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暗卫冲上来,朱南羡将苏晋往覃照林身边一送, 转身横刀在前, 抵住数名暗卫的纵砍, 身子往后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个花,四两拨千斤地又把暗卫逼退。

苏晋也不迟疑,当下拔出覃照林腰间长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帮殿下?!”

覃照林这才反应过来,留下罗校尉保护苏晋,召集身后数名官兵冲上前去。

朱南羡虽不再是以一敌众,但这些暗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双方人数悬殊过大,须臾间就落了下风。

苏晋站在桥头,暗自握紧短匕,对守在一旁的罗校尉道:“别管我,你去帮殿下。”

谁知朱南羡听了这话,纵刀挡去一矛横挑,自两柄长矛间穿身而过。

他身上脸上都溅满了血,却还趁着这个空档回头道:“别来,护她走!”

苏晋双眼蓦地睁大,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暗卫侍卫长正是趁着朱南羡回头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边脱身,一个虎跃纵到朱南羡一侧,举刀当头劈下。

朱南羡一个侧身避过,却不妨身后落了空,被一名暗卫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脖间刀锋森冷,朱南羡侧过脸,目光在这名暗卫身上淡淡扫过。

岂知这暗卫被他的目光慑住,似乎终于想起他刀下之人乃高高在上的大随嫡皇子,一时竟没下得手去。

侍卫长目露阴狠之色,当下喝令道:“动手!”

说着也不等暗卫动作,兀自抽刀向朱南羡刺去。

正当时,忽然自远处射来两发箭矢,一发正中暗卫的手腕,一发正中侍卫长的背心。

二人力道皆是一松,朱南羡趁着这个当口,微微侧身自双刀的狭缝中避开,抬脚踢向暗卫中箭的手腕,长刀脱手,他矮身接过,横刀一挥,当即便将二人拦腰斩成两截。

与此同时,苏晋默不作声地将兜帽带好,抬目望去。

长巷深处打马走来两人,离得近了,借着火光一看,一人正是日前见过的锦衣卫同知韦姜,而另一人,则是柳朝明。

数名锦衣卫从长巷鱼贯而出,与暗卫拼斗起来。

韦姜下马与朱南羡一拱手:“殿下恕罪,末将来迟了。”说着也不迟疑,提起绣春刀加入了战局。

柳朝明也下得马来,先合手向朱南羡一拜,目光略微顿了顿,落在他身旁斗篷覆身的人身上。

朱南羡看了苏晋一眼,见她已将兜帽带好,心中松了口气。

他将长刀收好,与柳朝明回了一揖道:“多谢柳大人。”随即拉过苏晋的手腕,低低说了一句:“走。”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半步,便听柳朝明在身后凉凉问道:“苏时雨呢?没与殿下一起?”

朱南羡脚步一顿,微侧过脸:“柳大人问的是苏晋?”然后他道,“本王今夜未曾见过他。”

柳朝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身旁身着斗篷的人,缓缓道:“是吗?这又是谁?”

朱南羡回过身来,将苏晋往身后一掩,漠然道:“是本王跟马少卿讨的一名婢女。”又道,“怎么,柳大人连本王的私事都要过问吗?”

柳朝明目光沉沉。

他走下桥头,不欲再与朱南羡多说,径自绕过他抬手想将苏晋的兜帽打落,朱南羡伸臂欲拦。

然而正是此时,暗夜一道微光闪过,守在一旁的罗校尉忽然拔匕刺来。

匕锋本来是向朱南羡刺去的,哪里知他与柳朝明相争,刚出漏出空档,令匕锋忽然指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苏晋。

朱南羡心中大震,回身扑去想要替苏晋当下这一刀,重心失衡的同时,竟没防住被柳朝明拨手推向另一侧。

匕首直指而来,柳朝明亦来不及反应,只得拽住苏晋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侧猛地一拉。

这一旋身带起的急风掀落苏晋的兜帽,披风往后拂去,露出一头青丝与素色衣裙。

柳朝明不由怔住,他看着苏晋,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与惊怒交织,又更似有惘然与不解。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令他一时没避开身去,本来刺向苏晋的匕首径自扎入他的左臂。

伤口不深,但鲜血依然汩汩涌出,罗校尉见一击不成,还要再刺,身体却忽然一紧——原来在他将匕首扎入柳朝明左臂的一瞬,苏晋也拔出朱南羡给她的匕首,扎入他的右胸。

与此同时,朱南羡挽刀如月,反手推刀,往其脖子上送去,径自割下了罗校尉的头颅。

柳朝明怔怔地看着苏晋,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却一霎时又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原来自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左臂汩汩流血的伤,一门心思只回想起老御史临终的话——

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柳朝明觉得荒谬。

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下咽,竟有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五脏六腑就像被沸水浸过一般。

他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朱南羡:“殿下疯了?若太子晓得你替她挡了这一刀,她还有命活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柳朝明心头陡然一震,竟下意识地为苏晋将兜帽遮上,扯过斗篷一角把她周身掩了,这才回过身去。

韦姜看了这厢场景,正要请罪,被柳朝明一抬手止住。

他看了眼昭合桥那头,一干暗卫均已伏诛,正被锦衣卫押解成排,等候他的问话。

柳朝明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全杀了。”

韦姜愣住,十分不解:“大人不留活口问话么?”

可柳朝明并不答他。

韦姜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朱南羡,请示道:“十三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南羡微一点头:“杀。”

苏晋看了眼柳朝明肩头的伤,想割下一片衣角为他止血,一抬手却发现手腕还被柳朝明紧紧攥着。

柳朝明似被她的动作惊扰,垂眸一看自己握在苏晋手腕的手,怔了一怔,烫手一般蓦地便松开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往后避让一步:“不碍事。”

绣春刀出鞘,桥上二十多名暗卫须臾就断了气。

韦姜拎着覃照林扔到桥下,拱手又请示道:“殿下,柳大人,这是个有功的,也要杀了么?”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朱南羡:“这是殿下的人?”

朱南羡尚未从柳朝明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他有些惶惶然,片刻竟想起当日在宫前殿,沈奚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权力,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庇荫之下。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够强,不然她够强。

彼时他还懵懂。

但此时此刻,他是彻底明白了。

是啊,他生于这权力的庇荫之下,若不能将这权力握在手里,连想为她挡一刀的资格都没有。

朱南羡别开目光,沉然道:“柳大人觉得该杀,便杀了吧。”

覃照林不是傻子,那些暗卫虽然该死,可留几个活口必然比全杀了更有用。柳朝明之所以让韦姜杀光,想必是因为这些人都亲睹了苏晋的女装。

就算没有当下笃定她是女儿身,哪怕有一丝猜测,也可能在日后酿成大祸,让她丧命于此。

覃照林知道自己也是大祸当前了,却碍于韦姜在场,不敢多做解释,只憋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柳朝明磕头。

柳朝明默了一默,对韦姜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在来此处的路上了,韦同知不如先去回了卫大人,待本官审完此人,自会前来。”

眼前一位左都御史,一位嫡皇子,韦姜担心这二人的安危,本不愿走,奈何也瞧出柳朝明是存心要将他支开,不敢多言,当下率着一干锦衣卫离开。

街巷又静下来,直至此时,喧嚣已过,方能闻到弥漫周遭浓厚的血腥气。

柳朝明看着覃照林,也不跟他废话,只问:“家乡在哪,家里还有几口人?”

覃照林道:“回柳大人的话,末将正是应天城人士,上前年城里疟疾,家母和小儿没熬过高热,都去世了。眼下家中还俺与媳妇儿两个。亲戚不常往来…”

柳朝明打断他,问朱南羡:“他说的是真的?”

朱南羡垂眸道:“本王要去问过左谦。”

柳朝明道:“不必。”然后他看着覃照林,“本官不动你,你可知道为甚么?”

覃照林连磕了数下头:“大人、大人只当末将已没了舌头,便是死,便是太子殿下问起,末将都不会将苏知事的事吐露半个字。”

朱悯达的问责只是原因其一。

昭合桥头死了太多人,怎么都要留一个活口,否则朱悯达一定会生疑。

柳朝明淡淡道:“除此之外,你且记住,将来不管是哪位殿下发现端倪,逼问于你,我都察院的手段,只会比这位殿下狠十倍不止。”

第30章

朱悯达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他心忧朱南羡的安危, 竟让十数名羽林卫精锐开道, 在前来拦截的东城兵马司中生生撕出一个破口,一路赶至城南。

朱南羡是朱悯达从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羡手握西北领兵权,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权傍落, 老七便再无后顾之忧,到那时, 即便朱悯达顺顺当当地继位,七王也有实力率兵夺权。

昭合桥仿佛被血洗过一般, 桥上桥下都是断首残肢。

竟没留活口?

朱悯达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凛然问道:“谁干的?”

下头跪着的有四人, 早在他来之前,覃照林便将盔甲里头的外衫脱给了苏晋, 虽大了一些,好在换回了男装。

朱南羡垂眸道:“是我。”

“你?”朱悯达冷笑一声,“你有多大本事,本宫岂能不知?金吾卫不在身侧, 你是自哪里招的天兵天将来杀这许多人?”

他的目光掠过朱南羡, 又落在苏晋身上,又是一笑, 声音更冷了:“本宫也是好奇, 近来应天城的大事, 怎么桩桩件件都离不了应天府从八品苏知事?”

苏晋跪伏在地,垂首不语。

朱悯达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跪在苏晋一旁紧要牙关的朱南羡,心知他此番险些送命,必然与这知事脱不了干系,勃然怒道:“回话!”

“回太子殿下。”苏晋还未答话,跪在她另一侧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悯达一拜,“苏知事是跟微臣一起来的。”

朱悯达目光一扫,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御史这是甚么意思?”

是在提醒他,当日在宫前苑,他柳大人拿着都察院的立场,已跟东宫买了苏晋一命?

朱悯达最受不得胁迫,却又不得不顾及长远。

他自心里暗暗忍下一口气,转而又问朱南羡:“本宫来的路上听说,你在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将人抢走了,那名婢女呢?没跟你一起吗?”

朱南羡抿了抿唇:“这一路来太危险,我让她走了。”

“走了?”朱悯达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辞含糊,眉间涌出肃杀之气:“这暗夜深巷寂杳无人,一个区区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飞了么?”一顿,又转头看向苏晋,“反是苏知事,莫名而来,莫名出现在此处,不得不让人生疑啊。”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苏晋身上的衣衫。

不对劲,这衣衫宽大,明显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在自己来此处前,苏晋是换过一身着装的。

可究竟是甚么原因,令苏晋要将衣衫换过才能见人呢?

朱悯达微眯起双眼,脑中仿佛崩起了两根弦,弦丝即将相接,马上就要发出铮鸣之音,可就在这时,长街另一头又传来杂杂拉拉的脚步声。

朱悯达回身一看,原来是沈奚带着马府一干吃月酒的官员,来此处寻他了,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谅与曾凭。

沈奚率众官朝朱悯达拜下,又自眼风里扫了一眼跪在另一头的苏晋与朱南羡,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脸对朱悯达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这回可要好生犒赏微臣了。”

朱悯达以为他在为识破马府设局一事邀功,微一点头道:“嗯,是该赏。”于是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平身罢。”

沈奚拍了拍膝头,又朝朱悯达一拱手,笑道:“殿下误会了,微臣这回功劳大了,非但殿下该赏,十三殿下更该赏。”

朱悯达眉心一蹙:“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沈奚应了声是,挑眉看向朱南羡:“敢问十三殿下,殿下可从马少卿府上讨走了一名婢女?”他说着,也不等朱南羡回答,将身形一让,“你看看这是谁。”

从沈奚身后,走出一婢女,青丝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羡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静,一双眼却直看入他的双目,似是提醒一般问道:“这可是你方才抢走的那位?”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朱南羡:“是她?”

朱南羡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这长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个人走,还好这是撞上了微臣,否则叫哪个歹人瞧见,殿下岂不要痛失所爱了?”

话音落,那名婢女袅袅婷婷走到朱南羡跟前,轻声唤了句:“殿下。”随即朝他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