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好似要好久才能过去……

她的心有点空,看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越来越空,越来越空……

忽然,在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脚步一顿,似乎迟疑了下,最后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抬手,示意她过去。

她心一跳,立刻朝他飞奔而去。

不过是从屋子的门口跑到院门口,如此短的一段路罢了,她竟也似跑得心慌气短,呼吸紊乱。

“殿下还有何事?”她喘着气问他,胸口微微起伏。

他瞄了一眼,低头下来,将脸朝她凑了过来,唇附到她耳畔,和她喁喁细语:“叶霄坏了孤的好事!本想今晚再好好教你几式新想到的防身术,等教好了,孤明日再去于阗……”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总之,你在家自己好好练习前次我教你的,不许偷懒。等孤回来,孤便要考你。”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菩珠眼前浮现出他那回“教”自己“防身术”时的情景,面庞登时布满了红晕。

李玄度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光天化日,如此不知羞耻的话,他怎会说得出口……

他却气定神闲,语气自若。

“记住,到时若是未见进步,孤必重罚不饶……”

菩珠忽然一下子又被他给弄糊涂了。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他其实真的是在说防身术吗?

可是那天晚上,她明明记得,他根本就没教自己几下……

他到底是在调笑,还是在说真的防身术?

他见她微微仰面看着自己,唇微张,一动不动,表情显得有点呆,倒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

他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暗不可察的笑意,抬起手,轻轻地拧了拧她红扑扑的一侧面颊,最后道了句“在家乖乖等着我”,这才丢下她,转身迈步去了。

第104章

乌垒和于阗之间, 隔着一片广袤的戈壁沙漠,一条名叫玉河的水流贯穿南北将两头连接了起来。

李玄度一行人便是沿着玉河往于阗而去,在戈壁中穿行了四五日。这一天中午, 根据向导的说法, 过了明日, 于阗便就到了。

李玄度命人就地休整片刻。

士兵们沿河坐了下去,有的进食, 有的濯洗, 有的饮马。张捉殷勤地给李玄度递上一袋干粮, 搭讪了几句,便询问起了日后对付宝勒国的计划, 拍着胸脯, 信誓旦旦:“只要殿下给我下道命令, 便是龙潭虎穴,我亦不惧!”说完, 似怕李玄度怀疑自己的目的, 忙又解释了起来:“如此大国,距离咱们又近,才四五百里的路, 不及早除去,睡觉都不安宁!”

宝勒国原来的王子带着那个和菩珠曾在萧氏的澄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玛叶娜王妃在京都避难,已有多年。如今的国王,则是从前的政变中被东狄扶持上位的一个名叫拓乾的贵族。

对于都护府而言, 此国确实如同腋肘之患,随时生变。但张捉如此心急, 除了这个原因,其实还有个不足以为外人所知的私心。

他前次逃跑, 迷路也就罢了,竟还遭了那种事,最后弄得人人皆知,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事情过去有些时日,众人渐渐淡忘,但他自己却落下了心病。每每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便就怀疑是在讥笑自己,日夜不宁,简直连做梦都盼着能有一战,好叫他立个大功,一雪前耻。

李玄度接过他递来的干粮,笑了笑,道:“莫急。等时候到了,必派你为先锋。”

张捉原本有些担心,怕头功会被张石山给抢走,得了如此许诺,松一口气,忙又递上水囊。忽然,一个负责守望的士兵大步奔来,向李玄度禀告,从于阗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看着有些不同寻常,但因距离还远,暂时不明对方身份。

李玄度立刻命士兵收队,隐匿踪迹,预备作战,自己到前方观察,果然,见一列大约十几骑的人马正往这边疾驰而来,但队形却全然无序,显得有些凌乱。

他的目力敏锐如隼,再观察片刻,待那一行人稍近些,便就辨出对面那个骑在最前的人。

他的神色立刻转为凝重,命张捉去迎,报上自己的名。

片刻之后,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被带了过来,只见他面带血污,臂上挂着箭伤,形容狼狈,神色焦急,看到李玄度,目露狂喜,大步奔来,谁知才奔了几步,人便晕厥过去,倒在了地上。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救醒。

尉迟胜德苏醒,喝了两口水,方缓出一口气。

那边他的一个随从已将原委说了出来,道莎车国联合了周边的五六个小国,集结起将近两万的人马,于数日之前,向于阗发起进攻。于阗寡不敌众,人马最后全部退守到了国都西城。

他的父王之前收到了李玄度的拜帖,知他立府在乌垒。昨夜尉迟胜德带了一队人马,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逃了出来,想去都护府求救,谁知路上遇到了郁弥国的人,险些被捉。一番厮杀过后,侥幸逃出,逃到这里,后头郁弥国的追兵还在紧追不舍,只怕到不了乌垒就要被追上了,正陷入绝望,没想到竟能在此遇到李玄度,方才太过激动,加上又受了伤,这才晕厥了过去。

“恳请殿下,救我于阗!”尉迟胜德嘶哑着嗓音向李玄度下拜,久久不起。

李玄度立刻将他从地上扶起,命人先给他和随从裹伤。

西域各国之间的攻伐兼并,是个常态,尤其在李朝的触角退出西域之后,大国欺小国的乱战,时常发生。莎车在南道和于阗的国力相差无几,此国国王的野心又是不小,这些年一直想灭了于阗称霸南道,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联合小国攻打于阗,背后的意味,怕是不同寻常。

莎车联军将近两万,这边却不过一百来人,即便立刻回去,将乌垒连同上术所有的人马调来,合并也不过两三千人。

万万没有想到,半道竟会遭遇如此的局面。

救于阗,该如何去救?

众人脸色无比凝重,纷纷看着李玄度,现场静默了下来。

张捉脸色一沉,亦是愣了片刻,待听得后头还有些郁弥国的追兵,又问清那郁弥国不过是个人口三四千的小国而已,竟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不禁破口大骂,正要带人迎出去,说先将追兵杀个干净,被李玄度叫住了。他取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幅周边地图,吩咐了一番。

张捉听完他的安排,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态,哈哈笑道:“殿下妙计,好一个借力打力!属下这就上路!殿下放心,若完不成任务,属下自己提头复命!”说罢带上李玄度派给他的全部一百人马出发,迎头遇上了郁弥国的追兵,总计五六十人,冲上去便是一阵砍杀。那些郁弥人本就欺软怕硬,又听对面呐喊,道李朝的西域都护获悉于阗遭到围攻,前来救援,后面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吓得魂飞魄散,于阗也不去了,立刻掉头逃回郁弥。张捉带人在后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了郁弥城。

似这种小邦,平日自己怎敢出头,也就这回得了莎车王给的一点好处,又眼馋被许诺的攻破于阗后的分利,这才跟在后头派兵去打。他国中总计也就一千多的兵马,派出去一半,此刻城里虽还有五百,但遇上张捉手下这一百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悍勇士卒,如羊群遇狼,毫无招架之力,边打边退。张捉的一队人马便长驱直入,很快杀到了王宫的附近。王宫里又传开消息,说这只是都护府的先遣小队,后头还有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国王心惊胆战,懊悔不已,很快便在臣子的随护下出来投降,说自己是被莎车王所骗,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往后再不敢背叛李朝,望这次能够放过,为表诚心,愿将王子送上作为人质。

张捉将国王连同王子一并扣下,派人送去李玄度那里,自己接管了这五百士兵,未做停歇,带着又扑向了附近的皮山国,到了城外,借着地势,将五六百人分散开来,命摇动旗帜,高声呐喊。

皮山国的国王听得新到的李朝西域都护派了支千人的军队前来报复,到城头往外一看,旗帜招展,杀声四起,一队李朝的将士顶盔贯甲,刀剑刺目,在城下纵马而来,但见黄尘漫卷,杀气冲天。又听说一起出兵的邻邦郁弥国已经投降了,哪里还敢应战,急忙效仿,请求赦罪。

张捉如法炮制,将国王亦送去李玄度那里,又接管了皮山国的人马,随即带着这支人数越来越多的临时凑起的人马,马不停蹄地再次赶往下个小国实施恫吓。

三日之后,李玄度带着五六个国王和紧随在后的七八千人马,现身在了于阗国的西城之外。

那些跟着莎车人正在围城的诸国将士见国王露面命令退兵,当场傻眼,纷纷后退,最后剩下莎车国的五六千人,见状不妙,也不敢再战了,匆匆退兵。张捉气势如虹,带着人马一阵狂追,追上之后,冲入人海,挥舞手中大刀,砍瓜切菜一般,将莎车人杀得人仰马翻,仓皇逃窜,不但如此,运气也是不错,竟还俘虏了随军的莎车国王子,遂一路高唱凯歌,大胜而归。

这边西城之中,于阗国的将士已是苦苦支撑了多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绝望之际,突见神兵降临,城围得解,无不狂喜。

于阗王感激万分,亲自出城将李玄度迎入王宫,设宴以上宾之礼接待。宴席过后,屏退闲杂之人,李玄度便开门见山,提出两方联合,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他话音落下,老王竟似犹疑,没有立刻发声。

张捉半醉,见状怒,借着酒意便当场发作:“若非秦王殿下解救及时,你这西城此刻不定已是被人瓜分!你这王宫怕也成了别人饮酒作乐的场所!此番赖殿下之妙策,虽也算顺利,但你知道我这边亦伤了多少人手?兄弟们此刻都还养着伤!遇难求救,无事便就高高挂起!你且听好,下回你于阗若再有难,休想我都护府再施加半分援手!”

王子尉迟胜德慌忙向李玄度告罪:“殿下千万莫要误会。莫说今日我于阗得蒙殿下大恩,便是没有此事,只要殿下有所号令,我父王必也愿意听命效力。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难处……”

“又是何难?”张捉暴躁催促。

尉迟胜德忙道:“便是小王的长兄!父王膝下,就只长兄与我二子,几年之前,被迫将长兄送去宝勒国为质子,如今父王年迈,意欲传位长兄,几次提出要求,愿以重金赎人,望宝勒国归还小王的兄长,那边却是不肯答应。方才绝非父王不愿听命于殿下,而是担心兄长的安全……”

于阗老王阻止了尉迟胜德,面带愧色,走到李玄度面前告罪:“方才有所得罪,望殿下宽恕。宝勒多年逼迫,如今莎车又率众来袭,我何尝不知,于阗势单力薄,若无殿下可倚,日后怕也难以自保。承蒙殿下今日不弃,我已想好,从今往后,我于阗上下,听命殿下,任殿下差遣!”

李玄度依旧坐于案后,也没立刻开口,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尊王放心,我必想方设法先尽力救出王子。等救回了人,再论别事。”

于阗老王闻言,极是意外,更是打心眼里敬佩感激,一时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朝他下拜,说道:“当年我臣服李朝,乃是敬佩于菩左中郎将的风采。多年之后,今日又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教我再次甘心敬服!殿下今日不但救我于阗于水火之间,殿下之心胸,更是非我能及万一。请殿下受我一拜!殿下放心,不管长子最后能否救回,冲着殿下的这一句话,我于阗便就能为殿下效力,甘心追随!”

李玄度将于阗老王扶了起来。

尉迟胜德喜不自胜,不顾身上还带着伤,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也要随秦王去往乌垒,效力麾下,救回兄长。

李玄度在于阗停留了几日,助于阗王在国都之外择选地点,设立烽障,传授如何简明有效地传递消息,以加强对敌人来袭的防备。临走之前,将郁弥、皮山等几个小国的国王悉数放走,各国的王子,连同之前张捉俘虏的那个莎车国王子,则全部留给于阗王暂作人质。

安排好各项事后,他动身踏上了回程,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回到了乌垒。

这一日,比他那天离去之前向那女郎许诺归来的日子,推迟了整整五天。

自他走后,菩珠便觉自己仿佛患了病。白天魂不守舍,入夜燥热难当,一个人抱着枕,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两辈子,她生平第一次,害了这样的病。

全怪他不好,要不是他临走前突然莫名其妙地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她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快些渡过这等待中的每一天。

她和若月王姊渐渐相熟,相互往来。她继续给乌垒的居民治病,帮助他们安家。她又帮李玄度做他之前没有做完的案牍之事,逐一为所有的士卒登记履历、编制名册。

说来也是巧,那日登记之时,她竟发现此前被救回的张石山手下的十几个人当中有一名叫秦小虎的年轻人,不但名字和她与李玄度之前在京都郊外借宿过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相同,连籍贯也对的上。当时便将人唤来询问,居然真的便是那对老夫妇的次子。据秦小虎之言,他当年投军之后,不久便被派来此地去做前哨,没想到一来便将近十年。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牵挂着家中的父母,从菩珠口中获悉父母皆安好,只是对他颇是思念,当场痛哭流涕,对着家乡的方向叩了好几个头,此情此情,令周围那些平日总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的士卒也无不感同身受,纷纷背过身去抹泪。

菩珠心中亦是感慨无比,暗盼早日平定西域,若能恢复已停多年的从乌垒至玉门的烽障,至少,也就能为这些在塞外屯田的普通士卒传递家书,好向他们的家人报送平安。

日子便就如此一天天地过去,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真的不短。那日,终于等到了他答应她回来的最后一日,她早早便沐浴更衣,在后院里等他,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黑,等到了深夜,等到葡萄架的一桌饭食彻底地冷透了,也没有等到他回来的动静。

那一夜,她迟迟无法无眠,不是为他失约生气,而是担忧,无比的担忧。

她不死心,在阿姆睡着之后,又在深夜时分,一个人悄悄地出来,爬上坞堡的望台,望着远处漆黑夜色里的于阗国的方向,抱膝坐等,一直到天光微茫,怕被人看到了,方下了望台,悄悄而归。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不可能会说好了日子,还不回来。

从没有像这一夜这般,她痛恨等待,什么都做不了的等待。

哪怕前途刀山火海,只要能够为他分担,她便不惧和他同闯,更是渴望和他同闯。即便只是做他麾下一个为他摇旗呐喊的小卒。

那也好过徒劳的等待。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她若无其事,白天依旧忙忙碌碌,甚至有一天,她还和一群起哄说想见识她击鞠的士卒们在坞堡后新收拾出来的那块毬场里打了几下马球,但入夜之后,她便无法睡觉,接连失眠。

叶霄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也没这么快能回来。

她在煎熬中,继续默默地等待,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人在屋中之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之声。

她走了出去。

终于,她看见了李玄度。

他回了,在失约五日之后,回来了。

菩珠不止一次地想过见到时他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跳起来,朝他飞奔而去,然后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但是当这一刻,当她真的等到他回来了,她竟然只是停在了门口,微笑地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抱住,抱了片刻,然后低下头,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她闭上了眼,双臂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肩,最后,将他紧紧地抱住。

良久,在结束了这个激吻之后,他笑着解释:“姝姝,对不住你,于阗那边出了点意外,我回来迟了几日。你都好吧?”

菩珠凝视着他,面上再次露出了笑容,点头:“我很好。你平安归来便好。”

他再次吻他,片刻之后,握住她手,将她带入屋中,压在了门后,再次激吻片刻,耳鬓厮磨,问她:“我走之后,你有没想我?”

她应:想他。

他显得很是满意,咧嘴一笑,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送到床上。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吞吞吐吐的声音,说叶副都护寻他,有重要之事。

李玄度从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闭目仰面在床,掌心压额,片刻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睁开眼,安慰似地伸手摸了摸她面颊,叮嘱她等着他回来,随即匆匆离去。

第105章

叶霄正等着他, 见他出来,匆匆迎上,说就在方才, 抓到了一个宝勒国派来的探子, 审讯后, 探子招供,宝勒王拓乾对乌垒都护府极是戒备, 除了派出探子刺探这边的各种情况, 也正在向东狄大都尉索要武器和马匹, 应是近期要对乌垒发动袭击。

探子的职位低微,就只问出了这么一点消息, 别的暂无所获。但这个消息很重要, 与他之前派出去的斥候搜集到的情况相互吻合。

宝勒国前沿一个用来屯兵的地方, 最近陆续集结起了至少数千的人马。看这几日的动静,似还有继续集结的迹象。

李玄度命人去将左右司马叫到议事堂来。张石山和张捉很快到齐, 听了叶霄叙述, 张捉道:“那个被俘的莎车王子招供,说莎车之所以这时攻打于阗,背后便是拓乾的授意。拓乾给了他们不少的刀弓和马匹。拓乾欲灭于阗, 孤立殿下,如今见如意算盘落了空,自是狗急跳墙!”

张石山接着道:“拓乾本是宝勒国的一个臣子而已,是被东狄人扶上王位的, 是靠着东狄人才坐稳位子,对东狄人死心塌地。东狄大都尉贪婪至极, 这些年间,除了大肆课税, 还频频要宝勒国额外提供粮草、强发劳役,冬冻之时,骑兵隔三差五入境要他们供养过冬,如同家常便饭。据我所知,宝勒国的国人这些年饱受盘剥之苦,对拓乾极是不满。去年拓乾外出,曾遭遇民众动乱,当时险些丧命。殿下初来,立下都护府,他一时摸不清情况,不敢贸然正面来袭。如今于阗事败,他坐不住了,怕是要有动作,我都护府定要严加防范。”

他说着,又想起了多年之前这里曾遭遇的那场袭击,当日情景历历在目,不禁目露沉痛之色。

叶霄这时起身道:“殿下,属下愿带人往宝勒国走一趟,尽快将大王子先营救出来。”

张捉立刻争:“我去!叶副都尉你新婚燕尔,还是留下来陪你夫人为好!”

叶霄道:“我去吧。右司马你留下,奉殿下之命,领弟兄们守好都护府!”

张捉摇头:“叶副都尉,你官职本就高过我,又何必和我争这功劳?你回去,好好抱你的新婚夫人,我去!”

张石山这时也站起来道:“殿下若是信得过我,我愿领下此事。我曾去过几次宝勒国的国都晏城,知道囚禁王子那地的方位所在,到时可设计营救。且我会说当地人的言语,不像他们,人生地不熟,行走不便。”

李玄度抬了抬手,压下一片争论之声,说道:“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张左司马随我同行。”

张石山立刻领命。

叶霄和张捉跳了起来,二人异口同声:“不可!”

张捉方才和叶霄抢事,目的自然是为争功,但此刻听到李玄度如此开口,顿时不放心了。

他道:“那日我听得清清楚楚,于阗老王自己都说了,他儿子能回来最好,真若回不来,他也绝无怨怪!这事交给我们便是,不管是叶副都护或是属下,尽力而为,殿下怎能以身涉险?那个老王若是知道了,也定不会点头!”

李玄度微笑道:“此为我答应于阗王的事,他可以不怪,但我岂能食言?”

他看向叶霄和张捉:“你二人留下,共守都护府,不必再争!”

营救王子这件事本就不易,尤其是在拓乾有了防备之后,难度更大。先毋论危险,想救人出来恐怕也是不易。所以叶霄才不放心把事情交给张捉,自己开口请命。此刻听得秦王竟要亲自去,他怎肯松口?

“殿下恕罪,非属下不听殿下之命,而是此事不可如此安排!恳请殿下三思!殿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可以身涉险!”

李玄度问:“今日若是沙场之战,我欲领兵,你亦会以涉险为由,以为不妥?”

叶霄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前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早就想亲自走一趟宝勒,探个虚实。何况……”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于阗王重义,于阗亦是西域道上难得的一个长久以来未曾动摇、始终站我李朝一方的邦国。更何况,如今我势弱,他便不计后果,毅然答应施以援手,我岂能令他因我而失去长子?我救于阗国的王子,非救一人,而是救义,叫那些首鼠两端的邦国知晓,我都护府,言必信,行必果!”

“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明白吗?”

叶霄张石山和张捉听罢,面露敬重之色,沉默片刻,齐齐恭声道:“属下明白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须在拓乾来袭之前,将王子救回,好叫于阗没有后顾之忧,我明日便就动身。”

要和张石山确定明日出发的各种细节,和叶霄张捉安排接下来的乌垒防备,等今夜忙完,不知是要何时了……

李玄度忽然想起了后头那个可能还在等着自己回的女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走了出去,和守在门外的张霆说了一声,让他去传个话,叫王妃不必等他回了,自己先行歇息。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菩珠继续等他,一直等到深夜,终于等到他的归来。

他看着她,神色显得有些愧疚,将她玲珑娇躯拥入怀中,告诉她说,他明早便又要走了。这回是去宝勒国的国都晏城,把被当做人质的于阗大王子给救回来。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玄度低头,吻她光洁的素额,低声地哄:“姝姝,我知你不高兴,不是我不想陪你,刚回来就又走,是这事极是重要。大王子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必须得将人给带回来。这事不是很容易,所以我才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菩珠任他将自己搂入他的怀中,百般地哄,一声不吭。

李玄度渐渐有点慌,松开了她,就着灯火,观察她的表情:“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菩珠抬起头,终于开口了:“殿下,你可知宝勒国有一霜氏女酋?”

李玄度起先一怔,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随即见她好似并非在生气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应道:“知道,听张石山提过。说霜氏是宝勒国的老贵族,现任酋长是个妇人,精明强悍,极有手腕,财富惊人,势力也是极大,如今虽退隐,不再问事,但宝勒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还是出自霜氏。东狄人当初原本是要扶持这女酋上位做宝勒王的,她不做,这才轮到了拓乾。”

“怎的了?你突然问这个?”他不解地问。

菩珠道:“殿下,你有没想过,将这霜氏女酋给拉拢过来?”

李玄度听了,又是一怔,随即哈哈笑道:“若能拉拢,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事断无可能。听闻那女酋对敌人手段残暴,对我李朝亦是恨之入骨,她在宝勒国的地位又如此稳固,连拓乾也忌惮她三分,她怎可能投我?何况我和那女酋无旧无故,便是有心,也是无路。”

“你莫多想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玄度抬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菩珠摇头,垂在双肩的长发如水波轻摆:“殿下你听说我,不是我多想,而是真的可以试一试。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来一件事。我父亲的日志曾提到过这个霜氏女酋,她和我父亲有故。他从前在出使西域之时,好似救过女酋的性命,她欲报答,当时被我父亲婉拒。”

李玄度再次一怔,看着她:“你确定?”

菩珠点头:“是真的,日志虽语焉不详,但从我父亲的落笔来看,那女酋并非是个野蛮之人。我若没理解错,字里行间,我父亲对她应当还是颇为欣赏。”

“故而我有一个想法,殿下,你何不先行修书过去,游说霜氏女酋,看她会作如何反应?她若还愿记念我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明辨是非,归附大义,则殿下无论是救人或是谋取宝勒,岂非事半功倍?”

她说完,见李玄度沉吟不语,忙又解释:“殿下你莫多想,并非是我不信殿下的能力。而是我觉着,倘若兵不血刃,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何乐而不为?”

李玄度凝视她,微笑,摇了摇头:“姝姝你说得是。女酋若是愿意再次归我李朝,我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写信。”

他去往前头的议事堂,菩珠和他同行。两人到了那里,推门而入,点亮烛火之后,她替他磨墨,又给他递笔,最后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落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信,示意她坐过来,展给她看:“你瞧瞧,可有要增删之处?”

菩珠坐到了他的腿上,靠在他怀里,从头到尾地通读了一遍,想了下,从他手中接过笔,蘸了蘸墨,在他最后的落款之旁,添了几个字:“后辈侄女菩氏姝姝同拜上。”写完放笔,转头仰面看他。

李玄度的字铁画银钩,潇洒淋漓,她的字清雅秀媚,灵动流逸,两道落款并列,看着匹配无比,赏心悦目。

李玄度看了眼她添的一笔,低头见她仰面望着自己,轻声一笑,道了句“好个惯会取巧的菩氏姝姝!”,随即取来他的私印,让她拿着,自己压着她的手,在信末和她一道盖上了印鉴,待墨迹干后,便着人去将张石山叫来。

张石山还在准备着明日出发上路的事,忽得知秦王召见,赶来,见王妃也在,急忙上前拜见。

李玄度问他是否知道霜氏女酋的所在。

张石山颔首:“知道。那女酋居于霜氏城中,距离晏城百余里路。城中有座极大的坞堡,传言内中有如迷宫,从前有霜氏的敌人曾闯入,被困其中,七天七夜走不出来,饥渴难耐,活活困死在了里头。从这里过去,日夜赶路的话,三四天便就能到。”

李玄度告诉他,暂时取消原定的明早出行计划,改而将那封用火漆封印好的信交给他,命他带上几个可靠的人一道上路,尽快将信秘密送到霜氏城。又吩咐,若对方不收,不必强求,立刻回来,以安全第一。

张石山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秦王既如此吩咐了,自然照办,小心地将信收纳起来,随即退了出去。

他知这封信必定紧急,当夜就带了几个人驾着快马上路,往霜氏城赶去,风餐露宿,三天之后,便就抵达了霜氏城。

霜氏城不大,但在霜氏女酋的统治之下,人烟稠密,集贸繁荣。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来自东西方的各种货物:中原的瓷器、白练,康居的镀金盘、大肚壶,波斯的地毯、驼褐、貂裘,还有天竺国的香料,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到处都是牵着马匹和骆驼的各种发肤颜色的商旅。

他在这里将近十年,语言自然无碍,亦扮作商旅,寻到了霜氏的坞堡,叩开门后,照着吩咐,说自己这里有一封来自菩氏后人的信,想要传给女酋,劳烦通报。

门房态度傲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命他等着,随即关门。

门终于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却是一个服饰华丽看着像是管事的人,向他要了信,命他等着,随即匆匆入内。

张石山等了许久,那扇门终于第三次打开,那个管事也再一次地出来,没有回信,只道:“霜夫人命你传话,她信不过别人,她要先见菩氏女。叫你主人将她送来,别事,见了再说。”说完,抛出来一袋金叶,再次关门。

这趟送信之行,也算是顺利。

张石山当天便踏上返程,数日之后,赶回乌垒。

他到的时候,李玄度和叶霄、张捉,以及前些天刚带了部分兵马赶到这里的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诸人正都一道在堂中议事,见他归来,便都停了下来。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自己送信、得到口讯回书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最后那袋金叶也呈了上去。

李玄度听罢,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叶霄和张捉已是知道王妃之父从前与那霜氏女酋有旧,故秦王改变计划先去信游说女酋的事,这几日,皆在翘首等待,此刻听到口信回复,张捉抓起小袋子,解开后,将里头的金叶哗地倒了出来,散于案头,足有几十枚之多,金光灿灿,不禁瞪大眼睛惊叹:“西域原也藏龙卧虎!连个老妇,出手竟也如此大方!”撒完了金叶,又扭头道:“殿下,那老妇既信不过别人,只信王妃,那便快将王妃送去吧!叫王妃好好劝说几句,若真能将那老妇劝得投到咱们这边,莫说救个把人了,咱们便是去打晏城,也会省事不少!”

他是个粗人,但却不是蠢人。

战事便就意味着死人。越艰巨的战事,死的人也越多。

以前运气好,死的是敌人。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运气耗尽,就要轮到同袍或是自己了?

这回要对付的宝勒,实是一个强敌,之前的上术、郁弥、皮山之类的小国,便是全部加起来,和它也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而都护府却尚无底子,真硬碰硬,即便加上于阗和上术,兵力也是悬殊。

不是说不能战胜,但要胜,付出的代价,必不会轻。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件大好之事。

几人的目光,全投向了座上的李玄度。议事堂里突然安静了下去。

霜氏女酋的回复,是李玄度没有想到的一个意外。

对于他的去信,他以为她有两种反应。

或者毫无兴趣。那便作罢,他照原计划行动。

或者,对方若有意接触,自然是自己过去,和她见面。

他没有想到,女酋竟如此回复。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正要说话,门口传入一道女子的声音:“殿下,我愿走一趟霜氏城!”

李玄度抬头,见她推门而入。

堂外虽守着他的亲信张霆和沈乔,但她来此要入,张沈二人自不会阻拦。

李玄度脸色微微一沉,立刻道:“不妥!她若有意,要去,应当也是叫我去和她见面。她故意避我,要你过去,居心叵测。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论了!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他的语气带了点生硬。

叶霄听秦王如此发话,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持相同的看法,不放心让王妃去冒这个险。

那边尉迟胜德也站起来道:“殿下言之有理。那女酋我虽没见过,但听闻不是好人!”

方才撺掇着秦王赶紧将王妃送去的张捉这才终于想到了王妃的安全问题,一阵耳热,忙改口,讪讪地道:“是,是,方才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