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闻岚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与‘崔嵬’还在,数年前,四殿下一个不慎将‘世上英’弄丢了。”

苏晋愣道:“怎么会?四殿下沉稳持重,不像是马虎大意的人。”

舒闻岚道:“这我就不知了,听说是丢在了河里,当时还命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可惜谁也没再见过这把‘世上英’,圣上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苏晋还苍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却丝毫不见病色,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不过啊,后来有个传言,说四殿下其实是将这柄剑赠给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

苏晋讶然,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极少与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闻岚又添补了句:“不过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给了她,想必定是日日里别在腰间招摇过市,所以啊,不可能。”

这时,那名去东宫取“崔嵬”的内侍已将刀带到。

朱祁岳指着悬于高枝上的绸子花球,对朱南羡道:“看那朵花,谁先摘下算谁胜!”

朱南羡将刀握于手中:“好!”

言讫,二人先后纵身,足尖自水岸轻点,朝露台跃去。

景元帝愉悦道:“朕的十二子与十三子要比武,众爱卿不必拘谨,可以凑近些去看。”

一旁的内侍是个会来事的,景元帝话音方落,便扯着长音道:“十二殿下与十三殿下比武啦,快来看呀——”

而露台旁侧的一众乐师见了此场景非但不退,反是跟着刀剑出鞘之声,吹出一阵高亢的笛音。

欢畅之音令人的心境也为之一松,少倾,瑶水两旁便当真有人起身凑近去看,方才还有些拘谨的人群此刻终于渐渐放开怀来。

水岸点着花灯,或悬于树上,或浮于河面,那棵撑着花球的树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横生交错。

笛音伴着鼓点,“青崖”与“崔嵬”转瞬间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羡趁着朱祁岳不备,足尖在一旁的矮树上借力,跃上一根高枝,惊落一树落雪。雪色映着灯火,像踏着烟花。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龚荃并着五部尚书与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倚老卖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东海,春辉永绽!”

十殿下朱弈珩举着杯朝四王七王遥敬道:“四哥镇守北疆,七哥治理凤阳,这些年几次回京都与二位皇兄错开,久未谋面,自此以后,还要多来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这句话见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邻,日后倘你想聚,只要来信一封,为兄定备上薄酒,赶赴广西与你对饮。”

朱昱深举起杯,三人再各自遥遥相敬,仰头一饮而尽。

朱南羡借着比朱祁岳先登上树,始终比他快出半个身子,眼见伸手就要够到枝顶花球,他忽然扬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说着纵刀往朱祁岳攀住的那根树枝上劈下。

朱祁岳一个失力,往下滑落数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稳住身形,仰头气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诈!”

朱南羡一勾手将那花球揽于怀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厌诈。”

朱祁岳高呼道:“说得好!”他忽然挑剑挽花,自树梢头纵身跃下:“十三,你也得当心了。”

沾过血的剑身古朴无光,却无坚不摧,朱祁岳跃下树梢的同时,将剑架在了朱南羡足下丈远的细枝上,将他下方的枝干剃了个秃噜。

朱南羡大笑一声,踩住最后一根枝桠,倒身而下,将“崔嵬”往树身里一送,稳住身姿,谁知朱祁岳正勾着脚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怀里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边厢,礼部侍郎邹历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独酌的沈奚,走过去殷切地道了一声:“沈公子?”

沈奚听这语气不对劲,眉梢一挑,笑盈盈将手中杯递过去:“邹大人来我这讨酒喝么?”

邹历仁忙道:“不讨不讨。”他犹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帖八字,赔着笑道:“我听说,沈公子跟苏御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后半截话没说出来,但沈奚该懂。

邹侍郎家的这位小姐一来样貌平平,二无才名在外,他原也想着去找钱三儿,可一打听,钱三儿府上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他实觉抢不过,这才狠下心来找沈奚,巴望着苏御史能看在与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这门亲事。

邹历仁也知沈公子素来不爱管闲事,若非他家闺女年纪大了,实在没法子,他是不会出此下策。

岂知沈奚瞥到他手里的八字帖,竟毫不见外:“邹大人想跟苏御史说亲?”

然后他放下酒杯,眼里的笑意满得要溢出来,“那敢情好,您随我去,我帮你问问她。”

朱南羡与朱祁岳一时相争不下,两人各自用力,只闻一声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间散开,早埋于绸中梅花瓣忽然自树梢洒落,像是凌空降下一场花雨。

与之同时,只听“砰”的一声鸣响,瑶水桥头,几名内侍在花雨洒下的瞬间点燃烟火。

烈焰接连不断地窜上苍穹,伴着笛声鼓声,炸出一片玉树琼花,又如流星般缓缓坠落。

天地间都是缤纷的色泽。

朱南羡仰头看向这华彩,心思微动,不由朝河岸望去。

苏晋也正自这烟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来。

可惜,这一眼连一刹那都没有。

下一刻,朱南羡就眼睁睁地看着沈奚领着礼部邹历仁来到苏晋身边,几人对拜过后,邹历仁便自怀中取出一张八字红帖,讪笑着,递给了苏晋。

第77章 七七章

朱南羡与朱祁岳打了个平手。

景元帝赞扬道:“好!朕的儿子,该当个个踔厉风发。吴敞,将朕的昆玉弓拿来赐给南羡。”

吴敞应诺,小声吩咐一旁内侍几句,内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岳,想了想道:“你这些年在岭南挂帅,连上前年曹将军过世也没能回京师祭拜,这次既回来了,就多住一阵子,朕听安平侯说,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宫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无咎之妹。依大随习俗,正妻诞下嫡长子后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岳称是。

景元帝又道:“听说你回京后,日日跟着南羡往北大营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师住上半年,没个正经职务实在不好。”他说着,忽道:“左都督,龚尚书。”

戚无咎与龚荃齐声应道:“臣在。”

景元帝道:“将鹰扬卫交给祁岳暂领。”又一看朱祁岳眸中的惊诧色,缓缓笑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猎,你二人帮朕个忙,清早便将虎符给他。”

鹰扬卫是上十二卫之一,虽不比羽林卫与金吾卫,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统领亲军卫实乃莫大的殊荣。

朱景元一生之爱都给了故皇后,可若要说他这辈子亏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与朱祁岳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宫后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狱,她也被降为选侍,随后诞下十皇子朱弈珩,虽被晋为婕妤,但亲生儿子却被抱去了皇贵妃宫里。

直到后来诞下朱祁岳,才被封为淑妃。

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样,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颇多,而随各将军去营中修习武艺,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权。

朱十二很小的时候,日夜都盼着小十三自军中学了东西,来他宫里教他。也许他从未察觉,当他看着在自己眼前比划得认真的小十三时,眼里都会露出极歆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落在淑妃眼里,便是一道心伤。

这个性情一直平缓如水的女子一生从未求过朱景元甚么,就连当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着泪看着,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让十二跟着小十三一起去军营。

却石沉大海。

彼时朱南羡一身三脚猫功夫,教了半年连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于是小小的他抱头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脸,展颜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让你跟着我去军营吧?”

朱祁岳摇了摇头:“没用的。”他的母妃已经去求过了。

朱南羡那双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坚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说过,我要甚么他都会允诺,我帮你去求他。”

于是一个月后,当朱祁岳站在马蹄扬尘,铁甲森然的军营,他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不一样,有的东西对他而言比摘星还难,对十三这个嫡皇子来说,不过是一句话。

但小小的朱祁岳又想了,他向习武便可习武,求仁得仁,其实也不错。

何况十三从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过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为兄为友。

朱祁岳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儿臣——谢父皇隆恩。”

这厢事毕,翰林院吴掌院呈上一张金帖,上书十数个为朱十七拟的字。

景元帝拿起来一扫而过,目光忽然在“旻尔”两字上顿住。

翰林为皇子拟字都有个讲究,若非与其出生息息相关,便是要对其人生,对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无一不是对景元帝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的,除了“旻尔”。

旻是秋,朱景元记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而那年他正是在这样的时节凯旋归来,初见到十七,他业已一岁,皇后等了他快两年。

“旻尔”二字里没有挥笔泼墨的锦绣江山,也没有悲悯的孺人情怀,可“尔”之一字像有无限长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这些年对故皇后的思念。

这个字,就像拟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问:“旻尔二字,是你们当中谁拟的?”

吴掌院愣了愣,连忙拜下:“回陛下,这字不是臣等拟的,是都察院苏御史昨日送过来的。”

众臣都在听景元帝赐字,站得错错落落,乍一听闻这字竟是苏晋拟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与沈奚邹历仁立在一处的她。

朱景元的声音一下便凉下来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么帮着翰林拟字?”

苏晋上前来拜下,还未作答,朱十七便抢着道:“禀父皇,是儿臣听闻苏御史高才,请他帮忙拟的。”他实在忍不住满心欣悦,弯下腰恳请道:“父皇,儿臣喜欢旻尔这个字,求父皇为儿臣赐字旻尔。”

景元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半晌,才移目扫了朱十七一眼,冷笑着斥道:“没出息。”然后面无表情道,“你也就配‘旻尔’二字。”

提了朱笔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悯达,今晚你多操持一些,明日冬猎的事宜由你定夺,等卯时要动身了,朕再过来。”

朱悯达道:“父皇放心,儿臣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景元帝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又道:“冬猎过后,正月初七昭觉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门楼迎春,开朝后巡视三军,都由你代劳罢。”

此言出,连朱悯达都愣了一瞬——

历朝历代,开年后的国运乃重中之重,因此年关后的祈福,迎春,巡军,无一不是由帝王亲自操持。

而朱景元将这些事宜全交由储君,大约是等开春巡军过后就要传位了。

朱悯达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儿臣遵命。”

景元帝端起酒杯,对着坐下众人遥遥一举:“朕乏了,尔等尽兴。”仰头饮尽,扬长而去。

方才诸臣工俱已开怀,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尽欢,或有不拘小节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来。

朱南羡神思不定地饮罢几位皇兄递来的酒,眼见着礼部邹侍郎又摸出那张八字红帖递到苏晋跟前,正要冲过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尔闪忽着双眼看着他:“皇兄,我们去皇嫂那边看麟儿好不好?”

朱南羡的目光黏在那张红帖上,有些不耐烦:“你自己不能去吗?”

朱旻尔分外难为情:“那里都是女眷。”

朱南羡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尔眨巴着眼望着他:“方才九哥与三哥一起去对岸了,皇兄没瞧见吗?”

朱南羡这头记挂着苏晋,也没多想朱稽佑与朱裕堂去女眷那处做甚么,就看着邹历仁滔滔不绝地说完,又要将红帖往苏晋手里塞。

朱南羡烦不胜烦,姓沈的王八蛋,就晓得看戏,也不知拦上一拦!

他再等不了,抛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让他陪你找乐子!”

就在苏晋接过红帖的一瞬间,眼前一道人影一闪,红帖倏忽间就从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羡稳了稳气息,仿佛很平静地将手中红帖看了一看,“咳”了一声,端出三分严肃问道:“邹侍郎这是在做甚么?”

邹历仁有些吃惊,怎么,十三殿下当了左宗正,连臣女婚嫁这等闲事都要管了吗?难道是嫌自己没跟他打招呼?

邹历仁于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为自家长女与苏御史说门亲。”

朱南羡脑仁儿一疼,脱口而出:“大胆!”

邹历仁一脸惛懵,似乎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个大胆法。

这时,沈奚忽然“啊呀”了一声,分外讶异地上下打量了邹历仁一番,拱手鞠了个大礼,“这可真是要恭喜邹大人贺喜邹大人了!”

邹历仁脸上写着五个字——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释:“敢问邹侍郎,邹大小姐今日可来了?”

邹历仁道:“来了呀。”

沈奚道:“看来,明日冬猎,十三殿下决意带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这么说——”他故意顿住,等着邹历仁将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测着又道,“十三殿下想纳的妃岂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羡忍无可忍,一脸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的表情。

他再稳了稳心绪,对邹历仁道:“邹大人莫要误会,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邹历仁的心这才从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来,福泽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苏御史说成亲那叫万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结亲,做成皇亲国戚,那便有些无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馅饼,倘若是张金饼,只会将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这意思?”他再细细一想:“啊,我又知道了。”

然后他笑嘻嘻地说:“邹大人,殿下这正是要为令千金与苏御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给一名内侍了,朱南羡一摸腰间,平静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后他四下望去,看样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羡尚未走远,苏晋便在身后唤了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