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的侍卫明白十三殿下这是要去北大营了,连忙牵来一匹快马。

朱十七道:“那纳妃的事怎么办呢?您到时现挑一个么?”

朱南羡翻身上马,看着奉天门侍卫手中长矛,矛头缠着红缨,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艳绯袍。

心中催开的烈火是要焚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纳,本王这辈子都不纳妃。”

然后他扬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头雾水:“为何?”

朱南羡扬鞭一挥,纵马而去,抛下一句:“你去跟着沈青樾,让他教你怎么长脑子!”

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来,刚好看到苏晋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绯色衣角折入拱门,带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门也是朱色的,唯墙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阵,片刻,文远侯也自奉天殿出来,两人合手对揖。

齐帛远无声地比了个请姿,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二人并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宫外走去。

穿过奉天门,宫前苑,行至广袤无人的轩辕台,齐帛远这才问了一句,“陛下最后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那句话是,帛远,柳卿,倘若朕现在下令削藩,还来得及吗?

其实这话看似在问,实是在叹。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罢。”

柳朝明淡淡道:“侯爷明白,陛下这话并不是问我,我在大殿上不过是个影子,他想问的人是影子背后含恨而终的先师。”

齐帛远道:“因此本侯现在要问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讥讽之意毕现,吐出四个字:“昏聩无能。”他道,“当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书生义士进言相劝,他杀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现在后悔了想要弥补?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补牢。”

齐帛远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叹。

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

旁人只道这位年轻的左都御史沉潜刚克,铁面无私,正如老御史一般,但齐帛远知道,这其实是自雾里看花的表象。

当初柳昀拜入孟良门下,还不到十二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其实孟良一度是不收门生的,柳朝明能拜他为师,据说还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后,竟意外发现此子天资极佳,是百十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随开国十年间的旧事了。

齐帛远记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东海倭寇扰境,孟良忙得几乎衣不解带,却还要将柳朝明带在身边,宁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个时辰学问。

少时的柳朝明个头长得慢,十二岁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却慢条斯理一年窜半寸诚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孟良只好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将他抱在怀里暖着。

孟良说,后来柳昀醒来,就自怀里默默看着他,本以为这孩子要说些甚么,谁知就说了一句“我会好的”,闭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这性情。

明明是个孩子,却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江水。

孟良是个耿介脾气,以为言传身教不得当,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岁时,孟老御史觉得他太过孤僻,想让他去翰林进学,学会与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广闹匪盗,据说是官盗勾结,孟良作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将柳昀放在了时任翰林院掌院的齐帛远府上。

老御史是一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人,把柳昀交给齐帛远时,只交代了一句:“这是为师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阵子。”

齐帛远记得,当时十三岁的柳朝明站在府内中庭,十分安静地看着孟良离开。他面上似乎没甚么表情,一双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团雾气,整个人动也不动。

齐帛远走上前去,温声道:“我听说,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

然而这话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过了好一阵,柳朝明才回转身来。

他微仰着下颌,眼帘却是垂着的,这副表情,像是在极力忍着甚么,须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欢朝明二字,也没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柳昀。”

齐帛远尽量放轻语气:“好,柳昀,这两年你便跟着我,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去翰林进学。”

他说着,回身往内府走,再一次温声道:“来。”

齐帛远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后却没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柳朝明仍站在远处,又望向府门的方向。

他到底还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愿被人轻易放弃。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尽全力跟着恩师做学问了。

齐帛远问:“你这是怎么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缓缓地,无助地笑起来。

那双十分好看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所有的情绪——惊诧,难以置信,愤怒与难过,全都毕现眼底。

甚至连他的语气都是讥讽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吗?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齐帛远震惊地看着这样的柳昀。

旁人笑的时候都如春风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还好,若仔细看,才发现他所有深埋于心的不甘不忿都会自眼中曝露。

齐帛远听说过柳家“存天理,灭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家风竟会将一个资质当世无双的孩子逼成这样。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门下之前,仿佛是独自从柳家逃出来的。

昔日景元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是才情锦绣,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义耿介,是非分明的,齐帛远与他二人不一样,他是真正的书生,性情里自带一股温和儒雅的悲天悯人。

他看着这样的柳昀,轻声道:“孟良只是外出办案,怕耽搁你进学,才将你放在我这里。你这么好的资质,他怎么舍得不要。”

柳朝明眼里全是不信:“是吗?”

齐帛远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来,但你要记得,这一年余,我是你的先生,你当日日与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搁。”

柳朝明听到这里,一刻也不停顿地往府外走。

他还没走出去,齐帛远又叫住他,说:“柳昀,你其实还是常笑些好,日后在我这里,你不必掩饰自己。”

柳朝明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时隔经年,当初那个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长成静如深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齐帛远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

柳朝明接着方才封藩削藩的话头,续道:“就算朱悯达能顺利登基,接下来免不了要动干戈,征伐战乱,民生刚稳固一些又要堕于水火。真不知朱景元当初抢江山来做甚么,为了看他哪个儿子打起来更厉害些么?”

齐帛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机锋:“‘就算’?甚么意思?”

柳朝明又讥诮地笑了一下:“文远侯不避世了?”

齐帛远叹了一声:“罢了,为了一点旧情,陪几个故友争了半辈子江山,非我所愿也,日后的,就留给你们罢。”他说着,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离开奉天殿后,陛下单独问了我甚么吗?”

柳朝明想了一下:“苏时雨?”

齐帛远道:“他问,谢煦除了一个孙女,可还有甚么后人。”

柳朝明眉头微锁。

齐帛远道:“其实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苏时雨早已托人与我带了话,道明她是谢煦孙女了。”他笑道,“你担心过了,她到底是谢煦之后,虽身为女子,承她祖父之学,加之多年官场历练,已可独当一面,或许有一天,她能如谢煦一般算无遗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谢相当真算无遗策,当年‘相祸’将起,他为何避于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会累及家人惨遭横祸吗?”

齐帛远道:“这世间障眼法,大都脱不开一个‘情’字,谢煦是重情重义之人,他不信皇权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会做到甚么地步。”

他说着,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样,以你的智谋,难道看不出苏时雨早留了后手,可你还要多此一举地知会我一声,为甚么?仅仅因为你曾与孟良许下的诺言吗?”

柳朝明未答这话。

当初他发现苏时雨是女子,让她避于杭州时,她也曾问过一句:“大人图什么?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而彼时他心中觉得是,可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达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丝“不像是”意味着甚么。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这所谓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叶,风来了,被圈圈涟漪荡开数尺,等风停了,便缓缓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为,镂刻于苏晋骨血中的坚韧与通透,最终会令她走上与老御史一样的路。

而直至今日,当苏时雨穿着绯袍,以退为进要为请立一方功德碑时,柳朝明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换作老御史,大约会以大随律令请圣上将朱稽佑绳之以法,而苏时雨是谢相之后,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绯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叶突生根蔓,长成一片莲叶田田。

自此,他再也没办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个瞬间很是无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其实深埋于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厌倦了这十数年的按部就班。在那个瞬间,他甚至想,将军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早已选择了一条独来独往的路,他当是身无负累,杀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这条路上,他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齐帛远临上马车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意已没了,敛着双眸站着,眼底罩着雾气,含带些许茫然与惋惜。

齐帛远道:“孟良去世前,曾说你凡事都压在心底,这样不好,我虽避世,却不是甚么人都避而不见,你若有甚么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扰,来侯府寻我便是。”

柳朝明没正面答这话,却恭敬地合手施礼:“学生恭送先生。”

明明还未至午时,天地的颜色都暗了下来,世间卷起呼啸长风,承天门外连半个行人都没了,是急风骤雪将至。

齐帛远登上车辕时,抬头看了眼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檐避上一避罢。”

第73章 七三章

年关将近,至腊月二十,各衙司陆续停政,都察院年来事宜繁多,一众御史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时距苏晋弹劾三王朱稽佑已过去十日,震动朝野的登闻鼓山西道一案渐次平息,却引来一缕染着桃花色的余韵。

苏晋才名在外,年纪轻轻官拜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就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此登闻鼓案后,苏御史之名传遍京师,加之为人谦和有礼,长相清雅标志,一时之间求嫁无数。

单说她当夜回府以后,也就歇下来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门,来头还不小,手里拿的是大理寺卿张石山幺女的八字。

苏晋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没半柱香,又有人拿着钦天监监正六小姐的八字来了。

苏御史深感不妙,以身体不适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赶回宫中,一头扎进都察院死都不出来了。

这就苦了副都御史钱三儿钱月牵。

却说姻亲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晋上已无高堂,其人避于衙司不出,那些求亲的走投无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内衔儿比苏晋高的,勉强能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赵衍与钱三儿。

柳朝明不消说,没人敢拿这事去烦他。

赵衍巴不得将自家两个女儿全塞给苏晋,这是对手,也不能找。

于是算来算去,只余一个钱大人。

钱三儿在钱府如一根野草般长大,有了功名后便搬出来自立门户。前几年也有许多人家保媒拉纤,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干累了就致仕出家”让诸臣工望洋兴叹。

钱御史于是恬淡无欲地过了好些年,岂知这几日,府上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钱三儿手里捏着一杳被朝中各大员硬塞来的八字,深思,他要怎么样妥善而又不伤及各臣工颜面地将此事解决呢?

让苏晋自己挑一个?钱三儿摇摇头,且不说眼下苏晋根本无心娶亲,就是她有心,对着这十余帖迥然相异的八字,她哪里辨得出良缘孽缘,总不能抓阄吧?

钱三儿想,这可愁死本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钱三儿这头愁归愁,赵衍那头已张罗起来,将苏晋的八字拿了跟婉儿妧儿都合过,皆是良配,一时喜上眉梢。

然而过了会儿,他又乐极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该把婉儿与妧妧的画像带来,让苏晋自己挑,挑合意了,说不定今日就能把亲事订下来,省得外头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抢女婿。

腊月二十八那日,宫里有只老猫死了,阖宫上下都惊了一跳。

这猫是已过世的淑妃养的,淑妃出生卑微,当年只是个选侍,诞下十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尚无子嗣,便将朱弈珩寄养在贵妃宫里。

彼时淑妃饱受生离之苦,成日以泪洗面,便是景元帝将她封为婕妤也难以解忧,直到后来养了只猫才缓过来。

便是这只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