈同来。端王在白天围猎时伤了脚,今晚的筵席,王妃便未出席。

胡贵妃沉吟着,李丽华又道:“我见过皇婶的球技,年轻时便是与男子也能同场较技。虽说如今上了点岁数,但请她为领队,不必冲击在前,由她坐镇毬门,必无大碍!”

胡贵妃也觉有理,但想起萧氏等人的推脱,迟疑道:“就是不知道皇婶是否愿意……”

宋长生道:“咱家便随你二位一道过去问问!”

端王今日射猎不慎跌下了马,事发突然,近旁群马奔走,乱蹄纷纷,幸好当时和李玄度靠得近,李玄度眼疾手快飞身下马,将他从马蹄下给拖了出来。饶是如此,脚也被马给踏了一下,当场骨裂。

菩珠从筵席退出来后,直接回了自己住的西苑,想着晚宴中那东狄妇人的傲慢,就差直接指着鼻子羞辱了,心中有些不忿。想着胡贵妃到底将如何应对,是再找人应战还是用别的法子解决,渐渐出神,忽见怀卫奔了进来。

怀卫被她勒令入夜后不许外出,晚上便在行宫里游走,这家走走,那家逛逛。方才去了端王夫妇的居所,发现端王腿脚受伤,跑回来告诉菩珠。

菩珠对这对宗室长辈夫妇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记得前世李承煜被害后,沈旸和李丽华为了堵住朝臣之口,想请与明宗同辈的端王出来,支持他们扶的傀儡幼帝,端王拒绝,夫妇二人被软禁,后来如何,她也不知道了。

这辈子,王妃还是她和李玄度大婚的全福长辈。既得知端王腿脚受伤,想起自己这里带出来了金疮药,她便按捺下心事,拿了,先去他夫妇那里探望。

太医方来替端王检查过腿脚,刚走,因伤处肿胀疼痛,端王不断呻吟,被王妃训斥:“区区小伤而已,嚷得这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断了腿!我就知道你无用,平日连骑个马都不成,叫你不要去凑热闹,你非要凑!看看!要不是运气好,今日秦王正好在边上,我看你如何收场!”

端王顿时收声。

王妃见丈夫不出声了,忍得仿佛很辛苦,又心软,正要安慰几句,婢女来报,说秦王王妃来了,忙接她入内。

菩珠向端王见礼,唤他皇叔,再问伤情,叙了几句话,王妃向菩珠道谢,说今日多亏了李玄度,否则端王只怕要出大事。又说自己当时急着接端王回来看腿脚,也没来得及向李玄度道谢,让她见到了人,先代自己夫妇言谢,等方便了,她再亲自前去道谢。

事实上,从来到这里之后,五六天过去了,除了当天傍晚在水边见了他一面不欢而散之后,菩珠就再没看到过他了。但端王妃这么说了,她也只能嗯嗯地点头答应。再稍坐片刻,见也不早了,正要告辞回去,忽见胡贵妃长公主和宋长生来了,开口竟是想请端王妃明日带领毬队上场,和那个东狄公主宝赤对阵比赛。

端王妃起先摇头,连连推脱,说自己老了,早就不问击鞠事了,让他们请年轻些的贵妇人们领队,待听得无人应承,而那个东狄公主那边竟已开始造势,隐隐有羞辱大夏之势,武将之女的风范便立刻显露,勃然大怒,当场答应:“只要用得上我,莫说区区毬场,便是上沙场去,我亦绝无二话!我虽一把老骨头了,比不了当年,但骑马去打几个球,还是没问题的!”

贵妃松了口气,端王却是担心不已。

几代帝王的边战,令几十年前还年轻的明宗便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和骑兵的重要,击鞠这项源自域外的体戏被引入军中,以协助训练士兵的骑术和砍杀人头的技能,军中时常举行大规模的比赛。后来国力渐盛,上行下效,风靡一时,上从皇室,下到街头,策马挥杆这种原本属于贵族的军事游戏变的人人崇拜。

端王知王妃年轻时是个中好手,但现在人到中年,平日最多偶尔在家随意玩玩而已,就算依然还能打得动,这种局面,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却张口就应承了下来,既担心她技不如当年受伤,又担心万一不利,这责任该如何担当?于是咳嗽一声,不住向王妃丢眼色,示意她不要接。

王妃怒道:“你咳甚?我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领兵上阵!这个东狄妇如此狂妄,目中无人,羞辱我大夏!便是输,输在毬场,也非耻辱,下回赢回便是!如今倒好,你不去,我不去,难道明日不战而败,直接认输,派爷们上场,叫夷狄讥笑我汉人女子缩头乌龟,连应战之胆都无不成?”

端王被王妃骂得不敢透气,苦笑着,无奈低头下去。

那边端王妃已和胡贵妃在商议抓紧时间连夜召集毬婢组队之事。

贵妃命人将带出来的熟练毬婢唤来,连同训官,原本共十人,正好组成一队,不料点人,却少了一个,被告知其中一名毬婢这两日恰好生了病,上吐下泻,爬不起来。

贵妃忙命人再唤来替补的几名毬婢。

端王妃领人来到行宫外的一片空地,命人架设临时球门,上马挥杆击球,看了片刻,眉头紧皱,不断地摇头。

菩珠望着,渐渐热血沸腾,当听到端王妃问还有没人可供选择时,忍不住站了出来:“皇婶,我可以试一试。”

端王妃和胡贵妃等人闻声回头,见是菩珠,面露讶色。

端王妃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菩珠知她在想什么。自己在河西长大,来京都才这么几个月的时间,怎会击鞠这种对马术和技艺都需训练才能上场的游戏?

她说:“河西地方虽偏,但民众亦喜好击鞠,没有马,却有驴打球,还有步打球。我从小也喜欢,应当能够一试。”

端王妃看了她一眼,点头:“既如此,你上马奔一圈,再接几球,我瞧瞧!”

菩珠操起击球的月杆,翻身上了一匹马,纵马奔了一圈,打了几只球,找着些感觉后,示意端王妃可发球了,迎着朝自己猛然投来的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漆马球,侧身转臂,挥起月杆。

“嘭”的一声,小球朝着她对面数丈之外的那只球门直飞而去,不偏不倚,从球门的中间洞穿而过。

端王妃大喜,抚掌道:“妙啊!就是你了!明日你随我上场,叫那个东狄妇好好看看,我汉人女子是否可欺!”

第59章

胡贵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报, 说那个东狄公主还在马上练习击鞠,看着和毬婢们配合熟练,平日应当没少打。

其实不用刺探也知道, 对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竞赛要求, 实力必定不能小觑。

相较之下, 这边却是临时七拼八凑而成的一支毬队。秦王妃是刚加入的,端王妃的年纪也大了些, 虽有技巧和经验, 但在马上, 无论是肢体的灵活度还是体力,必是没法和年轻女子相提并论的。

众人皆不敢放松, 端王妃更是深知, 毬场固然是造孤胆英雄的地方, 但想要获胜,整个毬队的配合亦是必不可少。考虑到自己毕竟多年未曾真正上场打过了, 为稳妥起见, 想临时请个精通此道的男子再来全面指导一番。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今日刚从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时的秦王除了射猎,亦酷爱击鞠。

他曾拥有全京都最为昂贵的一块毬场:在皇宫校场中精筛泥土, 以油脂浇筑出千步的周长,反复滚压过后,所得的场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 群马奔走其上,亦是纤尘不扬。他还曾嫌宫中卫士不敢和他真正对阵, 常乔装出宫去到南市毬场与人打野球。有一回沉迷其中,天黑竟也忘记回宫, 待侍卫寻到他时,见满场沸腾,他衣衫不整,驰球场中,正与人并驱分镳,争夺皮毬。

他十四岁时,便曾率少年子弟大胜意图在京都扬威的番国毬队,当时他策马挥杆、志气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将菩珠叫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发人去将秦王请来。

菩珠其实连他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装作若无其事地答应,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帐碰碰运气,兴奋地跟在她身后看热闹的怀卫便嚷了起来:“阿嫂好些天没看见我四兄了!他也没来找她!”

菩珠恨没有早把怀卫的脑袋给捺进地洞里用泥巴堵住他的嘴,尴尬地看着端王妃解释道:“他这几日事忙,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头……”

端王妃便知他夫妇或暗有龃龉,也不说破,只含笑点了点头。菩珠忙派王姆去寻李玄度来,暗暗叮嘱说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应,很快回来,道没见到人,被告知说,秦王与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傍晚追逐猎物出围,此刻尚未归营,一时寻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将禁军里一个有名的教头请来指导,利用这比赛前的仓促一夜排定个人位置,练习配合和战术,到深夜,约定好上场进攻或者后退的暗语之后,便叫人散了去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日应战。

这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行宫。

萧氏从筵席回来后,还暗中关注此事,派了个婢女留意胡贵妃那里的动静。当得知是端王妃领队应战,便认定明日必输,同情之余,也觉着她不够聪明。

年纪都那么大了,竟还看不清形势,这般贸然应承,只怕名声要毁于一旦。正庆幸自己避开了这麻烦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毬队,且还是她毛遂自荐提出要上场的,不禁诧异万分。

一个从小在河西边陲那种地方长大的罪官之女,她会打什么马球?

萧氏追问,婢女道秦王妃自称在河西打过驴打球和步打球。

萧氏一怔,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恰这时郑国夫人也听闻了消息来寻她,二人就此议论了一番,郑国夫人叹道:“我看贵妃这回是病急乱投医,未免失策。似你这般现成高手不好好来请,竟派了如此几个人应付。端王妃也就罢了,也算宝刀未老,但这位秦王妃算怎么回事?驴打球步打球是个什么东西?这都竟能拉上去凑数!可惜啊,明日若是输了,夷狄必定讥笑,我们这些人的脸面怕也要跟着丢光了!”

萧氏摆手:“罢了罢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伤了腿脚,又怎会坐看夷狄妇人猖狂至此地步?但愿明日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好……”

她正说着,见郑国夫人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点了点头,笑着站了起来,扭头,才发现是丈夫沈旸来了,站在门口,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自己和郑国夫人的话。

他总领此次大典的护卫之事,这几日都住在行宫之外,并未与她同居。此刻见他忽然这般来了,萧氏想了下,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不动。

郑国夫人掩嘴笑道:“沈将军既回了,我也该走,免得打扰你夫妇。”说罢朝着萧氏暧昧似地挤了挤眼,迈步便要走,不料沈旸对自己道:“我那边事忙,回来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说罢迈步去了。

郑国夫人回头,见萧氏依然那样坐着,唯神色隐隐发僵,忙装作不见,借故告退。

这一晚,西苑对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也获悉了这个消息,二人心情各异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儿和怀卫则是激动无比,争相给回来的菩珠打气,说明天要早早地去毬场看她打球。

菩珠沐浴过后便躺下睡觉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比赛。

这场比赛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因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前世的这个时候,李丽华因为韩荣昌前妻之事耻于见人,并未参与秋狝。而这辈子,随着她的到来,才发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说实话,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还是有点惊讶于自己当时那一刻的热血沸腾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耻,为自己的毛遂自荐,争出风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知道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并且原本也决定如此践行的。

现在她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势变乱,她再伺机行动便就够了。今晚的这个临时决定,和她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东狄妇人如此挑战,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为捍卫尊严而热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尽一份力的,倘若仅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避免丢脸便视而不见,坐看那东狄妇人施加羞辱,她过不了己心这一关。

毕竟,她前世也曾做过这个皇朝的皇后。

这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

最后她如此告诉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脑海中的杂念,准备入睡,养好精神迎接明日的毬赛。

临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间,她脑海里忽又浮现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现在不知道回来了没?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毬场,又会是如何的想法?

……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着一只金眼的玉雕,紧紧跟随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纵马,追踪着前方的猎物。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而强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预感到了死期的降临,夺路狂奔,他几次跟丢,又追踪而至,锲而不舍,始终未曾放弃。

猎物在前,耳边风啸,他浑身的毛孔全部舒张,衣衫下热汗滚滚,鼻息里更是充盈着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体肤之下,感到久违了的热血沸腾。他纵马,追着猎物一路狂奔,当最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木茂密的山岥之侧,面前似乎见不到路了,方惊觉他已甩开了身后的同行之人,或许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并无丝毫停顿,只是停了马,高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月光,双目敏锐地搜索着四周,不放过被树木阴翳和暗影所覆盖的任何一个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猎者,它筋疲力尽,躲藏在距离对方十数丈外左侧前方的一片树丛之后,当再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恐惧万分,发出一道绝望似的哀鸣之声,四只灵敏而强健的长腿也猝然弹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却迟了。

这一次,猎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它仿佛再也不能逃脱它天生作为猎物的命运了。

李玄度那只受过伤的手缠着一圈用作保护的绷带,紧紧地握着一支带着坚硬的尖锐簇头的长矛,在公鹿跳起现身的那一刻,他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身影如鹞,落地之后,正要朝着奔逃的公鹿扑去,以结束这场持续了半夜的追逐,突然这时,他感到身边仿佛刮过一股带着腥臭的风。

他身影一顿,慢慢地回头。

月光之下,就在距离他不远的数步之外,不知哪里竟钻出一只棕熊。

熊赫然而立,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身体硕大,犹如小山,浑身更是毛发竖立,形状恐怖,双掌高举,作扑状,未等他回头,便朝他猛地扑来。

李玄度朝着侧旁滚地,避开了这一扑。

棕熊的胸膛里发出一道充满了威严和恐吓的低吼,继续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