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此刻,他却一反常态,说完便不理会他了,加快脚步,很快将他撇在身后。

和对着秦王四兄时那种虽也敬爱,但却可以玩笑的感觉完全不同。

怀卫心中对这位姜大将军,除了敬爱,还带了几分畏。见他不允,也不敢再闹,只好停下了脚步,怏怏地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脚下的地上,溅落下了一滴血。

随着他步伐的前行,他脚边滴落在地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起先还只是一滴一滴,很快,变成血流如注,沿着他战甲下的一片衣角,不停地流。

“大将军,你流血了!”

怀卫大吃一惊,立刻追了上去,挡在他的身前,视线落到他方才被匕首划破的战甲胸前,这才发现,甲下,他那被割破了的内衫之上,已是染满血迹。

原来方才他为了救自己,竟被匕首划伤了,还不让自己知道!

看这血,伤口必是不浅。

军医不在近旁。怀卫立刻将姜毅挡住,推他坐到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自己帮他解开战甲和内衫,终于看清,他的一侧胸膛之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此刻还在汩汩地从伤口里往外流,濡湿了他青色中衣的衣襟和整片的下摆,整个人几乎像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似的。

怀卫慌忙唤来一个随从,要了随身携的金疮药,撒在伤口上,又从自己内衫衣角的下摆撕了布条,迅速地帮他缠扎止血。

“全怪我!是我害大将军你受了伤……”

怀卫看着那血又涌了出来,很快将裹伤的布也润湿了。忍不住,眼睛发红,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

姜毅失血有些多,唇色一时微微泛白,人坐在石上,看着他替自己裹伤时流露出的自责之情,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温声道:“你不必自责。我无妨,一点皮肉伤,小事而已。”

怀卫焦急等待片刻,见金疮药终于起了效用,伤处的血看着慢慢地止住了,长长地松了口气,抬头道:“大将军,你受伤了,你先和我一道回银月城吧!”

姜毅顿了一顿,随即摇了摇头:“你先回吧。我方才说了,我还需去见下你的四兄。”

“那我也去!”

姜毅再次摇头。

“你还是回吧。先前是围城,如今已通路了。这趟你出来这么久,又连着打仗,你母亲应当对你很是牵挂。”

“你也该回去了。”

他语气依然温和,但却带了一种不容人反驳似的的力量。

怀卫迟疑了下,终于应道:“好吧。我听大将军你的。”

姜毅脸上再次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我在河西时,四嫂说她想去银月城走一趟。等这回彻底打完了仗,她应当就能来了。你记得要和我四兄四嫂一道来银月城看我,还有我母后。她人可好了,和大将军你一定谈得来!”

姜毅坐在石上望着他,只是微笑,却没说话。

怀卫却道他已是答应,放下了心。

姜毅掩回衣襟,再次命令那副将送怀卫回去。怀卫依依不舍地上马,和他道别,方随众人往银月城去。

姜毅立在路边望着他的背影,忽又叫了他一声。

怀卫急忙回头,却听他道:“回去后,莫告诉你母亲我受伤的事。”

“为何?你是因救我受的伤!我怎能不告诉她?”怀卫不解。

姜毅迟疑了下,说道:“你若告诉她,便须一并告知她原因。她若知你险些被刺,必定担心得很。”

“何况,我这确实只是皮肉小伤,休息两日便就好了。”

怀卫听他语气郑重,迟疑了下,终于犹豫着点头了。

姜毅微笑,朝他拂了拂手:“行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怀卫答应,坐在马上,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姜毅目送他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转身,眺望了眼涿阴山的方向,翻身上马,带了人疾驰而去。

……

靡力逃走后,在敌人凶狠的围攻之下,其余东狄各王的兵马崩溃,开始往北逃散。

又厮杀了半日,午后,烈日当头之时,这片山麓下的战事,终于渐渐止歇。

李玄度立在战场中央,眺望北面之时,忽见姜毅从远处纵马而来,便迎了上去。当获悉靡力已被怀卫亲手锤死,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士兵开始清理战场,将领则押送着那些被俘的东狄各部之王和贵族,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朝着他的方向聚来。

张捉和几个士兵,也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走来。

那人卷须高鼻,身上战甲早已丢弃,长袍碎裂成条,模样狼狈不堪。

此人便是乌离王。

他在靡力逃后,见状不妙,很快也想撤军溜走,但却哪里逃得掉,此刻被绑着,单独送来。

他看着对面这位神色冷酷,两道目光更是如利箭般射向自己的年轻男子,知他便就是李朝的秦王,立刻说道:“小王愿投向秦王!效忠李朝!发誓从今日起,彻底与东狄脱离干系!往后只向李朝俯首称臣,年年纳贡!”

在他的认知里,似他们这种塞外之国,不管从前是否投靠东狄,只要向李朝表了忠心,投向他们,他们便不会为难。

方才那十几个和他一道被俘的东狄各部王,据说只要投降,便能保住性命。

他们都能,何况是自己?不但保命,说不定,也能继续做他的王。

不料对面这位年轻的秦王,竟恍若未闻。

他依然那样冷冷地盯着他,唯一的回应,便是伸手,扶住了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五指缓缓收紧,最后握了,倏然拔剑而出。

太阳照耀,雪白的剑锋之上,若有一道寒光倏然流过,刺痛人眼。

乌离王看着秦王握剑在手,脸色不禁一变。

“跪下去!”突然,李玄度厉声喝道。

乌离王打了个寒颤,心中掠过一阵不详的感觉,恐惧无比。

但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还有那些和自己一同被俘的臣将和士兵,他身为乌离王,怎能露怯?

他勉强辩道:“殿下何意?是要杀小王?不是说,你们不杀投诚之王……”

一个士兵在他身后重重地踢了下他的后膝,他站立不住,扑跪在了李玄度的面前。

他狼狈地趴着,头转向不远外那些被俘的东狄各部之王。

“他们都可活!小王为何不能?”

倘若说方才一开始,他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此刻,他已从对面秦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森森的杀气。

他被死亡的恐惧紧紧攫住,控制不住自己,又高声大喊嘶声力竭。

“小王不服!为何要杀小王?此番攻打西狄,小王并非主谋!小王是受了胁迫……”

“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我李朝使官,菩左中郎将?”

李玄度突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乌离王一愣,很快便想了起来。

当年那个被他派人偷袭杀死,后又被他下令传尸扬威的李朝使官,他怎可能忘记?

他脸色顿时煞白,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别人,无论是谁,皆可降!但你,再无机会了!”

李玄度用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话后,在乌离王那惊恐的目光之中,猛地挥剑,一剑便斩断了他的腰。

乌离王那半截连着头颅的上身和下半身陡然一分为二。污血狂喷而出,人却还没有立刻死。

他的脸上充满了不敢置信似的神色,两只泛出了死气的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就在近旁的下半身,手指徒劳地揪着地上的野草,扭动着半截身体,仿佛试图爬过去。

李玄度抹了把喷到他脸上的污血,睁开眼睛,冷冷地发了最后一道令:“碎尸万段!”

士兵蜂拥而上,举起手中刀斧。

血腥的味道,在烈日之下,充盈人的呼吸。脚下的战场,放眼望去,更是血尸堆叠,望不到头。

万里野地,犹如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这时,山麓的一道高坡之上,跃出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白狼王。

畜生双目闪着凶光,仿佛闻到了这满坑满谷血腥的味道,利齿流涎,在山麓间纵横奔走,冲着这边发出阵阵瘆人的嗥叫之声,声宛若示威。

那十几名已被俘的东狄部王和一同投降而来的数千东狄人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狼王,众人神色各异。似迷茫,又似怀了某种暗暗的期待。还有人甚至激动不已,扑地跪拜。

李玄度面无表情。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一张染满血的不知主人身在何处的无主神臂弓,再从一具东狄人的尸首上随手拔下一枚箭簇上沾着模糊血肉的箭,搭弓,满弦,绷得紧紧,瞄准远处那只不停蹿跃的白狼王,片刻之后,倏然放箭。

那箭离弦追着狼王而去,如暴风,如流星,如闪电,转眼射到,一箭插入了狼头的正中。

狼王发出最后一道长长的嗥叫之声,若凄厉哀鸣,随即从岩上一头掉落,栽在地上。

李玄度随即抛弓,跃坐上了马背,振臂,扬剑,指向北方王庭的方向,厉声喝道:“追击!”

他的命令,被一道道地传扩开来。

东狄部王众人眼中那点残余的神采,瞬间熄灭,个个面如死灰。

而李玄度麾下的万千将士,在狼王坠落,李玄度发出追击命令的瞬间,爆发出了一阵齐呼之声。

“天子神武!”

“万世之功!”

这呼声,如龙威虎震,撼动原野,久久不绝。

第145章

涿山之战, 李玄度大破虏军,靡力死,东狄诸部或降, 或遁, 他率军追击千余里, 深入北境,直破王庭。

此战, 共斩部王以及贵族之下敌虏首级过万, 缴战马牲畜数以百万计, 王帐之下的三十二部,除少数负隅顽抗者, 其余皆由部王率众投降。

此前协同东狄攻打西狄银月城的康居国, 王亦自缚乞降, 姜毅代李玄度受降。

但和康居国一样为东狄所驱的乌离,却没这般好运。

十二年前, 乌离王曾为虎作伥, 袭杀了一位自银月城东归的李朝使官。

倘若仅仅如此,亦可勉强类比为敌对战场之上不可避免的流血之杀。

但当日,那乌离王不但偷袭杀人, 为讨好东狄,达到耀武扬威的目的,竟还行辱尸之事,暴行可谓丧心病狂, 令人发指。

十二年后,这一战, 乌离王被俘,乞降而不得, 先遭腰斩,继而碎尸,死无葬身之地。乌离国则直接灭国并土,归入西狄。地图之上,西域之西,乌离二字,彻底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奏凯传遍西域南北。诸国闻讯,那些原本便诚心投附李朝秦王的宝勒于阗等国,自是欢欣鼓舞。而因势相从的邦国,闻讯之后,亦死心塌地,断绝异心。

东狄铁蹄曾踏遍西域。这个在北方已存续了数百年的强大政权,今日亦瓦解于李朝那辆滚滚前行的战车车轮之下。李朝之国运,势若升日,在其芒炽之下,任何的对抗,都将被证明是为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今日始,将是一个百蛮宾服、四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而对于菩珠言,这胜利的意义,远不止如此。

李玄度远赴西狄作战时,她带着鸾儿,从河西到了霜氏城,这半年来,便在这里等他。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阳光和煦的午后,霜氏城外,远远地行来了一队军士。

他们受遣来此,迎她出发上路。

李玄度还在从东狄王庭回军的路上,待他归来,他将陪她一道,迎她父亲遗骨。

此前随他西征的骆保,这回也跟着这支军队,先回来迎接王妃。

他的归来,给都护府里的众人带来了许多欢笑。他向围着自己的若月、李慧儿和阿姆王姆等人,描述他此次随秦王西征所亲历的每一场战事,尤其最后一场大战,双方会军山麓之下,起初,那靡力是何等猖狂,驱使着那支令人胆寒的重骑兵,妄图制霸战场。

那一战本就波澜起伏,惊心动魄,他口才又超群,再加几分夸大,简直令众人听得手心冒汗,紧张万分。当听到秦小虎被靡力故意射伤,无法营救,眼看就要惨死在重骑军阵的马蹄之下时,幸有一人,满身是胆,驱马入阵,先射靡力,再射马目,终从阵前马蹄之下将人夺回,全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救人者是何人?”李慧儿忍不住好奇发问。

“不是别人,正是崔铉崔将军!”

骆保稍稍卖了个关子,说出名字。

众人恍然,纷纷赞他独胆英雄。

李慧儿遥想当时一幕,不禁神往,微微地出神。

那边骆保又继续口述,讲靡力统着身后的铁骑方阵逼向坡上秦王,秦王如何在最后一刻,带着埋伏的骑兵杀入阵中,摧毁铁阵,说到兴奋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众人也是跟着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待他话锋一转,又说秦王如何亲手腰斩乌离王,为王妃之父左中郎将复得血仇,痛快之余,又是一阵唏嘘。

紧接着,骆保咳了一声,开始讲秦王如何一箭射落白狼的经过。

在众人眼中,这一幕如神喻一般,昭示了胡运衰绝,而终结胡运之人,便是李朝秦王李玄度。

当时场面,震撼人心。

其实,这曾在靡力祭天礼上便出现过的“图腾神狼”,不过是靡力豢养的东西罢了。

他知中原皇帝以天子自居,喜好种种所谓之“天降祥瑞”,遂暗中效仿,将白狼在祭天典礼上放出来,好令东狄各部相信他是天之所选。当日大战,他亦带白狼上阵,本打算取胜后,安排再度现身战场,以力证他的大汗身份乃是神授。他却没有想到,自己最后战败而逃,白狼失主,误入阵前,撞到了李玄度的面前。他知白狼乃东狄人图腾,遂一箭射落。

但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

“你们说,这是否上天之兆?我秦王乃麟瑞降世,管它什么蛮神,还不是手到擒来……”

骆保眉飞色舞,众人纷纷点头。王姆神色郑重,还立刻双手合十,朝天恭恭敬敬地拜了两下。

阿姆抱着女君之子,听到怀中的小世子随了人声咿咿呀呀个不停,便低头逗他笑,逗着逗着,想起女君幼年遭遇的种种不幸,再想到今日一切,心中欣慰之余,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红,趁众人不注意,飞快地拭了下眼角,随即又笑着抬头,继续逗着小世子,听骆保说话。

这一夜,鸾儿白天玩累了,早早地睡去。

菩珠伴在儿子身边,望着他熟睡的一张小脸,思绪万千。

明早便就出发了。

两世的心愿,终于就要实现了。

遗憾,欣慰,也是深深的感激。

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她恨不得天快些亮,好让她早些上路。这一夜,几乎无眠,第二日早早地起了身,收拾妥当,准备去寻霜夫人和她一道出发上路,不料却被告知,霜夫人今早已经走了,回往庄园,但留下了那个可以为她带路去往她父亲坟茔的管事。

过去这一年多,因不太平,霜夫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坞堡这边帮菩珠理事。这半年来,李玄度不在,霜夫人更是和她朝夕相伴。这回接到消息,去迎父亲遗骨,考虑到当年便是霜夫人为父亲收拾了身后之事,说恩重如山也不为过,菩珠当时便将消息告诉了她,诚挚地邀她同行。

没想到此刻临出发了,她人却悄悄走了。

菩珠沉吟了下,追了出去。

朝阳初升,晨露未晞,她纵马,追到了霜氏城外,出去几里地后,远远看见前方路上行着一队人马,知是霜夫人,加快速度,疾驰而上,终于将她拦住。

霜夫人从马车中走了下来,菩珠亦下马,二人停在路边。

晨风撩乱了她的发。霜夫人抬手,帮她捋了捋乱发,柔声道:“我留给你的人,知你父亲坟茔所在,你跟着他去便是了,怎来追我?耽误了行程,便是我的罪了。”

菩珠问道:“夫人为何又改主意,不愿同行?”

霜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

她望着前方的旷野,沉默了片刻,转回视线,目光落到菩珠的脸上,凝视着她,微笑道:“你父亲能归乡,这便是最好的事。我从此心安了。我便不去了。”

一个女子,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遇到了一眼误终生的人。

是幸,还是不幸?

而今老去,她回忆当年,是悔,还是不悔?

菩珠和霜氏对望了片刻,未多问,只请她稍候,走到自己那红马之旁,从鞍袋中取出一物,回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视中,将手中那用布仔细包起来的东西递了过去,轻声道:“此物留给夫人吧,权作纪念。”说完向她深深行了一个谢礼,随即转身,上马而去。

她留给霜夫人的,是父亲的那几册西行手记。

料父亲或是母亲地下有知,应也不会责备她的自作主张。

当日她便出发西行,路上畅通无阻,再无半点阻拦。沿途各大小邦国,知悉她身份,皆国王王子亲自出城相迎,予各种方便。她披星戴月,一路紧赶,方七八日,便走了一半多的路。

这日正在赶路途中,忽见对面道上黄尘滚滚,似来了一队人马,也不见打任何旗号,一时不知对方是何来历,便命随众停下观望。

对面的那队人马渐渐近了,菩珠心跳加快,一把掀开遮挡了自己视线的幂篱,睁大眼睛望着前方,几乎就要落泪了。

对面那个一马当先正朝她疾驰而来的人,竟是西征去了许久的李玄度!

“秦王殿下!是殿下来接王妃了!”

随她同行的骆保也认出了人,惊喜地大声叫了起来。

菩珠足尖轻踢马腹,催马向前,朝他迎去,很快和他相逢于道,一起停马。

她坐在马背之上,眼中含着微泪,看着风尘仆仆的他丢下马鞭,敏捷地翻身下马,大步朝着自己走来,走到她的红马之前,他停了步,仰头,和她对望着,双目一眨不眨。

片刻之后,他咧嘴一笑,朝她伸来手,轻声道:“王妃别来无恙?可有思念汝夫秦王?他思汝甚,夜夜入梦,便命我来,迎汝于道。”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嗤地轻笑出声,泪却自面庞滑落。她伸手,让他握。他轻轻一拽,她便从马背上滑落,落到了他的怀中。

双马交错,将二人圈在中间,挡住了两头众人的视线。或许也挡不住,他却肆无忌惮,将她揽入了怀中,低头含住她的唇,吻她于道,深深不放。

第146章

菩父埋骨的所在, 位于荒野里的一片高坡之上,向着京都方向。

十几年过去了,那片坡地早被荒草尽数覆没, 除去荒草, 方显露而出。

一抔坍塌的土丘, 一块无名的青碑,碑前插了一支节杖。这便是全部。

杖风吹雨淋, 地上节杆早已腐朽不堪, 但下半截, 却依然插入在地,至今尚未倒下。

这一日, 荒野之上, 旌旗蔽日, 万名鹰扬校尉,身着玄甲, 光辉耀日。他们整齐阵列, 肃立坡下,祭吊英魂。

在校尉将士的注目之下,菩珠迎着那来自旷野深处的猎猎大风, 一步步地登上高坡,来到了父亲的埋骨之地。

祭官念诵着祭文,她跪在那抔荒丘之前,忆父亲当年的音容笑貌, 也再次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最后一次送他出门时的情景。

他笑着答应她,说很快归来, 然而从那之后,再未归来, 这么多年,独自一人长眠于此。陪伴他的,只有瘴雨蛮烟,野风阵阵。

她忽抑制不住情绪,默默垂泪,正陷入伤感,一时难以自持,忽感到手上一暖,抬起朦胧泪眼,望了过去。

李玄度素冠玄裳,和她并肩而跪。

他的神色肃穆,双目依然平视望着前方,一手却伸来,在袖下和她的手缓缓五指相扣,最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和有力,听着野风吹过坡地的呼呼之声和祭官那哀而不伤的铿锵献祭之声,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她望向父亲的坟茔,泪亦渐止住。

大火熊熊,在僧人庄严的渡亡经声里,遗骨燔化,归入净坛。

她双手捧着,下了山坡。原野之上,随着一声令下,那一万将士齐行跪礼,奉迎忠骨。

浩劫已过。瘴雨蛮烟,亦皆消散。今日之后,魂灵归乡。

倘若再有一次,年轻的父亲,他一定还会如曾经那样,选择佩着长剑,手执节杖,出塞外,征荒裔,剿凶虐,封神丘。

无怨,更是无悔。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

动身启程之前,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人,她神向往已久,此番既来,自然要作停留前去拜见。

接回父亲的遗骨之后,他们便去往银月城。西征的联军也将于此分营,一部分继续上路,另一部分暂时驻在城外,到时随李玄度一道东归。

扎营之后,李玄度带着菩珠先去探望姜毅,在帐外,遇到了方替他换药出来的军医,问他伤情。

军医说,大将军受的虽是外伤,但伤口长而深,几至胸骨,且刀刃沾毒,令伤口的愈合变得愈发困难。好在大将军体格过人,算是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正方才,伤口已除合线。但接下来,还要好生调养,方能慢慢痊愈。

姜毅独自一人在帐内,坐于一张简案前,正阅着西域的舆图,案角放了一碗亲兵先前送进来的药,放了些时候,药渐凉,他想起来,伸手去端,动作略大了些,大约牵到伤处,手在半空滞了一下。

菩珠正随李玄度掀帘而入,看见了,忙快步上去,将药碗捧了起来,送到他的面前。

姜毅看了她一眼,含笑点了点头,接过。

菩珠在一旁等着,见他喝完药,又抢着接回药碗,说道:“义父你的伤不轻,还没痊愈,自己要多加小心。怎不叫亲兵随身服侍?这里若无合适的人,我来侍奉义父!”

姜毅道:“军医方已替我除了线,我这边也有人,你勿牵挂。”说着起身,便要向李玄度见礼,被李玄度一把拦住,请他坐回去,自己也入了座,和他叙了片刻关于明日一早分营两头行动的事,随后看向菩珠。

菩珠方才一直在旁静静听着,此刻见李玄度望向自己,会意,便开口道:“义父,玉郎收到了金熹太后那边送来的消息,派丞相和善央来迎我们,想必人很快便就到了。方才我遇到军医,军医说,义父需休养,伤方能尽快痊愈,正好一起入城,在城里休息些时日。义父意下如何?”

姜毅微笑道:“你们去吧,我不和你们同行了。去年河西战乱之时,我出来得急,马场那边,还有好些事未交待好。出来时日也不算短,须得尽快回去处理。明日我便随他们上路了。”

“义父,你身体吃得消吗?”

菩珠有些担心,忍不住又道。

“我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