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迷离夜色给了她莫大的勇气,等到她自己醒悟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非但没有从他的身上爬下去,反而伸出胳膊,轻轻地搂住了她身下这个仰卧在床上的男子的脖颈。

“殿下……”

她又听到一声低低的,似含着几分细弱的咻咻气息的娇唤之声,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片刻之后,感到他还是没有动,却也没有将她推开。

“殿下……”

她鼓起勇气,又唤了他一声,声音甜糯,好似一块含进嘴里便就融化的蜜糖。她闭上了眼睛,将微热的面庞贴在他的胸前,张嘴,仿佛一只小兽似的,用齿轻轻地叼住了他的衣襟,往一侧扯开了些,咬着他露出来的一片胸膛。

一双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将她从他的身上轻轻地推了下去。

李玄度的声音跟着也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他仿佛迟疑了下,低声说:“姝姝,我要是没记错,这几日应当是你易孕的日子。我知你想生个孩儿,但如今还不是能要的时候。等到了那边我落稳了脚,咱们看情况再生,可以吗?”

他顿了一下,又道:“往后你不用特意讨好我,是真的。你放心,答应过你的,只要能做到,我不会食言。”

他说完,将她被他推下去后便就歪趴着没有动过半分的一具身子给抱正了,抱她躺好,躺在枕上后,又替她盖好被子,最后跟哄孩子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睡吧”,随即收回手,轻轻地翻了个身。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一颗眼泪,从菩珠闭着的眼角悄悄地流了下来,落入鬓发。

京都郊外野村那一夜后来的那种感觉,又一次地朝着她袭了过来。

上郡马场那一日,他的千里相思一腔热情,被她的无心无情给冷却掉了。他现在是彻底地认清了她这皮囊下的真面目,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迷恋她了吗?

听他方才这一番话的意思,往后他是打算和她一直这样相敬如宾地过下去了。他会对她好,负起他的责任,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他像那日在紫萝树的秋千架下那样,说心悦她,思念她的话了。

为什么,她的心竟微微抽痛,连呼吸都是难以为继的感觉。

黑暗中,她摸上了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或许需要很久才能褪去的伤痕,想起了阿姆今夜对自己说,她爱自己,她想保护自己,所以她的伤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疼。

那么她呢,菩珠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不是也爱上了他,爱上这个名叫李玄度的男子?

所以那日,为了脱身救他,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就像阿姆一样,半点儿也不觉得疼痛。

所以那日,她才会回答姜氏,她要和他一同出关,不愿独留京都。

所以今夜,她才想要和他睡觉,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出于讨好,或者出于生孩子的目的?

尽管他也没说错,从前她确实是那般想的。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转过脸,盯着身畔这仿佛已经丢下自己熟睡的男子的身影轮廓。

伤了他的心,令他一腔热情冷却,她后悔了,真的,但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对他没了从前的吸引力。

他再不会迷恋她了!

一阵难过得犹如就要窒息的感觉之后,菩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方才他把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会再强求了。

但是……

她反复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心中那个原本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小人,再一次地倔强冒头,最后终于又跳了出来。

李玄度可以不再迷恋她,不再爱她,但她却不能真的从此就一直看不起自己了。

即便往后,她依然还是以做皇后为目标,她要做的,也应该是一个日后能够和他比肩的,让他不是出于教养去道歉,而是真心收回她给别人提鞋也不配的这样的话的皇后。

她可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但她最不缺的,便是坚定的心志和不会放弃的努力。

何况现在再坏,也坏不过从前。

连阿姆都能回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运的新的开端?

磕磕绊绊,这辈子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很快就要出关。

新的一切,在前头等待着她。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那道泪痕,在心中对着自己,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97章

天蒙蒙亮, 两人便起了身。

虽然休息了一夜,但昨晚下半夜,李玄度一直无法入眠, 今早起来, 便觉得自己精神不大好。

他以为她应当也是如此。不想她却精神奕奕, 心情显得也很不错。

一瞬间李玄度有种感觉,她好像已将昨夜发生的那件事全部忘记了。

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心中后来生出的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疚和后悔之感, 一下便减轻了不少。但看她竟会如此的心无芥蒂, 不知为何,心底好似又泛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之感。

外面传来通传之声, 说准备妥当, 可以上路。

菩珠望了他一眼, 见他仿佛心不在焉,拿起自己用来遮挡风沙和日头的幂篱, 戴好, 道了声“走了”,转身出去。

李玄度望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在原地定了片刻, 终于迈步,跟了出去。

菩珠到了外头,看到叶霄,特意上去, 向他道谢。

叶霄忙辞谢,说能为王妃效力是他荣幸。

菩珠一笑, 上车后便靠在阿姆的怀中,闭目假寐, 等着出发上路。忽然这时,身后的道上追来了一队人马,竟是杨洪带着两坛酒水追了上来,说他得知秦王夫妇出关,路过此地,赶来相送。

菩珠知杨洪是个重情义的人。自己是为避嫌,没去扰他,没想到他还是赶来相送,心中感动,看到他,心中更是倍觉亲切,像从前那样叫他阿叔。

杨洪连连摆手,说不敢当。菩珠问他妻儿的安好,笑道:“小阿弟如今应当能叫阿爹了吧?这回路过故地,我是怕打扰阿叔,故未敢登门,等日后回来,若有机会,我去看小阿弟。”

杨洪再三道谢,菩珠笑道:“杨阿叔你和我不要这般见外。阿叔你对我的好,我心里一直明白。”

杨洪十分感动。菩珠和他叙了片刻的旧,注意到李玄度停在十几步外的地方,似在望着杨洪和自己说话,便叫杨洪去见秦王再叙个话,自己先上了马车。

杨洪过去拜见。

他虽和菩珠很熟,但与秦王却并无交往,态度便显得恭敬而拘谨。

李玄度开口问他河西边事。

“殿下放心。边事暂宁,下官方敢脱身来此送行。”

李玄度点头:“这边就靠你们了。”

“此为下官之本分。下官必竭尽全力,不敢懈怠。”

李玄度再次点头:“劳你特意前来相送。暂作一别,后会有期!”

杨洪忙作揖相送,却见他走了两步,又停下,仿佛迟疑了下,慢慢转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道:“殿下若还有话,尽管吩咐!”说完,见秦王转过脸,看了眼那辆王妃坐的小马车,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低声问道:“王妃在此多年,是你收养了她?她从前的境况如何?”

“我听说……”

他一顿,“她幼时,曾连饭都吃不饱过?”

杨洪忽听秦王问起这个,情绪一时翻腾,回道:“禀殿下,菩左中郎将对下官有救命之恩。王妃幼时发边来此,被族亲厌弃,靠哑姆给人到处做活,换口饭吃,我找到她时,哑姆正生病,她也确曾数日没吃饱饭,饿得走路都没力气了,却还在地里寻着能吃的草根,十分可怜。我将她带回家中后,名为报恩,实则对她也并无多少看顾……”

杨洪想起旧事,面露羞惭之色。

“拙荆粗鄙好利,趁我长年不在家中,将她如同婢女一般使唤,她吃了许多苦,寒冬腊月,竟也被差去冰河洗衣手生冻疮。她在我家中受了多年苛待,却是丝毫没有记恨,下官愧疚不已,唯一之欣慰,便是上天有眼,叫她如今终于得了殿下这般的如意夫郎,往后她一生有依,再不用受流离之苦。如今殿下携她出关在即,下官不能追随马下,惟恪尽职守,于此祈祝殿下夫妇荣谐伉俪,万事顺遂!”

他说完,跪拜于地,恭敬叩首。

李玄度慢慢地转头,看着远处那辆紧紧垂着幕帘的小马车,片刻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将杨洪从地上扶起,没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随即转身上马,在杨洪和驿官的恭送之下,带着一行人离开驿舍,继续上路。

数日之后,李玄度抵达玉门关,集合了即将随他出关的五百人。

这五百人,半数皆为获罪发出关外屯田戍障的吏卒,为防逃跑,脸上刺青,个个不是孝子贤孙。菩珠不过短暂地露了下脸,还戴着幂篱,直到出发之时,队列之中几人的眼睛甚至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坐的小马车看,久久不移。

李玄度此前为接送怀卫,曾数度出入关门,镇关将军和他认识了,送他出关,临别在即,恐他对兵员不满,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末将有意轻慢。我这里能随殿下出关的人,就是这些了。虽非善人,但多为战场厮杀砍过头的老手,待日后听用了,想必多少能助殿下些微之力。”

李玄度望一眼这群邢徒杂兵,道了声无妨,带队出关,继续西行。

这段路他已经走过两遍,无需向导,自己也已识路,循着记忆走了几日,渐渐深入戈壁。

这日夜间,队伍在避风处扎营过夜。骆保跑过来对菩珠说,明日便就进入沙漠腹地,至少要走六七日方能穿过进入绿洲。今夜正好近旁有水源,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

天气正当炎热,白天坐车厢里也流一层又一层的汗,前几天更是没有机会可以沐浴。虽然有点难受,但这是自己要跟出来的,菩珠半句不提,就只忍着,得知今晚可以洗个澡了,当然求之不得。

骆保和阿姆王姆陪她一起来到附近的泉水之旁,围起一张高过人头的幕帐。菩珠在幕帐中央尽情洗发洗澡,痛快洗完之后,湿着长发回来,经过营地,远远看见近旁一片铺着毡毯的露营地上有群脸上刺青的大汉,知自己样貌不整,避了避,绕道回到住的帐幕里,钻了进去。

这群人本就是罪身,个个在战场砍过人头,如今发往塞外,如入不法之地,和亡命之徒也无区别。美人虽惊鸿一瞥便就消失不见,但众人还是大为兴奋,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后,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只不过大部分人忌惮她身份,不敢过于放肆罢了,纷纷张望,意犹未尽。

当中的领头之人,名叫张捉,正当少壮,此前是个军官,作战狠勇,手下也带过千人,因不服上司,一怒之下,失手杀人,被判发往塞外,在玉门关时,便就成了这五百人的首领,本还跃跃欲试,想着去了那边大干一场,以功封爵,待那日等到了上司,见这个要率他们西去的朝廷首任西域都护,虽地位高贵,听闻是个亲王,形貌却和孔武毫不沾边,大失所望,自然也就没了敬畏之心,此刻仗着这边和那头隔着些距离,便就高谈阔论:“我少年时游侠京都,纵横南市,也见过不少美人。人常言,看女子,须远看脸,近看脚,不远不近看腰窝。知是何意?”见众人摇头,解释道:“是说再好看的妇人,多少也有不足。今日方知那话不对,若真绝色,远近上下,那里都能看。妇人生得这般,怕是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男儿卑膝奴颜,哀哀降服,世上女子又多水性杨花。也难怪那个秦王,去了这种鬼地方,也舍不得放在家中。换我,我也不放心,走哪必都要栓在裤腰带上才好……”

他说着说着,见对面之人渐渐变色,神情古怪,以为听了自己的话害怕,正待讥笑胆小,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竟是被人重重抽了一鞭。这痛深入骨髓,人也险些被抽得翻倒在地,大怒,猛地回头,见抽打自己之人,竟是秦王身边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

不止如此,秦王亦站在不远之外,此刻正冷眼地看着这边。

叶霄方才随李玄度察看宿营地周围的情况,检查岗哨,路过这里之时,随风无意听到了这等话语,勃然大怒,不待李玄度命令,自己立刻上来,重重挥鞭抽了下去,见这罪卒扭头看了过来,毫不留情,夹头夹脑又狠狠地抽了几鞭。

众士卒见被当场撞破了,有些惊恐,相互对望了几眼,一个一个地从毡上爬起来,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张捉起先也是被抽蒙,趴跪在了地上,待回过神来,抹了把火辣辣作痛的脸,一手心的血,见手下的人都盯着,不忿失脸,心一横,目露凶光,一把攥住鞭子,咬牙道:“好啊!某不知死活,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条命,怕你不成!”挥拳朝着叶霄便狠狠捣了过去。

叶霄未料这罪卒凶悍如斯,没有防备,险些中招,后退了一步。转脸见秦王脸色阴沉地朝着这边走来,急忙道:“殿下勿被冲撞了。杀鸡焉用牛刀,这贼厮以下犯上,口出不逊,属下这就取他狗命,以儆效尤!”

李玄度拂了拂手,示意他让开,盯着面前这罪卒,冷冷道:“你便是张捉?”

张捉见他也知晓自己的名字,微微得意,挺起胸道:“正是!”

李玄度双指合并,朝他招了两下。却是训犬之时惯用的一个招呼手势。

张捉起先不解,但很快,明白了。

这个秦王,他是要亲自下场,好教训自己?

一旦明白了意思,张捉非但不惧,反而兴奋不已。

本就是个死囚,因发边之用,才捡了条命。一条命而已,大不了脖子一个碗口的疤,若能当着众人之面将这个秦王给撂倒,便是死了,今日也是值了!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了过去。

李玄度从小便向宫中最出色的侍卫统领学近身摔跤,这莽汉战场杀人再多,凶悍再甚,近身搏击如何是他对手,几下便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五指紧紧握拳,一拳拳地砸了下去,砸在对方的脸上。

对方愈是奋力抗争,他的出手便愈发重,直到打得这个张捉满脸血污,渐渐失了力气。

看着拳下冒出的越来越多的血,李玄度神情亦变得微微扭曲,喘着气,咬着牙道:“你方才讲的何话?你在京都混过?告诉你,孤当年混在南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似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孤面前,也敢骄狂!”

“砰”的一声,又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张捉的脑门之上,拳落之处,鼓起一个大包,血从破裂的皮肤里,不停地往外流。

张捉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脑里又是“嗡”的一声,眼冒金星,人仿佛变成了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唯一能做的,便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众人全都看呆了,没有想到一向以好狠斗勇而著称的张捉竟会被这个看似文弱的秦王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一张脸犹如开了花,情状惨不忍睹。

李玄度右拳依旧紧紧地握着,见这张捉彻底不再动弹了,闭了闭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睁眼,一把撒开被他打得完全失了抵抗能力的对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士卒见秦王起身,两道目光扫来,无不胆寒,纷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玄度甩了甩手背这才感到发疼的手,对叶霄道:“捆起来示众三天,以儆效尤!”说完转身去了。

宿营地的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事,菩珠丝毫也不知情。她洗完澡回来,待长发被温热的夜风吹干,坐到帐的中央,阿姆在她身后,仔细地帮她梳通长发,动作轻柔无比,不叫她有丝毫的拉扯之痛。

耳边静悄悄的,静得似能听到梳齿插在发丝里游走发出的轻微的嘶嘶之声。

菩珠有种感觉,阿姆这次回来之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这让菩珠感到很幸福,也有点心疼她。

“阿姆,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

菩珠从阿姆手里接过梳子,自己梳了下头发,转过脸,却是一顿。

李玄就站在帐口,似在看着她梳头,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概因沙地细软,所以脚步声也是无声无息,连他何时回来,她都丝毫没有觉察。

阿菊也看到了他,放下梳子,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看清,他的衣摆上沾了不少沙子。

他已很长时间不要她帮他更衣了。

她便坐着,看着他自己慢慢脱了外衣,在帐口抖了抖,抖落沙子,走进来搁下,端起水壶,随手拿起她的杯盏倒水。

他看起来很口渴的样子,她的茶盏却小,他一口气连着饮了好几盏的水,端杯的右手上上下下,菩珠便看见他手背上的指根处破了好几片皮,有血丝还在往外渗,问:“你手怎的了?”

他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说无事,他不小心擦破的,同时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似不想让她再多看。

菩珠觉他反常。

不过最近他和她独处时,好像一直都有点怪怪的的感觉。

福禄驿舍那晚过后,菩珠想开了,有了新的目标,她真的感到自己比以前开心多了,或许是阿姆回来的缘故,她也笑得更多。但他却和她相反。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最近愈发沉默,好像还怀了点心事。菩珠有时发觉他会看着她,仿佛在出神,但等她也看向他,他却又立刻挪开目光。

她也有点习惯了,便没多问,只放下梳子,从随身携的一只小药箱里取出伤药,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他走了过来。

“坐下罢。”

他盘膝坐了下去。

菩珠跪坐在他身边,让他伸出手,搭在膝上,往他破了皮的手背上涂了点药,正想再取伤布稍稍给他裹一下,免得药膏到处乱沾,手背忽地微热,低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抬眼望他。

他仿佛这才惊觉,指微微地松了力道,她便从他的掌握下轻轻地抽出手,继续取出一卷细纱伤布,拿小剪裁合适的长度,正比划着,忽听李玄度问:“姝姝,你为何如此想做皇后?”

菩珠的手顿住了,慢慢抬起眼睛,见他看着自己。

烛火映在他的瞳仁里,微微跳跃。

菩珠在他的眼睛中,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缩小的影。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挖空心思勾引太子。后来阴差阳错嫁了我,你又一心逼我篡位……”

“你是幼时家变,沦落河西,吃了许多的苦,所以你追求权力,你想拥有至高的地位?”

菩珠沉默了片刻,剪断纱布,继续帮他把那只受伤的手裹好了,抬起眼眸。

“权力在你眼里,如同粪土。在太皇太后的眼中,是责任和羁绊。而在我这里……稳固的权力,它好像是让我感到安心的药。”

她笑了起来,语气轻松,似在玩笑:“殿下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玄度慢慢地摇头。

“我没资格瞧不起你。我在八九岁大的时候,未曾尝过几天吃不饱饭要下地去寻草根的苦,我也未曾有过冰河洗衣手生冻疮的经历。我在那个年纪,受父皇之宠,随心所欲。天下之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我何来的资格去鄙视你?”

菩珠凝望了他片刻,忍住心中忽然涌出的一阵想要落泪的感觉,低低地道:“多谢殿下。我以前也不该那样骗你,逼迫你。”

李玄度揉了揉额头,道:“罢了,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提。”

帐中静默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了。

“姝姝……”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再次开口,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口:“玉门关接的那些士卒,皆非善类。明日起你小心,离他们远些。等我有空,我便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人在法外之地,多防备着些,总是没错。”

菩珠眼睛一亮:“真的吗?”

李玄度想起今夜之事,压下心里涌出的满腔不快,点了点头:“是,我教你。”

菩珠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第98章

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郎?

李玄度望着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眸光晶亮的她, 心底忽地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他曾不喜她的心机和算计,后来也因她的无心和无情,冷了心肠。

他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 他会助她实现心愿, 履己身为夫郎的责任, 谁叫她已是他的人了。这辈子,除非她先主动弃他而去, 否则于他而言, 他是不可能丢开她了……但他不会容许自己重蹈覆辙和她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其实, 他也有些怕她。虽然耻于承认这一点,但李玄度心里很清楚, 他真的有点怕她, 怕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类似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

对着那样的她, 他实是难以招架,对此他深有体会。

那夜在福禄驿舍, 他虽狠下心拒了她, 但她当时若是再次缠上他,他真的不敢担保,自己能不能再一次地将她从他身上推开。

但今夜, 她不但向他道歉,竟还会因他如此一个随口许下的小小的应诺而显得如此的快活。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快活。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个……其实很容易满足、也很好哄的孩子。

真正的她, 到底如何?

李玄度忽然觉得糊涂了。

他又望着自己不说话了,好似开始走神。

菩珠止了笑, 迟疑了下,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回神, 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说完便沉默了下来,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静。

他盘膝坐着,她也还是那样跪坐在他身边,中间一点烛火无声跳跃,耳边只剩下远处不知何处发出的呜呜的犹如鬼怪呼号的夜风之声。

“你处置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李玄度忽然抬起他的那只手,翻转了下手掌,看了一眼,称赞了一句。

“我向叶司马学了下,如何处置包扎简单伤口。”菩珠应道。

叶霄现在是都护府司马,出发后的这几天,晚上无事,菩珠向他请教这方面的经验。

他哦了声,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了下去。

菩珠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盯着两人面前的那点烛火,身影一动不动。

她迟疑了下,建议:“也不早了,休息了?”

他好似松了口气,立刻点头:“好,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检查一下情况。”说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菩珠独自躺在睡觉的地方,过了好久,好似到了半夜,终于听到他轻轻回来的动静,躺了下去,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

菩珠放松了下来,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行人开始进入戈壁腹地。

这是出玉门关后,西去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路。除了没有水源,必须带够全部人马五六天所需的水,还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流沙和大风。其中那个令往来商旅谈之变色的据说鬼怪出没吞噬活人的鬼域,也是在这一带。好在导人经验丰富,李玄度也曾来回穿行过两次,加上在进入前,已是做好周全准备,故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出任何的意外。在走了五天之后,终于走到边缘,就在众人渐渐轻松下来的时候,这个晚上的运气不好,扬起大风。

挟满沙粒的狂风吹了一夜,天明还不停,遮天蔽日,犹如黑夜。

李玄度昨夜起便带着全部人马撤到了一处巨大的犹如凸出在地表之上的风化土堆之后,以此躲避风沙。

风太大了,即便是躲在这处天然的避风所后,帐篷也无法搭支。李玄度把菩珠装进了一条大皮袋里,让她在里面过夜。

外面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菩珠躲在口袋里,感到李玄度就在自己身边守着,心中竟生了一种异常的安全之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但如此,还睡得昏天暗地,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了,直到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风沙终于停了,头顶蓝天如洗,阳光刺目,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玄度看着她从睡袋里钻出脑袋,仿佛睡醉了过去,被打着脸拍醒还一副茫然如在梦中的样子,也是佩服她,这般都能睡的如此沉醉,又忍不住有点想笑,嘴角微微抽了抽,给她递来一个水囊,帮她拔掉塞子,见她忙不迭地接,提醒:“不是让你喝!漱口,吐出来!”

菩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嘴里满嘴的沙,急忙漱了几口水,等清理干净嘴巴,喝了几口甘甜的水,扭头看见阿姆和骆保他们也各自从昨夜避风的地方聚了过来。众人个个灰头土脸,但好在人都没事。

骆保今早是被憋气憋醒的,发现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体,自己还死活爬不出来,喊着救命叫来了人,这才得以脱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抖着靴里的沙,一边对阿菊和王姆说:“听说这段路上有鬼怪,专门择人而食!昨夜那风,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们这些人才能跟着沾光,平安躲过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听了,面露惧色。

李玄度盯了骆保一眼,他缩了缩脖,急忙闭口。

李玄度让菩珠继续休息,自己去听叶霄汇报人头和物资的数点情况,被告知人员还在集合之中,暂时没有发现伤亡,运载物资的驼队和同行的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几顶帐篷,另外,还有一些携带的物资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进食,待妥当便上路,争取明日走出沙域。

叶霄领命,正要办事,他手下的张霆匆匆奔来,说方才清点完人头了,张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见了,另外,少了一头驮着水和食物的骆驼,想必也是被他一并给盗走的。

根据昨夜和他一起避风过夜的士卒招供,前两天他伤好了后,便就生出脱队逃走的念头,暗地鼓动其余人和他一道离开去往西域自闯天下,免得日后再受这种管束。昨夜刮起大风,是个天赐良机,他带着被他说动的人偷了一匹骆驼,趁乱跑了。

相较于叶霄的愤怒,李玄度的反应倒颇是平静,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边的远处,下令不必追索,这边抓紧上路。

半天之后,天再次黑了,到了宿营之地,李玄度命队伍驻扎,休息过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旧日西域都护府的所在乌垒也将遥遥在望,众人神色无不轻松。驻地里燃起篝火,烧煮食物的香气慢慢飘在夜风之中。

来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朝着这边移动,渐渐近了,竟是一匹骆驼,正往这边撒腿跑来,最后奔进宿营地的牲群里,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浑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是累极。

骆驼的背上还趴了一个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当中的一个,名叫贺五,平日也最凶悍不过,是那张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从驼峰上滚下来,抬头见到闻讯而来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着嘴唇说他遇到了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