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便将他纳在襟中的那面玉挂一把扯了出来,提在手中举着。

“今日临行,她不是赠了你这东西吗?不瞒你说,我这里也有太子之前给我的一只玉镯,我至今放着,是因没有机会可以还他,我倒想丢掉了事。你若真的如你所言和我好,你也把这东西拿去丢了!丢了,从此往后,你要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不提半句你不爱听的话!”

“你竟叫人窥我?”

李玄度阴沉着脸,伸手便要拿回她手中的玉挂。

菩珠紧紧攥着不放。那丝绳经年日久,已是脆蚀,怎经得住两人力道撕扯,一下从中崩断,玉佩飞了出去,恰好砸在近旁暖炉的一个四方铁角之上。

伴着一道清脆的铮裂之声,那麒麟状的玉佩从中断裂,变成两半,掉落在了两人的脚下。

李玄度脸色大变,立刻俯身捡起。他望着掌中的两片碎玉,半晌,慢慢地抬起脸,满面怒容。

“你知这是何物?我幼时先父所赠。我去无忧宫,此物遗落,檀芳替我保管多年,今日还我而已!”

菩珠望向他掌中那块已碎裂成了两片的玉挂,这才看见其上,以阳文篆刻“宁馨麟儿,安康福寿”字样。只不过此刻,八字已是断开,分在了两片残玉之上。

她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惭愧不已,更是懊悔万分,见他面上全是怒色,又觉惊怕,忍不住瑟缩了下,慌忙致歉:“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她一顿,“是我不好!等回去了,我立刻找人修补,必能修得恢复如初,看不出痕迹……”

李玄度咬了咬牙:“你这蠢女!”

他一把收起玉佩,撩开帐门,走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定定地立在帐中,不知道过去多久,无力地坐了下去,慢慢低头,埋脸在了弓起的膝上,一动不动。

这一夜他未再归帐,菩珠亦是坐到天明。

外面传来叶霄等人起身收帐发出的动静,就要动身上路了。

她抬起一张泪痕交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面,手撑着坐得已是麻木的身子,刚勉强站立起来,忽听外面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有什么人远道而来,片刻之后,骆保在外头唤了一声王妃。

菩珠急忙背过身,拭了拭面,应了一声。

骆保匆匆入内,说道:“王妃,太皇太后那边派来了人,方才赶到,说西狄王身体欠安,病重,大长公主传信,叫小王子立刻回去。太皇太后命秦王殿下尽快回,好早些送小王子西归。殿下准备这就轻骑上路,叫王妃自己慢慢回京。”

他说完,立刻收拾起李玄度单独上路要携带的行装。

菩珠那昏昏沉沉了一夜的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得迅速清醒了过来。

事情来了!

前世就是西狄王病死,由大长公主的长子继承了王位,不料没多久,新的西狄王亦病死,而那个时候,小王子也早已因意外而命丧京都。西狄王一脉没了继承人,王位只能由旁支侄儿继承。这不但导致了大长公主悲惨的屈辱余生,也直接导致后来西狄东狄联盟,共同攻打李朝,朝廷从而内乱丛生险些倾覆。

西狄王应该真的快要死了,否则大长公主不会这么急着接回怀卫。至于姜氏为何一定让李玄度护送,目的也是显而易见。除了路上安全,姜氏一定是考虑到这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派李玄度去支持大长公主长子继位,以完成权力的顺利交接,稳定局面。

这是天大的重要之事,和这个相比,自己昨晚的那点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确定那位新的少年西狄王是否真的也是暴病而死,或许那是真的。毕竟,即便是在京都,皇室贵族的未成年儿女急症夭亡之事,也是司空见惯,何况是在塞外。且长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大长公主不可能对长子的安危不加关注。

不管大王子将来如何,这超出了菩珠的能力范围。但小王子的死,倘若说,从前她还认为真是意外的话,在渐渐身处其中,面对着这暗波涌动的局面,她已是变了想法。

直觉告诉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凑巧。前世他的意外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之人的暗算,只不过手法狡诈,栽赃在了韩赤蛟的头上而已。

菩珠飞快地穿好衣裳,掀开帐门出去,四顾。

还很早,野地里,晨曦未明,远处白雾缭绕,出了帐,一阵寒气便迎面袭来。

她打了个寒噤,见李玄度就站在前方,正和叶霄几人说着话,似在吩咐什么,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奔了过去。

李玄度见她奔来,停住,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她视若未见,说道。

叶霄等人立刻避退。

“殿下,我知你与大长公主都是谨慎之人,关于小王子,原本轮不到我开口,但我与小王子也处了这么久,结下缘分,故斗胆,请殿下见到大长公主后,帮我转一句话,就说极有可能,有人欲暗中对小王子不利,请大长公主务必多加留意。”

李玄度道:“你怎知道?何人?”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至于何人,谁能从中获利,自然便是何人。总之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李玄度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会转告。”

菩珠方才奔来时,听到了几句他和叶霄说的话,似叫叶霄留下送她回京。

她垂下了眼眸。

“殿下此行任务艰巨,还是叫叶侍卫长随殿下同去吧。”

李玄度神色冷漠,答非所问地道:“你回去后,皇帝若问你此行所得,你如何应对?”

菩珠抬眼再次看向他,轻声道:“我如实以对。东狄的新汗王企图拉拢阙王,遣密使许以利益,阙王不受,驱使者出境。”

李玄度未置可否,这时骆保手中捧着一只扎好的行囊从身后帐中奔出,一边喊一边跑送过来:“殿下,东西收拾好了!”

李玄度接过,没再看她,从侍从手中扯过马缰,自顾上了马背,随即对着上来恭送的叶霄道:“你领人马回京!”

他说完,调转马头策马南去,身后张霆沈乔紧紧追随,几道骑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那朦胧的晨曦之中。

菩珠压下心头涩意,转过脸,对着立在一旁的叶霄解嘲似地笑了下:“有劳你了,只能送我回京,叫你错过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叶霄恭声道:“王妃言重,平安送王妃回京亦是一样。天色还早,王妃可回帐再歇息片刻,日出后再上路。”

菩珠回到帐中,婢女送入新煮好的早食。因在外夜宿,早食便也简单,是用羊乳杂了香米煮的甜粥,以及几样饱腹的蒸点。

骆保也入帐服侍。

菩珠毫无胃口,打发了婢女,将早食分给骆保。他推脱再三,终于接过,感激地道:“多谢王妃!”说完捧着碗,大口地吃,吃完了自己的,抬头见她还是没动面前的食物,道:“王妃可是不爱这味道?奴婢去瞧瞧还有无别的吃食。”说完就要出去,被她叫住了。

“你知道殿下幼时先帝送他玉挂的事吗?是块麒麟状的玉佩,这么大,上面有福寿安康的字样。”菩珠描述着,比划着玉挂的大小。

骆保回忆了下,点头:“是,奴婢想起来了。那是殿下八岁那年跟着先帝去狩猎的事。侍卫们射死一头猛虎,先帝牵着殿下上去察看,不料猛虎竟未死透,忽又纵起,利爪打向先帝胸腹,当时侍卫们都隔了几步,事发突然,救护不及,眼看先帝就要伤于虎爪之下,殿下一把拔出先帝腰间佩剑,举剑便断了虎爪。先帝十分高兴,回来后,恰于阗国献上了一批美玉,先帝便挑其中一块,命工匠琢成麒麟状。先帝工于金石,亲自在玉挂上篆刻了字样,赐给殿下。此事当时人人皆知,无不称颂殿下美名……”

他一顿,神色转为黯然。

“后来出了那事,殿下被发去了无忧宫,奴婢有幸被选中,奉太皇太后之命陪殿下同去侍奉。临行前,奴婢去王府替殿下收拾东西,想到这玉挂,当时本想替殿下带过去的,想着到了那边,也算是个念想,有个盼头,但却找不着了。当时王府里到处狼藉,想必殿下此前遗落在了哪里,丢失了。”

他望向菩珠。

“王妃既知此物,应当是殿下告诉王妃的吧?”

当年秦王得赐麒麟玉佩之时,王妃似还很小,这种关乎贴身之物的私密之事,王妃既知道,想必便是秦王告诉她的。

骆保本早就忘记,说了掌故之后,勾起往事,深觉可惜,不禁叹气:“殿下既告诉了王妃,想必心里还挂念着。要是还在就好了,也算一个念想。”

骆保吃完早食,收拾了碗盏,退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发怔,忍不住,又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她也不知怎么事情后来就发展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不依不饶,蛮不讲理,好似一个泼妇,面目可憎得到了她自己回忆都觉得无法忍受的羞耻地步。

他到底为何拒婚,其实有什么重要?

他为怀有感情的表妹长远考虑一生,这于他而言,又是什么错呢?

所以就这件事而言,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如何做,甚至胡搅蛮缠,竟还破坏了先帝留给他的这种深具纪念之意的礼物。

李檀芳替他保管了八年,他拿回来才一个晚上,就毁在了她的手里。

菩珠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叫她几乎就要透不出气的强烈的沮丧之感里。

他和李檀芳都是高贵而高尚的人。倘若不是命运波折,她强行加入,哪怕前世他这时候也未曾许诺婚约,但在他二人的深心里,应是相互守望,彼此相知。

他说他不配给李檀芳提鞋。

从前对此她还感到不服,然而经过了昨夜,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如李檀芳,远远不如。

这是一个事实。

日出之后,叶霄来请她上路。

这一路,归京的路上,她便被如此一种沮丧至极的情绪所包围着,直到这日傍晚,天黑时分,她终于抵达了京都的北城门。

城门此时已闭。

马车停住,叶霄去和城门令报上她的身份,这时,晚风拂起车帘,借着城门附近火杖的光,她的眼帘之中,跃入了一道身影。

竟是沈旸!

如此之巧,他此刻也在城门附近。

他问了几声,得知这一行是秦王妃自阙国归京的队伍,立刻下令打开城门,纵马来到她的车前,下了马,恭声道歉:“下头人不知是王妃的车驾有所得罪,诚祈见谅。王妃行了远路,想必乏了,不敢再耽搁,请快些入城。”

菩珠沉默着,坐在车帘密闭的车厢之中,随了车队入了城门。

虽未曾回头,也看不见,但她有一种感觉,他好似还在后头,就一直看着自己的马车,如同被他盯着后背。

她悚然而醒,手心之中,微沁冷汗。

她这是怎的了,已经这么多天,竟还沉浸在那一夜的争执里,无法自拔。

那一夜,她犯了大错。

第一错在和他的口舌争执。现在想想,毫无意义。

她发誓,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就这种无谓之事再失控了。

第二错,便是毁了他的玉挂。

但错已铸,玉挂被她打碎,再无法弥补。她想不开又有何用?

想到前世最后,命运如同浮萍,在男人的手中转来转去,还指望另个男人来救,最后在绝望里那般死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记下欠他的,日后有机会,用别的方式还他。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不能一直深陷,作茧自缚。

马车回到王府,停在门前。车门被人打开,骆保在车外道:“王妃,到了,请王妃下车。”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弯腰出了车厢,下马车,迈步入了王府。

李玄度比她提早六七天就回了京都,回来的次日,便奉命立刻护送西狄小王子西去回银月城。

他这一趟来回,倘若一切顺利,最快估计也要三四个月。而到了那时,正是明年瘟疫爆发的时间了。

菩珠这一夜独自宿在王府那座阔大而幽深的寝堂里,辗转难眠。

第二天,皇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关心阙王的身体,特召她入宫,前去叙话。

第83章

皇后无缘无故, 怎会叫自己去叙话?菩珠心中有数。

果然,入宫之后,她被引至紫宸宫的一处后殿里。

她到的时候, 皇帝的跟前似乎还有人。菩珠在一间小配殿内等着, 正思忖着片刻后如何应对, 忽然,内殿深处传出了一道似是叱骂的声音。

她能听出来, 这声音是皇帝所发, 但因距离远, 一声而已,很快消失, 听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 叱何事。

身处这种地方, 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谁又被皇帝叱了, 和她并无干系。

菩珠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继续静静等着。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后,透过配殿的窗, 她看见太子李承煜竟出来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紧紧绷着的双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却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以菩珠对他的了解, 他此刻的心情,实际应当非常沮丧。他一言不发, 在身后几名宫人的随同下匆匆走在宫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倘若没有猜错, 方才那个御前被叱之人,应该就是他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菩珠继续等待。很快沈皋来了,示意她随他来。

菩珠经过一段光线幽暗的宫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皇帝独坐在内。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见。

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怒气的痕迹了,开口问她此行经过。

菩珠便说了一遍。从抵达前的遇刺开始,一直说到最后离去。

中间除了不能说的她知道的关于西迁的计划和李玄度两个舅舅的分歧,其余全部说了,包括李玄度帮李嗣道打退狄骑。

这种事他既做了,想瞒也瞒不过去。皇帝在阙国不可能没有别的探子。

何况,也没必要瞒。

皇帝既怀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观,也可以被解读为韬光养晦,用心反而更加险恶。

怀璧其罪,这就是李玄度的命运。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开始提问,问的都是她方才讲述中的一些细节。

菩珠知皇帝不轻信,这是在检查她的话语有无前后不一。原本就是事实,并无增减,于是又一一应答。

皇帝最后道:“你确定,东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见阙王,被阙王所逐?”

“是。阙王亲口所言,臣女亲耳听见。”

皇帝淡淡道:“焉知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证阙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种种,只皆为臣女那些日的所见所闻而已,无半句不实。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与阙人暗中确实另有谋划,陛下必能洞烛其奸。”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业有个女儿,记得从前曾欲联姻,如今怎样了?这回有无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无其事地照着实情道:“禀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对他还是旧情难忘,竟还在等他。这回过去,确实也重提旧事,但最后未成。”

“为何?”

“他应是担忧答应婚事,或将招致朝臣非议,质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爱,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对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与秦王处了这将近半年,觉他是个玲珑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总算你在朕这里还算老实。朕何尝不知这一点?他从小便以聪明而见长。”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文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狝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

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狝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旸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狝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中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

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

第84章

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 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 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 亦田连仟佰, 男耕女织,入目所见, 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 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紧, 每日白天行路, 夜间歇息, 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说, 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 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 这季节里,筵席之上, 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 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