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第12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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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特此注解,想声名一下,我本人对北方的盆友们并没有甚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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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喜欢明史的妹子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是源于历史上真实的事件,明□□时期的“南北榜”案,当时为了把皇权收回中央,诛杀功臣,又因为元朝的旧皇室逃到了北方,所以朱元璋杀了不少北方文化人,造成南北文化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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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啰嗦一句,这个案子对后世影响极深,直接造成了后世对人才的录取制度并不是完全平等取仕,而是按地方分配名额,比如现在的高考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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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这写的,是各种添油加醋随便乱编,大家不可尽信。

只关于南北差异这一点,前史之鉴,不敢造次,请大家多多包涵,么么哒(づ ̄ 3 ̄)づ。

第13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