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身份,倾城的容颜,说着流利的西域语言,驭马纵横毬场。她浑身上下,熠熠生辉。举手投足,充满了迷人的风采。

没有哪个男子,能抵抗这种无敌的魅力。

他自然不是第一日认识她。但此刻,当目睹这样的她,在他的眼中,亦现出了惊艳之色。

但在这抹惊艳过后,他心中又隐隐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

他还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而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114章

击鞠大会开始后, 霜氏坞堡的前堂便夜夜灯火通明。秦王每夜设宴,款待诸国贵宾。

今夜也不例外,但主人位置上坐着的却是秦王妃, 而秦王全程未曾露面。当被问到他白天的伤势, 王妃道他伤了两道肋骨, 所幸无大碍,今夜遵医嘱静养, 故不便见客, 请众见谅。

宾客听到王妃如此的解释, 方松了口气,都说无妨, 自然是秦王养伤第一。

次日, 赛事继续进行, 秦王却依然不见人影,高台上他的位置里坐着的也是王妃。这一日, 她丽妆华服, 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显得心情很是不错。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各种揣测在暗地开始传播了, 尤其在这一夜的宴会上,李玄度依旧没有露面,虽然王妃依旧气定神闲地解释,说秦王只是略感不适, 但宴会还没结束,消息便就无法遏制地扩散了出去。

秦王那日受的踏马之伤其实很是严重, 伤及肺腑,据说他当时回去就呕血不止了, 这两日人极是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这才无法露脸。而王妃担心这个消息传出去会对都护府造成不利,这才亲自出来周旋,试图隐瞒过去。

很快那些坐于高台的人陆续都知道了这消息。

有人为此忧心忡忡,担忧才见好的形势是否会因秦王这突然的伤情而发生变化。有的人则兴奋不已,秘密遣人,迅速将这消息传送出去。

不过,表面上都护府既要隐瞒,王妃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在代表秦王应酬,这事有个最后的确切结果之前,那些应邀而来的国王、王子和贵族们在面上又怎敢表露自己的想法?故虽然秦王没再现身,但这场击鞠大会,并没有因为他的伤情而受到任何的影响。每日按照计划,在王妃的主持下,赛事依旧一场场地进行下去。毬场上每日亦皆人声鼎沸,台下人被如火如荼的精彩毬赛吸引,如痴如醉。

沈旸在三日之后,收到了他放出去的探子的回报。

胡狐昨夜已出动五千骑兵,正往霜氏城而来。

显然,他也是收到了李玄度受伤的消息,想趁这个机会偷袭,打李玄度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沈旸生出任何的期待,相反,他心中那种不详的预兆,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毬场白天的喧嚣散去。他独自立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浓重的夜色,彻底地吞没了他的身影。

他眺望着前方的坞堡。

这座壁垒森严的建筑,和前几夜一样,虽已夜深,前堂却还是灯火辉煌。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都能听到那里传出的阵阵宴乐之声。

今夜依旧歌舞升平。这里的人,仿佛谁也没有觉察,就在几百里外,他们的敌人,那支来自异族的强大的骑兵,正连夜向着这里催发而来。

铁蹄和鲜血,将要把这里的盛景全部扫荡一空。

沈旸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这几日他亲眼目睹的种种。

李玄度在取得一系列的初步胜利,站稳脚后,便召西域众国来这里,召开击鞠大会。他处处高调,威临四方。在他受伤之后,她极力隐瞒,不惜抛头露面,代替丈夫,继续应酬众多的宾客。她长袖善舞,魅力四射。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和原来并没什么两样,但关于李玄度重伤的消息却在暗地不胫而走,最后传到胡狐耳中,胡狐打消了疑虑,决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发兵,实施突袭……

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沈旸又想起了那日李玄度受伤下场后,她登上高台讲话,从而稳住了场面的一幕。

他闭目,将她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走,忽然,眼前的迷雾仿佛也随之散去。

他好像终于想到哪里不对了!

他无法渗透李玄度身边的人,对他所知不多,但有一点不会错。

李玄度向来不是如此高调的人。

而如今,就这件事而言,他如同换了一个人。

并不是说这种时候他不能召集西域诸国来这里召开击鞠大会,而是这个时机点,并非必要。

但行事一向低调的李玄度,这一次,却不惜投入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将西域诸国之人召来这里。

他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宣扬他的武功,震慑四方?

这不符他的作风。

那么就只剩下了另外一种可能。

这只是他的障眼法,利用这个盛会做遮掩,以达到某种他不能被人知晓的真实目的。

沈旸倏然睁眼,全部都想通了。

在控制西域中道之后,李玄度亟需对付的下一个敌人就是胡狐。而胡狐拥有万余铁骑,一旦正面开战,手下只有各国杂牌军可调用的李玄度将十分吃力,所以,这个盛会必是他用来对付胡狐的计划中的一部分。

如此做想的话,当日他的受伤也就可以大胆推断,必是他用来麻痹胡狐的设计。

阿耆尼国和胡狐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如今因了地理的关系,虽随众投了他,但暗地必还向着胡狐,这一点人尽皆知。

所以,他整个计划中最令人想不到的一点,就是让阿耆尼国的王子充当了令他“受伤”的角色。

沈旸承认,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那天在现场的时候,连自己也被骗了过去。他以为李玄度真的是意外受伤,根本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同样,想必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令胡狐彻底地打消了疑虑,认定这是一个好机会,这才果断发兵前来偷袭。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倘若自己猜测没错,在那日她代替“受伤”的丈夫登台,向众人讲话并接替他上场打球,凭着她的风采吸引住全场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李玄度必已趁着那个机会离开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等待胡狐的将会是什么。

自己醒悟得太迟了。即便现在立刻派人通知也是晚了,改变不了结局。

西域果真如同李玄度的一块宝地。

他心惊于李玄度在此如鱼得水,势力竟能得到如此迅速的扩张。这是他之前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倘若李玄度真能凭了此战将东狄大都尉府也拔掉,继而将他的势力继续推往北部,想必会有另一个人,比自己更加难受。

那个人,便是李朝的皇帝李承煜。

所以,就让李玄度在西域坐大,越大越好,等他的声势大得足以令李承煜不安,这一池水才能被搅浑,自己才能从中得到他想要的机会。

何况他这趟出关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阻挠李玄度。

他本是要去北方,他知道,在那里,此刻应当正发生着一件事,一件只要利用好便足以打乱李玄度一切计划的大事。而他之所以会不远万里地绕道先来这里,不过只是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或许,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想要亲眼看一下她和李玄度的近况罢了。

沈旸沉吟了片刻,决定不再耽搁下去了,连夜立刻离开这里,去往他原本的目的地。

他缓缓地吐出了胸中那一口闷气,再次眺望了一眼她所在的坞堡,不再犹豫,转头而去,身影迅速地消失了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不止对沈旸,对除了他之外的许多人而言,也是一个无眠之夜。

菩珠在等待数日之后,终于在这一夜,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胡狐果然上当了,昨夜亲自领兵来袭。

接下来的半道途中将会发生什么,她虽然不在李玄度麾下,无法亲眼目睹,但却完全能够想象。

他早就布置好这张网,等的就是对方的自投罗网。他怎么可能会让大鱼逃脱?

她感到兴奋极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种她终于能够和他并肩作战,并且一步步地看着胜利慢慢地被握紧在掌心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远不止兴奋,她更感到了一种这两辈子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无比的快乐之感,为自己也能够帮上他的忙而感到快乐。

她一夜无眠,但次日,非但没有半分的疲倦之感,精神反而更加焕发。

这天是这场盛会的最后一日了。经过连日的角逐,一路闯关过来的两支毬队宝勒和莎车,将进行最后的竞赛。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蓝天净澈得犹如一块纯净的宝石。菩珠如前几日那样,在一片欢呼声中登上高台,在接受了众人的见礼之后,宣布比赛开始。

毬场上,两队人马全力以赴地争夺荣誉,而台上的诸多之人,却是各怀心思,并没有几人真的在关注比赛。

菩珠的身边,坐着宝勒王和莎车王。

虽然场下就有自己人,宝勒王却有些魂不守舍。

秦王自那日受伤后便再未露脸了,虽然王妃再三强调他的伤情没有大碍,但今日最后一天了,还是不见秦王现身,宝勒王想起那个流言,便就忧心忡忡。

他看了眼王妃,见她看着台下的比赛,犹疑了一番,终于忍不住试探:“几日没见殿下,但不知殿下今日精神如何?昨日小王前去探望,未能见到殿下之面,甚是挂念。”

菩珠转脸看向他,微笑道:“殿下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不便见客罢了。一切也必如旧,不会有所改变。贤王放心,看比赛便是。不见场上勇士毬技过人,皆奋力争拼?我等今日若是错过,下回想要再看,便不知要到何时了。”

宝勒王见她神情沉着,语气笃定,给人一种泰然之感,似也受到感染,虽心底还是有些疑虑,但比起方才,已是安心了不少,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了,附和两句便就闭了口,也随他看起了毬赛。

两人的对话,被坐在另侧的莎车王皆收入耳中。

他表面不动声色,频频地为场下的精彩击球喝彩鼓掌,心下不停思量。

和盼着李玄度安好的宝勒王不同,他私心并不乐见西域就此安宁。他更希望能回到李玄度到来之前的那个混乱状态,只有那样,他才有机会在乱中兼并坐大。否则,莎车将永远只是南道上的一个要听从都护府之命的邦国而已。

他对秦王重伤的消息深信不疑。

但凡只要能够露脸,他不可能连着数日都不现身,任凭流言四起。

这个秦王妃毕竟还是太过年轻了,任她如何粉饰太平,也休想瞒过自己。

他猜测阿耆尼王必已将这消息传达给东狄大都尉胡狐。胡狐不可能白白放过这如同天赐的绝好机会。

他若所料没错,胡狐的人马此刻说不定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了。即便这边有所防备,但都护府本就实力不如胡狐,李玄度又受了伤,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事发突然,短短几日功夫之内,他们怎么去对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一幕,心中兴奋不已,忍不住回过头,瞥向高台的一个角落。

阿耆尼王就坐在那里。

但他却瞧了个空。

位置还在,此刻那位子上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空荡荡的。

莎车王心中疑虑,忍不住频频回头。

菩珠早将莎车王的反应瞧在眼里,见他又一次望向了那个方向,忽道:“贤王可是在找阿耆尼王?”

莎车王一顿,急忙否认,转回了头。

“贤王平日与他关系如何?”菩珠又问。

莎车王立刻道:“小王与他素无往来。”

菩珠笑了笑,道:“无关便好。”

莎车王听她突然和自己说了如此两句话,似暗有所指,再不敢去望后头了,装作专心地观看比赛,心中却惊疑不定。正揣测着阿耆尼王去了哪里,忽听高台后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声,隐隐又似夹杂着阿耆尼王的说话之声,再也忍不住,站起来便奔去察看。

阿耆尼王此刻惊恐无比。

照他的估算,最迟昨夜,胡狐的人马应当就打到这里来了。然而昨夜却一夜无事,今日眼看半天又要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方才他人在位上,心中焦躁不安,甚至渐渐感到恐惧。见前头秦王妃在和宝勒王在说话,似未留意自己这里,便以方便为由起身,决定立刻逃走。没想到才下高台,带着几个贴身亲信还没去多远,就被都护府的人给拦截住了。

他认得那个面上带着刀疤的人,知他是秦王的手下,见他走来,命译人问自己要去哪里,心知预感成真,大事不妙,转身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高声召唤亲兵保护,又冲着毬场周围的人大声吼叫:“李玄度重伤!大都尉就要打来这里了!要命的都随我赶紧走!莫等迟了,死路一条!”

他嚷完,将近旁一个正骑马从旁路过的人一把拽下马背,自己上去,仓皇逃窜,方纵马出去没数丈路,后背中箭,痛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被追赶上的都护府士卒捆了个结结实实,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他的亲信方才和他一同喊叫,早惊动了毬场上的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毬赛也停了,众人见他被绑了过来,全都围拢上来,议论纷纷。

阿耆尼王人虽被绑,却还在地上奋力挣扎,冲着台上的诸王继续嘶声力竭地嚷道:“你们不要听信这女人的话!李玄度已经不行了!他若无事,早出来见你们了,怎会自己躲起来,把这女人推出来维持局面?我实话告诉你们,大都尉已经打来了,很快就要抵达,他必将霜氏城踏平!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现在立刻抓了这女人,跟我一道投向大都尉!凭我和大都尉的关系,我定能为你们求得赦免……”

叶霄将他的嘴用口塞一把堵住。

诸王见他口不能言,却还是呜呜个不停,状若疯狂,不禁骇异。又担心他的话是真。万一胡狐打来,那便不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叶霄迅速上了高台,朝秦王妃行了一礼,问如何处置这个阿耆尼王。

菩珠依然坐在位上,神色平静。

她看了眼地上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阿耆尼王,转头,示意莎车王来。

莎车王不敢不去,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走了过去,见她凝视着自己,说道:“此人既投秦王,却又勾结胡狐,暗藏祸心,方才更是当众不逊,企图离间都护府与诸王的关系。我虽想就地诛杀以正视听,但秦王不在,兹事体大,我也不好一个人说了算。我听说贤王在西域诸王当中隐为龙头,之前还曾召诸国为你所用,可见传言非虚。故想就此事请教贤王,此人该不该杀?”

莎车王万万没想到,这个秦王妃,竟将如此一个难题抛给了自己。

他若说不该杀,便是公然反对秦王妃以及她所代表的秦王和都护府。

他若说该杀,那从此往后,他将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号令得动别的邦国了。毕竟,这个阿耆尼王虽心向东狄,但在场的这么多邦国,除了于阗宝勒和上术这种,又有哪个不是跟风行事随了利益而走?杀了阿耆尼王,兔死狐悲,他们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时定住,说不出话。

“怎么,贤王认为我不该杀他?”

对面座上的这女子语气忽然转冷。

莎车王已经望见台下许多都护府的士兵手持弓戈正从四面围拢而来,后背一阵冷汗,咬牙道:“王妃所言极是!他死有余辜!”

菩珠一笑,微微颔首,随即对着叶霄下令,就地诛杀,再将其头颅割下,悬于杆头示众。

叶霄亲手执刑,命士兵按住拼命挣扎的阿耆尼王,手起刀落,斩首后,随即唤人提着头颅攀上了毬场旁的一根旗杆,悬挂在上。

血滴滴答答,从空中不停坠落。众人脸色大变,全场鸦雀无声之际,却见秦王妃这时从位子上起了身,笑道:“内贼已除,诸位不必再有顾虑。我再说一遍,秦王无恙,请诸位亦不必挂心,且随我落座,继续观看击鞠,不可辜负了场上的诸位勇士!”

她话音落下,率先落座。台上的其余人相互看了几眼,压下心中惊惧,也纷纷跟着归坐。又有人将她的命令传到了场中,很快,方才被打断的击鞠赛也继续了下去,最后终于结束,宝勒国获胜。

秦王妃笑容满面,向她身边的宝勒王道贺。

宝勒王依然惊魂未定,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正要自谦一番,忽然这时,耳畔隐隐传来一阵万马奔腾似的马蹄之声,循声望去,远远看见城门方向的上空升腾起了一片黄尘,似有大队的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他顿时想起阿耆尼王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胡狐的铁骑来了,不禁大惊失色,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台上众人也觉察到了异样,神色紧张,纷纷涌到高台之前,睁大眼睛,盯着那烟尘升腾而起的方向。

菩珠慢慢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眯眼眺望着前方。片刻后,见一名都护府的千长从霜氏城的城门方向纵马疾驰而来,身影渐渐变大,到了毬场之前,隔着远远的距离,高声喊道:“启禀王妃!秦王大捷!已取胡狐人头!特命先行送回,以贺盛会!”

叶霄纵马奔去迎接,接了头颅,提着,绕毬场疾驰一圈,示众过后,命人将这只新送到的头颅亦悬上旗杆。

片刻后,两只头颅便齐齐地挂在了半空,随风摇荡。

台上台下,数千之众,看得清清楚楚,这后挂上的那只头颅的主人,正是从前在西域不可一世的东狄大都尉胡狐。只不过此刻,这只头颅双目紧闭,满脸血污,除却狼狈和悲惨,再不见旧日的半分威风。

宝勒王一阵狂喜过后,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自己两腿发软,实是站不住了,跌坐到了位置之上。

全场静默了片刻,忽然,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头,爆发出了一阵必胜的呐喊之声。台下的人潮水般地涌向高台,朝着秦王妃行礼。台上的诸人也纷纷来到她的面前,争相奉承拍马。台上台下,一时欢腾一片——

夜幕再次降临。

当菩珠终于摆脱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坞堡后头的时候,想起那两颗血淋淋头颅挂在一起的一幕,人还行在迷道之中,便就忍不住了,一阵反胃,扶着墙吐,把跟她同行的骆保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帮她拍着后背。

菩珠吐完晚间方才在前头宴会上吃的东西,终于觉得人舒服了不少,靠在墙边,接过骆保递来的手帕拭唇。

骆保十分担心:“王妃你怎的了?好端端吐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菩珠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方才想到了那两只割下的脑袋,有些不适。”

骆保恍然,松了口气道:“奴婢也是!瞧着确实恶心人!这些日怕也累到王妃了,王妃赶紧去休息,放心等着殿下回来。”

方才那名千长也带来了李玄度的口讯,道他要趁胜追击,领军继续北上,破掉大都尉府。让她不要记挂,安心等他回来。

菩珠点了点头,待要迈步,骆保上来,抢着扶她。

“奴婢好久没能服侍王妃了,这就扶王妃进去!”

菩珠一笑。

精神连着崩了多日,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她也确实觉着有些乏了,便任他扶了自己,迈步继续往里而去。

第115章

这一场盛会, 随着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气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这全场的高潮中, 圆满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颗悬在旗杆顶的头颅断颈上的血尚未干透, 其国便在都护府的支持下, 从贵族中择立了一位新王。国中平民获悉都护府不取赋税,往后他们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承担为东狄大都尉的兵马而缴的额外重税, 无不欢腾庆贺, 拥戴新王。

菩珠继续忙碌了几日, 在送走最后一个使团后,终于得了些闲, 开始等李玄度归来。

她一天天地数日子, 一个月快要数完了, 还没见李玄度回,倒先得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叶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温柔, 嫁给叶霄来这里后, 和众人相处和睦,大家喜气洋洋,全都为她感到高兴, 就连骆保闻讯,也特意跑了过来凑热闹。

王姆在庭中高声说笑道:“难怪这些日不见王姊来这里找我们做针线了。前几日我想起来问了一声,说她整日犯困,还呕吐。叶副都尉以为她身子不适, 有些慌张。我听了,当时就想, 是不是有喜了?只又不好贸然开口,怕万一是我想多, 岂非叫人空欢喜一场?等到今早,叶副都尉唤医来给王姊瞧身体,一看,果然是有了!话说,咱们迁来这里之后,先是热热闹闹地打马球,再是秦王殿下胜仗,今日又有叶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这里可真是风水宝地,喜事连连!”

菩珠也很高兴,让她给自己备些伴礼,她要过去探望王姊。正说着话,忽见骆保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便问他这么看着自己做什么。

骆保这才仿佛如梦初醒,飞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兴奋地跳起来嚷道:“阿姆!咱们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几日我见王妃也呕吐了!”

菩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阿姆和王姆便都紧张了起来,立刻围上来,不由分说扶着她,让她坐在椅上。接着,王姆向骆保打听详情,骆保在一旁比手画脚地说着话,阿姆则扳着手指,开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这种贴身之事,菩珠有时忙碌,有时马虎,自己未必都能记得住,但阿姆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菩珠终于反应了过来。本来还觉得骆保胡言乱语,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见阿姆这么认真,神色还带着紧张,不知为何,自己忽然也跟着有点紧张了,甚至仿佛暗暗怀了某种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见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随即仿佛不甘,又低头重新开始一个一个地扳指头,心中便就明白了。

必是误会。

等阿姆再次算完,停了下来,表情显得有些失落,她便阻止了王姆和骆保的臆想,说道:“没影的事,莫胡说八道了!”

骆保讪讪点头。

菩珠起身道:“王姊有喜,这才是值得庆贺的正事,赶紧去准备东西吧。”

王姆忙去取要带过去的吃食,阿菊也回过神,示意菩珠随她来,进屋后,从箱中取了一套小儿衣裳和一双虎头小鞋,比划着说,这是之前她无事之时偷闲做的,这一份专为叶霄夫妇准备,现在王姊有了喜讯,正好可以让她带过去。

菩珠眼尖,瞧见箱中还有另套小衣服小鞋,以及一顶虎头小帽,“咦”了一声,顺手拿起小帽,摸了摸鞋头上的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爱不释手,问道:“阿姆,这些是给谁做的?”问完了,见阿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了方才的误会,顿悟,急忙改口称赞阿姆的手艺好,说着将小帽放了回去,转身带着礼物,去了叶霄夫妇的住处。

叶霄方有事出去了,若月坐在窗前,正低头缝着小娃娃的衣裳,见她来了,还带来了小衣服小鞋等礼物,又听她向自己恭贺,羞臊之余,面上满是幸福和欢喜的神采。

这一日菩珠无事,见叶霄在外忙碌没空陪妻子,便在这里逗留了半日。晌午,她和王姊一道用了饭,知她如今需多多的休息,遂告辞而去。出来后,踌躇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以询问叶霄夫人孕事为由,亲自去见了都护府的医士。

她命其余人统统等在外头,偷偷请医士给自己诊脉。

结果显而易见。

骆保确实想多了。

菩珠压下心中那种或许应当可以被称为是失落的感觉,回到了住的地方。

前段时日她一直忙忙碌碌,甚至已有些习惯那样的状态了,这几日忽然空了下来,李玄度又没回——据前几天她刚收到的关于他的最新消息,他已破了大都尉府,扫荡胡狐残余势力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但要回来的话,也没那么快,想必至少还要几天。

此刻阿姆她们,也都各自去休息了。

这个漫长而静谧的春日午后,竟令她如此地倍觉空虚。

她一个人在华丽的床上躺着,眼前浮现出若月那一张带着满满笑容的面庞,忽有些好奇。

知自己将为人母,难道真能令人生出如此幸福而满足的感觉?

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瘪塌塌的小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两人刚来西域在路上发生的那件旧事。

那一夜,他再一次地拒绝了她的示好,对她说他还不想要孩儿的那一番话。

虽事情早过去了,时过境迁,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刻意去记他说过的话。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忽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当时那种看似欲说还休和她好声好气商议,实则根本就不容她有任何辩驳机会的语气都没忘——

他的理由听着很是充分,口口声声,条件所限。

但说到底,不就是心里瞧不上她,不想和她生孩儿吗?

菩珠心中又生出了一阵猫挠似的烧心之感,人也变得愈发没精打采了,却又睡不着觉。在床上烦躁地滚了几个来回,想起了霜夫人。

这回击鞠大赛能顺利举办,与霜夫人在财力上给予的诸多支持是分不开的。就在前几日,她还派人送来了两桶新酿的葡萄酒,说是她特意选了,留给李玄度的。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了和他一道去看望霜夫人的。

现在她却不想等他了。

反正自己无事,这里到霜夫人住的庄园不过百里地,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霜夫人应也不会嫌自己去叨扰她,不如去她那里先住上个几天。

菩珠终于感到恢复了点劲头,从床上爬了起来,召婢女替自己收拾东西,换了身外出骑马的衣裳,戴上一顶幂篱,出去前又吩咐婢女,等阿姆醒来,告诉她一声,说自己去霜氏那边住几天,随即命人去牵红马,带上几个随从出了坞堡,翻身上马,正要走的时候,骆保闻讯从后头追了上来,拽着她的马缰不放,说他也想跟着过去。

菩珠坐在马背上,想了下,说道:“秦王回来的话,身边也要有人服侍。你留下等他吧。”

所以这一夜,当李玄度比原计划提早几日,风尘仆仆地回了霜氏城,迎接他的,并不是他满心以为的他那个已快两个月没见到面的小娇妻,而是他的得力干将叶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到的时候,不算早了,已是戌时中。叶霄闻讯带人匆匆赶到坞堡外迎他,见只他和几名随扈轻骑而归,韩荣昌和张捉等人都未随同,便问了一句。他解释说,韩荣昌留在那边继续扫尾,张捉带着人马,还在他后头的路上,行路要慢些,过两日便到。

他说了几句,一边快步往里走去,一边开口问自己不在时都护府这边的事。

叶霄顿时来了说不完的话,将他那日离开后的诸事,包括王妃如何代他上场击鞠,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接下来又如何周旋众人,按计划将消息慢慢放出去。最后说到大会的最后一日,王妃谈笑间,敲打莎车王,又用阿耆尼王的人头镇住全场,杀一儆百,直到胡狐首级也被送到,全场沸腾,众人涌向了王妃所在的高台,争相向她致意,以表效忠。

当时的场面,叶霄此刻说起,还是感到有些热血沸腾。提及王妃之时,语气更是充满了敬重和爱戴。

李玄度听得津津有味,脚步不知不觉迈得更快,很快穿过迷道,来到后堂,却不见期待中的那道倩影,只见骆保站在入口迎接自己。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叶霄。

叶霄知他意思,忙解释:“方才属下就想说了,实是不巧,王妃今夜不在。说她白天去了霜夫人那里,还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