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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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 左谦:金吾卫指挥使,正三品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亲军卫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正六品 (简言之,城管大队城南分队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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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9章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