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第15章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这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第16章

“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