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诧异道:“他竟能动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说出来真是吓死人了,老十说,他在都察院有同伙,能帮我拿到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顺便做做手脚,栽赃给沈家。”

黑袍人道:“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是从登闻鼓曲知县一案得来的。都察院能接触到此案的人,官职一定不小。为首四人中,柳昀,赵衍,钱月牵,苏时雨,个个不简单,朱弈珩说的人是谁?”

朱沢微颇是无所谓:“不知道,他不愿说。”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丝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户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猎上动手了?”

朱沢微眉间朱砂殷红一闪:“笑话,你没听到昨晚父皇说了甚么吗?冬猎过后,朱悯达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这个意思,等十五巡完军,就该准备着登基了。

“朱悯达若继位,头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凤阳再率兵打进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朱南羡占南昌要地,又能号令西北卫所,他若存心要护他这个大哥,便是联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与他战个平手,想攻入应天府是难上加难。”

他说着,冷哼一声:“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么,说他还需再部署几日才能将他从都察院得来的证据给我。我哪来的几日给他,我一日也不想给!”

黑袍人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猎前搜山的侍卫里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场里安插了暗卫?”

朱沢微“嗯”了一声:“这些暗卫都是死士,无名无姓,无根可循,等事毕直接死个干净,何况,除了他们,我还藏了一招暗棋。”

他说到这里,阴柔好看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狠厉,“他们在宫前殿做局设计我,还嫌不够?又搞了几只猫来故弄玄虚?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个布局人是朱悯达还是旁的谁,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胜,先把皇位抢到手里才是正经。到那时,我定要这些设计我陷害我的人一个一个不得好死。”

黑袍人问:“若抢不到皇位,你该怎么办?”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这有甚么好问的,成王败寇,抢不到不就是一个死?”他顿了顿,“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黑袍人却不答这话,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传位,你眼下动手实在仓促,其实若由大皇兄继位,你也不一定会死。我帮你去找十三,他从小心善,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若他愿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从心头起,回转身来讥讽道:“找朱南羡做甚么?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吗?这么多年,我已苟延残喘地活够了。”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对你很好吗?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岳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羡不要的,顺手塞给你的。”

一阵风过,将黑色兜帽往后掀了些许,露出朱祁岳一双狭长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翘,却带着些许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难道不是吗?你小时候想学武,你母妃怎么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羡在父皇跟前一句话便把你拉去军营做陪练,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将士谁把你这个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后的庶皇子当回事?

“你当初喜欢戚绫,心心念念要娶她,结果朱十三一句不愿娶妻想在西北领兵,父皇便为他辞了与戚寰的婚约,又为了保全戚家的颜面,把戚寰硬塞给你。

“学武的皇子都要外出历练,当年曹将军要带朱南羡走,可是这宫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悯达,太子妃个个觉得曹将军太严苛,怕咱们的嫡十三殿下跟着他吃苦,后来怎么办?不是又把你塞过去?”

朱祁岳垂眸低声道:“当初将军要带十三走,是因为母后仙逝,将军怕他闷在宫里日日难过。将军虽严苛,我却能跟着他学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这个,才跟父皇请旨让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么样?你落入山匪手里性命垂危时,不是我赶来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险些不能习武时,不是我背着你一家一家去求医?你在军营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时的哀思,你命悬一线时以为自己此生不能习武时流的泪,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吗?他不知道。

“因为你不敢让他知道。

“因为早在他一句话便可让父皇打破规矩,准允你去军营习武时,你便明白朱南羡与你是不一样的,朱家十三与朱家十二之间,是有尊卑之分的。”

朱祁岳道:“那些都是旧事了,我自小学武,尽我所能未曾耽搁过一日;将军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倾囊相授,那回将我遗失在山匪手里,他直到故去前都还内疚;还有寰寰,她很好,成亲这几年,我已慢慢学着要喜欢她了。”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几乎要笑出声:“你是跟曹稚那个草莽将军混久了学来一身侠道凛然?真当自己是个江湖人,凡事讲讲情面讲讲义气便得过且过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这是夺嫡,不够狠心只有一个结果——死。”

然后他收起一脸讽意,淡淡地又一次问:“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朱祁岳沉默片刻,转身没入茶肆晦暗的灯色中:“兵在我手里,我只用来保你,不想伤人。”

朱沢微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幼稚,沧海横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时就由不得你了。”

封岚山位于应天府以西,山势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广地界。

冬猎一行车马卯正从皇城出发,沿途由虎贲卫开道,途径岙城,至酉时才行至封岚山脚下,随后安营扎寨。

照往年的规矩,冬猎共有三日,即开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头一日为皇子间的比试,之后两日随行臣工也可进林场行猎。若皇上尽兴,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总归要初六回到京师,否则赶不上初七昭觉寺祈福。

这两年景元帝圣躬违和,不便行猎,各衙司跟来的臣子便少些,大都只为伴驾助兴,是以重头戏便放在了皇子之间的比试上。

而因前几年,比试夺魁的都是朱南羡,他此次狩猎非但要带上戚绫,还被安排在最末一位入林。

初二这日晨,众皇子先抓阄决定入林顺序。

等结果出来,头一个进入林场的是十四皇子朱觅萧。只见他一身劲装越众而出,对景元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举目环顾众皇子,笑道:“儿臣既是第一个入林,平白比诸位兄弟多出些优势,儿臣不愿胜之不武,愿效仿十三皇兄,带上一人入林。”

景元帝道:“随行鲜有女眷,你要带的人只能从众臣工中选,你已有亲兵,再带上一人岂非多一分助力?”

朱觅萧的目光扫过圣驾周围的众臣,落到苏晋身上:“禀父皇,儿臣想带的人是——苏御史。”

有萧疏的风自山林吹来,朱南羡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紧。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安静听那朱觅萧又道:“苏御史是朝廷新贵,又是头一回来冬猎,随儿臣入林,儿臣少不得要分神照顾他。况且——”他一笑,“儿臣素来仰慕御史高才,听闻这两年来,十三皇兄正是跟他讨教不少,才有此长进,因此儿臣也想趁冬猎的契机,跟苏御史求教一番,望父皇肯允。”

景元帝听了这话,“唔”了一声:“容朕想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朱南羡身上,见他没甚反应,微一展眉,正要开口回绝,不曾想这时朱旻尔忽然越众而出,揖道:“父皇,不如让苏御史跟着儿臣罢?”他默了默,又想起一个理由,“苏御史为儿臣拟字,儿臣还未来得及感激她,也想趁此冬猎,以表诚心。”

然而话音落,上头却再无回应。

朱旻尔不由抬眸望去,只见朱南羡仍是垂眸站着,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反是站在景元帝一旁的沈青樾此刻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眸色清冷地看着他,眉间似有隐忧。

朱旻尔有些茫然。

他知道苏晋与他十三哥走得近,也知道朱十四从来不安好心,原想着帮忙拦上一拦,眼下看来,却是好心办坏事了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听朱景元缓缓道:“旻尔,你是幼,你十四皇兄是长,你好端端地跟你皇兄抢什么?”然后他一眼扫过朱十四,“觅萧,就听你的罢。”

朱觅萧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83章 八三章

各皇子可带八名亲卫进入林场,其中,朱悯达带羽林卫由指挥使伍喻峥随行,朱南羡带金吾卫由指挥使左谦随行。

朱南羡是最后一个动身的,此时距朱觅萧带苏晋入林已过去一个时辰。

封岚山下长风凛冽,山上林中积雪皑皑。

朱景元看着前方静默无声的密林,双眼微阖,忽然悠悠道:“虎贲卫。”

“在!”

“再过三刻整饬入林,若谁胆敢对朕的太子动手,格杀勿论!”

“是!”

朱南羡是自西南方进入封岚山的,一入林中,他便率左谦直奔最近的岗哨。

他早前在岗哨附近安插的金吾卫是由两名留守,两名行追踪之责,直到进入下一个岗哨范围内,互通完消息再返回。

留守在西南岗哨的金吾卫一见朱南羡纵马而来,拜见过后,便称:“禀十三殿下,属下这里并没见到太子殿下的踪迹。”

朱南羡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徘徊几步:“朱十四呢?你们可有看到他?”

那名金吾卫道:“回殿下,也没有。”

朱南羡眉头紧锁。

他分明记得方才朱觅萧也是从西南方入口进山的,岗哨在高处,自此往下瞭望,何以会没见到?

朱南羡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勒马转身一观山势,随即吩咐身后金吾卫道:“你等即刻去其余七处岗哨查明太子与朱十四的踪迹,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极西三个岗哨为重中之重。本王就在这里等,速去速回!”

“是!”

几名金吾卫走后,朱南羡目光扫过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戚绫,对左谦道:“本王把她交给你,一旦找到大皇兄踪迹,由你带所有金吾卫暗中跟着,以护皇兄周全。”

左谦虽已猜到他的意图,仍是问了句:“殿下要独自去找苏御史?”

朱南羡“嗯”了一声:“她是为本王卷进来的,本王不能不管她。”

左谦道:“林场危机四伏,殿下独自一人恐有危险。”他略一思索,又道,“殿下不如带上金吾卫随行。林中各岗哨附近还有早前布下的金吾卫在,末将带阿山暗中保护太子即可。”

朱南羡道:“不行,羽林卫不是等闲之辈,倘若他们当真叛变,你与阿山如何以寡敌众?就算林中还有我们的人,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左谦见他心意已决,便道:“好,那便让阿山跟着殿下,末将带其余金吾卫去保护太子殿下。”他一拱手,“殿下放心,末将会拼死护太子殿下周全。”

封岚山大致以岚水为界,以内是林场,以外是禁区。

林场很大,等闲人若摸不着方向,在里头困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是以朱南羡派去的金吾卫虽是自岗哨间直来直往,也需花上小半天功夫。

朱南羡一直从辰时等到午过,金吾卫才陆续回来。

朱悯达的踪迹已找着了,左谦带着金吾卫正打算跟去,忽见有一名小将气喘吁吁地回来,正是方才左谦口里的金吾卫小旗阿山。

阿山一见朱南羡便道:“殿下不好了,属下从极西岗哨处得知,十四殿下自进入林中,便绕行往西,跨过岚水往禁区去了!”

朱南羡的瞳孔猛地收缩:“驻守在禁区边的侍卫没人拦着也没人禀报父皇?”

阿山道:“没有,至少属下这里没接到消息。”

朱南羡眉间浮起些许愕然,片刻,他似乎想明白了甚么,眸底竟涌出一丝伤色——是他父皇默许了。

他面沉如水地勒转马头,对阿山道:“即刻上马随本王去追。”

然而两人还未行得两步,则见戚绫也打马追来。她一身白裙红袄,在这凛凛早春娇艳得像一瓣梅:“殿下要去哪里?”

朱南羡心急如焚,不愿多说:“你去跟着左谦。”

戚绫摇了摇头,她直觉有事发生,始终放不下心:“不,臣女要跟着殿下。”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起眉头。

戚绫又道:“殿下,臣女会骑马,一定不会拖殿下后腿。”

朱南羡抬眸看了眼天色,不远处的云团子已蓄得很厚,他心知不好,只得道:“那你好生跟上了。”又吩咐阿山,“倘若她落下,你便带她出林,不必再来寻本王。”

苏晋知道朱觅萧没安好心,可惜她与覃照林只有两人,如何抵挡得过十四手下八名亲兵?

一到禁区,朱觅萧便命人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覃照林反抗不得,只得让人捆了。

一行人等沿岚水往西行数里,远离林场,直至未时,才至一处林间停下。

苏晋举目望去,这是一处灌木林,林子不疏不密,奈何初春寒潮未褪,天边层云如盖,更远处的山岗似罩上一团雾气,已迷迷蒙蒙看不清了。

朱觅萧命人将苏晋与覃照林背身捆于一棵树上,然后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只见一名亲兵自马背上取下一个沾血的麻袋,掏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扔在他们跟前的地上。

苏晋心下一凝,脱口问道:“你想做甚么?”

朱觅萧冷声道:“宫前殿的案子本王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户部钱之涣是老七的人,没了钱之涣这株摇钱树,老七是亏的。而东宫却借此局肃清羽林卫,打压本王与老七,这布局人不是朱悯达与朱南羡又能是谁?”

他轻慢地笑了一声:“自然,里头也少不了你与沈青樾从中作梗。沈青樾本王逮不住,但朱十三不是说他喜欢你吗?他敢拿本王做饵,设局陷害本王逼疯本王的母妃,本王今日就要拿你作饵,让他看着你惨死。你说到那时,他会不会也疯了?”

苏晋听到“作饵”二字,心头蓦然收紧。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此刻已有些癫狂的朱觅萧,心知无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会激发他的杀心。

朱觅萧看苏晋抿唇不言,心中一时有了得逞的快意,冷嘲热讽道:“多亏了父皇,千想万想总算明白他宠了二十余年的十三皇兄大约是个断袖,也想将你处之而后快,否则本王今日之计怕是没那么容易得逞。”

言罢勒转马头,带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覃照林看着朱觅萧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问道:“大人,他说的是啥意思?俺没整明白。”

苏晋却没答这话。

天已彻底阴了,静谧无声的丛林深处传来些许不安的气息。

苏晋紧盯着不远处的那块足有盆口大小的肉,心想是甚么样的猛兽才需以这样大一块肉作饵。

血肉的面上光滑发亮,似是被人刷了一层油。她心下正狐疑,恰好一阵风吹来,送来一股隐隐的甜腻香气。

苏晋愣了愣,脑子蓦然间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的心狂跳起来——不,这不是油,是蜂蜜!

“照林!快、快想办法脱身!”

覃照林奋力挣扎了几下,烦躁道:“不行,这牛皮绳忒足了,没有刀子俺扯不开!”

苏晋道:“我身上有刀子!”她沉了口气:“我后腰里处缝了个暗囊,里面有匕首,你来拿。”

覃照林道:“这咋行?你是女的,俺咋能随便——”

他话未说完,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动,又似伴着一声猛兽的低吼。

苏晋瞳孔不由放大,顷刻急道:“命都要没了还管甚么男女?赶紧拿匕首!”

覃照林“呔”了一声,心道不管了,保住小命才是正经。当下屈下双腿,矮身将手肘反撇成一个几欲折裂的角度,满头大汗地去苏晋腰间摸匕首。

林中的响动越来越沉重清晰,须臾,竟变成声声震地的疾跑。

苏晋目不转睛地盯着丛林深处,覃照林终于够到她腰间匕首,他以拇指撬开鞘身,反手往手里一握,也不顾狭小的空间内,锋刃划伤他的手掌,立时将绳索割开,又回身迅速去割苏晋身上的绳子。

正这时,林深处一团黑影疏忽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