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连上她的小像,总共,也只遇过寥寥五面罢了。

甚至,他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今日如此的机会,她却放了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而当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他就此离了京都,后来西迁,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光阴里,他渐渐地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当初他若对着小像点头,或许后来也能成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唤醒他关于旧日的记忆,是在天授二年。

这一年,距离他当日以谋逆者的罪名出关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两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静,皆被佞臣的一场作乱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领军队,发往京都。

兵马烟尘,弥漫于道,他无意瞥见路边逃难的民众里,当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仿佛和自己结缘,却又无缘的女子。

他的侄儿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是死了,还是被囚?

倘若她还活着,待攻下城池,须得尽快派人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

许是想得入神了,纵马朝前之际,隐约听到身后路旁有人发出呼唤之声,却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声锲而不舍,他终于辨出,似唤秦王殿下。

他转过头。

身后,道上兵马奔腾,烟尘滚滚。路边挤满难民,人头如潮,看不见谁人唤他。

他迟疑了下,问近旁骑马背旗的骆保,方才是否有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骆保神采飞扬,断然摇头:“启禀殿下,奴婢未曾听到!即便有,必也是民众在向殿下欢呼!”

他哑然失笑,不再多想,继续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马乱,长安宫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骆保立刻寻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归。

骆保后来向他详细回禀。李承煜死后,她迁居到了万寿观,幽居其间。据说城破之时,沈旸将她强行掳走,她不从,从马背上跌落,折颈而死,后被几个随她到了最后的随从草草收殓,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许久,下令将她以皇后之礼,重新落葬。

原来,许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虽未亲去皇陵,但心中却惆怅无比,彻夜无眠。

再后来,京都局势,渐渐安定了。

十年的隐忍,到了这一天,他扭转乾坤,拨乱反正。登基为帝,于他而言,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阙人。

但他拒了,毫不犹豫。

他无意登基为帝,没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他将皇位传给宗族中的一个少年,端王监国,自己除去金冠,脱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轻时穿过的一袭旧道袍,脚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责任结束了。

这一生,再不欠谁人什么。该还的,还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忧无愁,寻仙问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他的余生,将得解脱。

他如此告诉自己。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或是为了和少年时那个曾在此幽居过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别。或者,也是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为她插上三柱清香。

毕竟,从前她曾放过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过后,出来,待要飘然远去,遇到了一个为她守陵的老宫人。

宫人认出了他,看着如今一身道装的他,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方知道,原来当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马而过,纵然曾经回首,依然还是未曾为她停下那前行的马蹄。

也是那个时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独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块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旸所掳,死于马下。

他惊呆了,待回过神,竟然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郑重叩首过后,他起身,出陵而去,从此,青灯黄卷,白石风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练心。

芥子须弥,弹指万年。

这只是一瞬之间。然而,李玄度却清清楚楚地感觉,他仿佛已经过了一生,过了那个似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长一生。

在他留给自己的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当年离开之时那般,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轻了,皓首苍颜,但却如许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着她陵墓的方向,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发现,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驾鹤东去,溘然辞世。

夕阳渐渐下沉,耳边,宿鸟昏鸦,飞舞不绝,声愈发聒噪。

李玄度彻底地明白了。

原来那一夜,在霜氏庄园后的崖上,她告诉自己的梦是真的。

她一直都记的那一生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开始的时候,她宁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刻,弃她于不顾的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说,在梦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实情却是她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曾因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绝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时候,他却没有接。

他望着她此刻坐在原头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等着自己到来,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时心如刀绞,呼吸凝滞。见她还那样面带微笑地朝着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随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忆,还道他收到这边的消息后赶来,此刻还在担心着自己。

她微微仰头,美眸望着他,安慰道:“你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凭空又叫你挂心了……”

李玄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开她,红着眼角,低头凝视着她,哽声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坞堡的后头,你和我说的所谓的梦,是真的。你还撒了谎,骗我说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这辈子,实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听他这口吻,难道是他想起来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止骗我,你还错想了我。”

他继续道。

“你错想了我。真的,你错得厉害。后来我没有登基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记。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却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修行了半生,那个叫李玄度的道士,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一生和他只有过五面之缘的女子。大限将至,他不愿成仙,唯一所愿,是她芳魂永继,来世不绝,若再相遇,许他相报。”

菩珠双眸睁得滚圆,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呜咽了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流了出来。

她哭得泪汹涌不绝,不可遏制。

他低下头,爱怜地吻她面颊上的泪珠,最后吻她的唇,深深地吻,久久不放。

第139章

夕阳落下古原, 宿鸟渐渐归巢。一轮玉盘似的皎洁山月,爬上了晴朗的夜空,悄悄听着那依然相互依偎在原顶石畔的一双有情人的私语。

李玄度低声问她:“姝姝, 当日在西苑, 你为何放过了我?对此我曾经百思不解。在那之前, 你我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菩珠靠在他的胸膛里,闭目, 聆听着他稳健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轻声说:“在那之前, 我确实连句话也未曾和你说过。我对你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别人对你的议论。从我回京都的第一天起, 我便不断听有人在背后提及关于你的各种事情。他们说你野心勃勃, 薄凉无情, 为了权势,不惜背叛了一向最宠爱你的父皇, 令他伤心过世。我觉着你是个心机深沉的可怕之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 是在皇祖母的千秋寿日上。当时你安静地站在太皇太后的身后,太皇太后忽然叫你,好似命你代她应酬, 你俯身,靠到她的耳畔应她的话,然后扬眉,笑了起来。当时我……”

她睁开眼睛, 从李玄度的怀里抬起脸,凝视着他, 感到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热了起来。

“当时你怎么了?”

他正倾听着,见她忽地停住了, 微笑着催促了一句。

当时她的心跳便有些加快了,也有些疑惑。

一个样貌犹如谪仙,笑容如此温柔,令人望之好似清风拂面之人,他竟做出了众人口中所言的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当时我有些困惑。”

她咬了咬唇,继续说道。

“虽然在见到你真人的样子后,我实在没法将你和众人口中那个为了权力不惜背叛你父皇的秦王联系起来,但我对自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人人都那么说了,自是不会错的。再后来,没多久,我得知我被择为太子妃,你也回你的封地去了,渐渐我就忘了你,一心想要做好我的太子妃。”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皇祖母的丧礼上。那时我已是太子妃,你奔丧而归,跪在太皇太后灵前,久久不起。”

“灵宫之中,那么多的人,我心里很是清楚,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悲痛,但人人都在假装,装给别人看的。只有你,当时我望着你的背影,竟仿佛感同身受,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的孤独和悲伤。”

她叹了口气,将头再次轻轻靠在了李玄度的怀里,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和这辈子刚开始我处心积虑想做太子妃不同,那时我做了太子妃,完全没有准备。于我而言,是个意外罢了。那一生,我有太多的遗憾。在河西时,和我相依为命的阿姆累死在了水井边,就在她死后没几日,我得知祖父罪名平反,我被召入京了。你说,这于我而言,是不是一个讽刺?做了太子妃后,我也感觉不到半点安心。我百般争宠,靠男人的宠爱而活,就那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过来,固然得了宠,却也失去了很多,甚至还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我也不知,那样的宠爱能维持多久,我对将来没有半点信心。我感到孤独、迷茫,也有些惶恐,但我只能继续朝前走,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所以后来,当我在西苑遇到你,看着你受了重伤的样子,想起你当日在丧礼上给我的感觉,我便心软了,不想插手,我便装作没看见,悄悄离开了。”

李玄度听完,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她发间的芬芳,随即附耳告诉她,那时,他其实人是清醒的,知她放过了他。

菩珠一愣,出神了片刻,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坐直了身子。

“你让我猜一下!”

她神色欢喜,一双美眸闪闪发亮。

“后来你之所以没有来救我,并不是你不管我的死活,而是那时,你未曾收到我的求救,是不是?”

那曾是她这辈子深深埋在心底的不能为人所知的怨念,后来虽自己消解了,但想起来,终究是有几分意难平。

而此刻,她终于可以如此问出来了。

他望着她睁大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模样,点头。

“是。当日我行军在城外道上,隐隐听到有人唤我,但秩序混乱,道旁挤满了逃难的人,我回头,见不到人,便问当时在我近旁的……”

他一顿。

“近旁的人。那人亦说未曾听到。”

“姝姝,倘我当日收到了你的求救,莫说我知我欠你一命,便是没有西苑之事,凭了你的祖父和父亲,我也不会弃你不顾。在我入京之后,我获悉你已没了,云游之前,我来了一趟这里,偶遇一个你从前的宫人,我方知,原来当日你曾向我求救,而我竟那样错过了原本可以救你的机会。后来我那一生,无论我如何苦修,想修成心中无物,然而我心不宁,如何致道?所以到了最后,我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这个地方。”

“姝姝,莫说那一生了,便是此刻,我想到你曾在绝境中等我,却一直等不到,我还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菩珠立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再也不要如此想了!我承认我从前我确实气过你,在心中暗暗怨你,但如今再想,倘若那时,你真的救了我,我那一生,也再无任何欢乐可言。我的亲人全都没了,阿姆也早早地走了,我最多不过顶着一个尊贵的封号,无儿无女,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孤独终老罢了,如何比得过现世?上天待我其实不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辈子能和你走到今日,我极是感恩。”

李玄度没再开口了,和她在这原顶静静地相拥。

月渐高,星辰隐。他忽仰头,望着头顶这片似曾相识的夜空,说:“姝姝,我早年为先父在此守陵,曾有一夜,心中郁结难解,就在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方,露宿到了天明。那时我以为,我这一生,除了责任,再无任何活着的生趣。”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带了起来。

“走吧,陪我去看望皇祖母。虽然她在天之灵定知道我如今一切都是极好,但我还是想亲口和她说一声。”

菩珠点头。两人手牵着手下来,到了奉安殿。

这一夜,李玄度在奉安殿陪伴祖母。第二天,他见过了闻讯赶来的端王等人,便放下别事,先亲自送菩珠回河西。到了后,见到已是六七个月大的儿子,欣喜之情,莫可言状。

他原本有些担心,儿子不让自己亲近,没想到抱着逗弄他,说自己是他阿爹之时,他睁大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了他片刻,很快,发出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

李玄度顿时兴奋不已,转头对菩珠说:“他听懂了!他知道我是他阿爹!”

秦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一旁的王姆等人自然附和,便说小世子和他父子天性,一见面,果然和别人大不一样。

李玄度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儿子刚满月的时候就走了,半年后才见面,鸾儿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谁?

不过是胆子大,不怕陌生人罢了。

菩珠见李玄度这么高兴,也就不戳破,含笑不语,让他自己偷着乐去。

晚上,李玄度继续陪儿子玩耍,哄儿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小家伙虽然劲头很足,但被当爹的这么哄着来回地爬个不停,加上这个白天也没好好睡觉,很快就累了。菩珠端了碗调好的乳羹进来,让李玄度不要和儿子玩了,他便抱着儿子让她喂,没喂几口,睡了过去。

李玄度小心翼翼地怀里那睡着的小人儿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自己一下就瘫在了床边,叹气:“好累……比打仗还要累……”

菩珠忍着笑,没理他,端着碗起身,没想到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下,从后搂住了她的腰身。

菩珠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碗没拿住,脱手而出,被他敏捷地一把接住,轻轻放到了桌上。

菩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儿子,忍不住低声埋怨。

“你做什么?不是说累吗?放开——”她轻轻挣扎了下。

“方才累,鸾儿睡着,我就不累了。”

他从后附耳过来,笑吟吟地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到另张榻上。

夜渐深,轩窗半开,一阵凉风涌入,窗后帐幔轻轻拂动。

李玄度抱着慵懒卧在自己怀中的人,爱怜地亲了亲她出了层细汗的脸,闭目了片刻,忽道:“姝姝,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菩珠立刻想起前世,她第一次在太皇太后的千秋寿日上见到他时的那一幕,那一个如清风拂面的微笑。

她不知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不是喜欢。但或许,便是那一刻,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他朦朦胧胧的影。虽然后来,她做了太子妃,他远赴西域,从此再无干系,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如两艘驶在夜海中的船,因为偶然,无声地短暂交汇过后,便又继续航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越行越远,直到沉没之日,亦无再遇,但在她的深心里,她或许从未真正忘记当日那一个仿佛落进了她心田里的笑容。

她却不肯承认,摇头。

李玄度也未强迫她认,只道:“你知道吗,其实那时,我本也能娶你为妻的。”

菩珠这下惊讶了,从他怀里爬起来,好奇地看着他。

他却又不说了,闭目睡觉。

她不依,撒娇,他很快便顶不住,把当日孝昌皇帝派人带着小像来让他选妃的事告诉了她。

“我留意到了你,但那时我无意娶妻。”

菩珠记得自己入京后有宫廷画师来为她画像的事,但还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小像竟曾被送到他的面前。一阵愣怔过后,只能在心里感叹命运的玄妙。

那一世,他们或许还在各自历劫,缘分未到。

“后来没几日,”他继续说道,“我在蓬莱宫里遇到了你和慧儿。慧儿送你出宫,我为避开你们,隐在路旁,看到你落了方手帕,便叫骆保送还给你。你还记得此事吗?”

菩珠使劲回忆,终于,隐隐约约记了起来,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你是不是知道我就在你身后,故意落了帕子?”他咬着她的耳垂,问。

菩珠使劲摇头。

“是吗,我不信……”他低低地笑。

菩珠这才顿悟了过来,他是在调侃自己。

她使劲拧他,压低声:“你少自作多情了,怎么可能!”

他笑得愈发厉害,又怕响动太大,吵醒了床上正睡觉的儿子,强忍着笑意,抱着她在榻上滚了一圈,正嬉闹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道轻微的叩门声。

婢女来传话,道东都那边送来了一个消息,城已破,叛军朝廷覆灭。

第140章

东都之破, 破于南门。

李玄度离开后,韩荣昌继续耐心等待。果然,数日后, 一个深夜, 东都城内东、西、北门三处的卫兵群起生乱, 涌向南门,诛杀了把守在那里的刘国舅亲信, 随后打开大门, 蜂拥出城, 有的去投朝廷军,有的趁乱逃走。陈祖德逃匿, 刘国舅带着楚王孙也逃跑, 被冲进皇宫的乱兵所杀, 宫殿遭到洗劫,随后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几天, 直到天降大雨, 方彻底熄灭。昔日的琉璃宫殿,剩一片断瓦残垣。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东都之乱,至此, 方彻底终结,韩荣昌带兵入城,控制东都。

姚侯和这几年围聚在他身边的一群亲信,第一时间便经由派在外的探子获悉了这个消息, 连夜悄悄聚集到姚府,以黑布蒙紧门窗, 在屋内秘密议事。

叛军大势已去,迟早必灭, 这一点,在一两个月前,东都这边便就形成了共识,没有人再怀疑。连坊间,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叛军打来,变成等待叛乱何日终结。今日收到这个消息,不过是预判成真,姚侯非但没有任何兴奋,心中反而感到极是不安。

叛乱结束了,李承煜死去,那边的楚王孙也被杀,据说人头都被乱军拿去邀功了。

国不可无君,一旦消息正式传回到京都,朝廷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毫无疑问,是立新君抚定天下。

何人可为新君?

自然是当今姚皇后腹中所怀的龙子了。

皇后已大腹便便,再过几个月便生产,到时生出龙子,继承皇位,理所当然。

但姚侯还是忧心忡忡。

他倒不是担忧皇后万一到时生不出龙子。他担忧的,是来自秦王李玄度的威胁。

以李玄度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威望,朝廷之中,希望能迎他回朝继位的呼声日益高涨。加上之前还有消息,河西变乱时,连姜毅也出山,投向了他。

姜毅何许人?姜氏家族当年鼎盛之时的领袖人物。姜家退隐之后,这些年,势力虽淡出了朝廷,但他一旦出山,依然是一呼百应,旧军莫敢不从。当日他不战而拿下靖关,消息传到京都,令姚侯惊惧不已。

更可怕的是,现在朝廷之中,这拨人还有了一个首脑。

那人便是端王。

自东都叛乱开始,朝廷生变,动荡不休。郭朗以年迈体病为由,渐渐退出中枢,不大管事,相应的,端王因其身份显赫,被一部分与姚侯不投的大臣推出来参与议政,端王自己也一反常态,积极参事,到了如今,无论是在宗族或是百官当中,声望日显。

姚侯担忧,端王将会成为皇后腹中龙子继位的最大障碍。而如今,随着东都的覆灭,事情更是迫在眉睫。

他早就暗中有所布置了。

李玄度人不在京都,这是上天赐下的绝佳机会。今夜将心腹召来,便是打算抢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立刻行动。

姚家的这个秘密会议从三更开始,一直持续到将近五更。经过半夜的紧张议事,定下了具体的行动计划。归纳起来三条。第一,继续拉拢郭朗,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第二,迅速发动兵变,将端王极其同党扣下,阻止议政。第三,控制京都后,召集百官定下皇储,再以平叛之功,厚封李玄度和姜毅等人。

只要将端王一党给牢牢控制住,抢在他拥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那么,李玄度还想回来争皇位的话,于道义和舆论,他先就输了。

除非他不惧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对抗,发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旸,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统,还对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继续作乱,人心思平,将成忘恩负义的典型,为天下之共贼。

姜毅身负姜氏整个家族之名,应不会公然和朝廷作对。

而李玄度,少年时就身有污点,若不收敛,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这边能先渡过目下这个危机,待权力巩固之后,其余之事,可暗中徐徐图之。

姚侯和众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动的决定后,又过了一遍计划,不留任何纰漏,务必一击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蒙住门窗的黑布。

虽紧张议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层血丝,但当他望着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却极是亢奋,丝毫不觉疲惫。

众人趁着天早,从姚府后门悄然陆续离开。人散去后,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见时辰差不多了,换上朝服,如往常那样,乘车去往皇宫,主持今日朝议。

这种朝议,自皇帝出京后,每隔一日,举行一次。地点就在长庆宫,不敢占用正殿,设于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样,众官员已就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上来,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张主位,郭朗那里依然空着,端王已来,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礼。

端王起身回礼,姚侯入座,众官员也按照各自的份位归位,肃静后,便是常规的议事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