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简静,照在纸上为浓墨镶上金边。

短短一句话,朱南羡反复看了数遍才放进袖囊里收好,对戚绫道了句:“多谢。”

他为兄嫂戴孝, 额间绑了一条素色抹额, 不过几日已瘦了许多。

戚绫垂下眸, 又自取了银针递上前去, “这是臣女带给殿下的, 这里虽已戒备森严, 殿下多防范些总不为过。但苏大人说,若事出蹊跷,便是连银针也不可信的。”

朱南羡又道了句:“多谢。”

然后戚绫便不知当说什么才好了。

她是女子, 有天生的敏感纤细, 直觉朱南羡对苏晋是不一样的, 而这样的不一样, 几乎超过了所谓的至交之情。

戚绫心中有惑,却问不出口,回头望院中石桌上望去,道:“殿下用些斋饭吧。”

鹰扬卫已用银针验过她方才送来的斋饭了,朱南羡只“嗯”了一声,走过去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齐,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天好像一下子就暖了,四下里焚着香,檀味浓得像要将春光凝成雾。

朱南羡吃得很慢,却很仔细,仿佛满世界只有这碗斋饭值得他认真相待,连吞咽也是缓缓的。

但戚绫知道这是因他吃不下。几年前她母亲去世,心中钝痛几乎让人失了五感,近十日时间她滴米未进。

她不知怎么愈发难过起来,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却不知他心中何所求,于是只好将方才的惑处问出口:“殿下珍之重之的那方玉佩,是与苏大人有关吗?”

朱南羡手里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说话,正殿方向忽然传来女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东华殿与东宫正殿相去甚远,在这里都能听到喧哗,想必是出事了。

大部分鹰扬卫都被勒令在内殿把守,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谁走谁留。这时,垂花门外进来一人吩咐道:“此处留下四人,其余的跟本王走。”

正是朱祁岳。

他其实方才就到内殿外了,未曾进去是因为实在不知当怎么面对朱南羡。

朱祁岳看了朱南羡一眼,跟戚绫交代了一句:“你也留在此处。”便带着数名鹰扬卫往前院而去。

离得近了,竟听到有“嘶嘶”的声响,须臾便见几条青纹蛇自树梢探下半截身子,张口对着众人吐信,几名鹰扬卫已要拔刀斩蛇,朱祁岳心中一凝,当下道了句:“别管这里,快去正殿!”

正殿已乱作一团了,鹰扬卫纵刀急挥,满地都是蛇尸,却还有蛇自各个方向爬行而来。这些蛇,青纹的,黑斑的,蜷曲纠结的,小的只有筷子粗细,大的几欲成蟒。

却不能放火烧,因这里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停灵之所。

一众女眷惊慌失措地挤在一处,有胆子小的已然泣不成声。戚贵妃倒还冷静,将身怀六甲的淇妃护在身后,吩咐殿中的内侍:“拿烛台将它们吓退!”

内侍闻言,慌忙自香案上取了烛台,那些蛇见了火色,虽不再上前,却犹自徘徊没有退走。这时,殿旁一侧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条身覆黑纹的蛇直起半截身子,紧盯着一个正目视前方无暇他顾的内侍,忽然“嘶”地一声往前扑咬而去。

内侍手腕剧痛,手中烛台一下落地,可那黑纹蛇却紧咬不放,长而有力的蛇尾竟要朝他身上卷去。

朱祁岳一到前殿便看到这一幕,腰间“青崖”铮鸣而出,欲将蛇身凌空截断。

那蛇倒也机警,仿佛感受到剑气来袭,蛇尾往回一缩,朝反方向打去。

可惜却没快过朱祁岳的剑,锋刃已至,蛇身在这一收一挥之间竟自蛇尾被纵劈裂开。大蓬鲜血迸溅而出,这蛇犹自不甘心一般,竟驱着裂成两半的身子,往人群处卷去,却在半空僵住,跌落在地。

一众女眷见了这可怖的场景,竟有人径自昏晕过去。

正此时,宫墙外传来一阵刺耳的笛音,蛇群听了这笛音,忽然像疯了似的,再不顾刀光火色,自四面八方朝众人扑咬过来。

蛇群如潮,无孔不入,虽鹰扬卫已将女眷层层护住,仍有几名女子被咬伤。

这些女子若非后宫妃嫔,藩王妻妾,便是京师贵女,朱祁岳心道不好,一面挥剑斩蛇,一面吩咐道:“去外面把吹笛子的给本王揪出来!”又对身后几名鹰扬卫道,“想个办法把棺椁抬走。”言下之意,若蛇群不退,便要放火烧了。

幸而这群蛇疯咬了一番后,眼下竟像是疲了,攻势竟退了不少。朱祁岳趁着这个当口命鹰扬卫齐攻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斩了千条白条,满地无一处不是蛇尸。

身后有胆大的女子见形势缓和,问了句:“你没事吧?”

朱祁岳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舒闻岚之妹舒容歆。因舒闻岚是个病秧子,这舒容歆久而久之倒成了半个大夫。

她正捉了赵妧的手背细细看去,见那伤处只是流血,并无肿胀异象,便问了句:“你可觉得伤口发麻?”

赵妧摇了摇头:“只是疼罢了。”

舒容歆见此,又去看了其余几个女子的伤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这么多蛇,竟都像是没毒的。”

这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些蛇分明是被有心人驱使着放进东宫的,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全是没毒的蛇,只能说明一点——调虎离山。

朱祁岳心神一凝,当下连斩数条蛇虫,吩咐鹰扬卫道:“将各位娘娘小姐保护好,跟本王一起去内殿!”

还没到内殿已然听到沙沙的蛇行之声与刀剑的铿锵劈砍。

朱祁岳疾步冲进院中,则见朱南羡一剑斩断三条蛇蟒,另一只手已取枯枝引了火,往蛇群身上烧去。

他的左手似乎被咬伤了,素白的袖口渗出血来,却没避于殿内,不知为何,离得最近的殿门是关着的,外头还倒着一名鹰扬卫的尸体。

这些蛇与殿外那些一样,在听到笛音扑咬过一阵后,此刻已是力竭,再被火一烧,顷刻便被赶来的鹰扬卫斩得七零八落。

奈何方才留在内殿的人实在太少,一众人等包括戚绫全都受了伤。

朱祁岳看着殿前那名鹰扬卫的尸体,皱眉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一名鹰扬卫答道:“回殿下,方才您走了不久,这些蛇便来了。我等本想护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避入殿中,谁知罗子竟先一步将殿门合上,要行刺十三殿下。我等被罗子与蛇阻了退路,又奈何人手太少,护力不周,竟让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都受了伤,请殿下责罚。”

朱祁岳一摇头:“不怪你们,是本王考虑不周。”

这时,一名鹰扬卫拎着一个身着内侍官衣的人进了院内,将他往地上一扔,禀报道:“十二殿下,这便是那名驱蛇人。”

驱蛇人生得矮小,脸上有一种病态的乌青。他似乎极其惊惧,爬跪在地看了朱祁岳一眼,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朱祁岳分外不耐烦地道了句:“拖出去杀了。”看鹰扬卫已将驱蛇人拎到了门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了句,“等等。”他更不耐烦了,“先将他捆到一旁,本王待会儿还要审。”

心里却想,这还有什么好审的?这驱蛇人是受谁指使,想要杀谁,不是显而易见吗?但又困惑,七哥想要杀十三,他是知道的,但七哥手腕从来狠辣,怎么又放进来些没毒的蛇呢?

朱祁岳是个真正懒得动脑子的人,想不通也就不再想,又欲去看一下朱南羡的伤势,可朱南羡却独自一人折往廊下坐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医正也到了,为朱南羡与被咬伤的女眷瞧了伤口,回禀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这蛇确然像是没毒的,但为以防万一,微臣等仍需将被咬处切开,让沾了蛇清的血排出,再敷以驱毒的伤药。”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就照你说得做。”想了想,怕出意外,说道:“你等先为内侍切伤用药。”

几名医正于是让受伤的内侍分至一旁,自药箱里取出银制小刀与药粉正欲开动,一旁忽有人轻声唤了句:“十二殿下。”

正是前几日朱沢微府上,那名容貌与戚绫有七分相似的暝奴。

她今日正是陪七王的侧妃前来吊唁,此刻跪于地上,呈上一个药囊道:“禀殿下,奴婢乃云南人士,那里多虫蛇瘴气,身上常带着驱蛇清毒的药粉,殿下可拿这个与众位贵主用。”

朱祁岳自她手中将药囊接过,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被捆在一旁的驱蛇人身上,见他正转过脸来,惊疑不定的瞧着暝奴。

朱祁岳将药囊打开,凑于鼻尖闻了闻,瞧着暝奴手背的伤口,轻飘飘说了句:“本王见你也受了伤,怎么不自己先用?”

暝奴诚惶诚恐:“回殿下的话,众位贵主都还伤着,奴婢怎么敢——”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祁岳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药粉往她手背伤处一倒,“嗤”的一声,雪白的粉末接触到伤口竟像要沸起来,原本只是淌血的伤口顷刻间肿胀变大,流出浓黄的水来。

朱祁岳高喝道:“鹰扬卫!给本王将她拿下!”

几名医正为内侍处理完伤口,又为女眷看过,朱祁岳等了半碗茶的功夫,见一众人等都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拣了一瓶方才用过的伤药放到朱南羡身边,随意点了一名医正:“来这里上药。”

医正跪地与朱南羡一拜,将药箱放在他身旁:“殿下,劳您将手腕放在药箱上头。”

朱南羡“嗯”了一声,正要挽起袖口,袖中的字条却刺肤一动。

他忽然想起苏晋写在字条上的那句话——用过的,不可再用;信过的,不可再信;亲眼所见,不一定是真相;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事实。

朱南羡抬手将医正一拦,兀自拾了放于一旁的药瓶,自地上捡了把剑,四下望去,在角落里找到一只受伤的白耗子。

这耗子是被一条细小的蛇咬伤的,此刻已奄奄一息。

朱南羡将瓶口撬开,将药粉洒在耗子身上,只见原本还渗着血的伤口被这药粉一沾突然发黑,这耗子软绵绵的身体像被冻住一般,白皮毛下透出紫灰色,竟是顷刻毙命了。

四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场景,又不约而同地去看方才用过同样药粉的内侍与女子,他们分明还好好的。

朱南羡垂着眸,亦没有说话,只是将药瓶盖上,原封不动地放在了一旁。

正在这时,前院有人来报:“禀十二殿下,都察院的赵大人,苏大人,金吾卫的左将军听闻东宫出了事,不顾鹰扬卫拦阻,往内殿这头来了。”

第102章 一零二章

东宫的蛇尸来不及清扫, 四下里一股难闻的血腥气。

赵衍一行人一到内殿便被守在门前的鹰扬卫拦下, 朱祁岳问道:“赵大人怎来了?”

赵衍带着苏晋与左谦向他行礼:“臣等听闻东宫莫名出现许多蛇, 想到眼下尚未开朝,怕十二殿下人手不够, 又恐这些蛇唐突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这才赶过来看看能否帮忙查个究竟。”

他这话说得妥当,轻而易举借帮忙之由将私闯内宫的罪名盖了过去。

朱祁岳心中却想, 这还有什么好查的,连他都知道这是他七皇兄做的,难道赵衍猜不出来?

春光淡淡的, 苏晋随赵衍见过礼, 便朝院中望过去。

院中嘈嘈杂杂, 前来吊唁的女眷,伺候于殿内的内侍,太医院的医正还有鹰扬卫全都聚于此。苏晋自人群里遍寻不着,收回目光时, 才看见独自倚在廊下的朱南羡。

他正朝她望来。

隔得远,她该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却自那孤零零的身影里辩出了几分萧索。

苏晋心里于是就有些难过, 却知这难过不该示人, 回望向朱祁岳:“敢问殿下, 东宫为何会出现这许多蛇, 殿下已有眉目了吗?”

朱祁岳点头道:“宫墙外的驱蛇人本王已抓到了。”他没提暝奴, 因暝奴是朱沢微府上的。

左谦问:“可有谁受伤吗?”

朱祁岳知道左谦虽这么问, 但他与苏晋真正关心的人是朱南羡,便道:“是有几人受伤,好在蛇是没毒的。十三也被蛇咬了,你二人若不放心,可过去看看。”

苏晋与左谦拜谢过朱祁岳,绕开人群,便朝朱南羡走去。

离得近了,苏晋才见他额间绑了一条素色抹额,也不过短短几日,他就瘦了许多,手腕的伤还渗着血,脸上是苍白倦容,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这才知他远避于人倚柱而站,并非嫌人群吵嚷,而是因在昭觉寺受伤过重,久立不住。

苏晋心中难过极了,满腹牵挂被这难过搅碎,到了嘴边化作轻声一句:“殿下。”

朱南羡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对他笑,要让她放心,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又怕这样做会对她不利,终究一抿嘴角,将这相逢的悲欢全都咽于心底,再渗入骨血,最后自黯淡的眼眸流淌而出,化作一抹几不可见的,久违了的星光。

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可苏晋听到这句“没事”就更难过了,生于荣光坠于尘埃,繁华凋敝命悬一线,怎样的“没事”才可堪称一句“有事”?

她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心中像是有无声雨下,雨丝如雾,在不见干戈的战场,在她心底激荡起一蓬又一蓬的硝烟。

苏晋握紧拳头,提醒自己纠结反复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此案真相,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

不时,鹰扬卫为内殿撒上雄黄粉,将未受伤的女眷请入殿阁。

苏晋叫来几名宫婢内侍盘问一番后,跟赵衍低语了几句,得了他的首肯,与朱祁岳一揖:“敢问殿下,方才所有被蛇咬伤之人,无论是在正殿受伤,还是在内殿受伤,用了那药粉后都无异象,除了那只白鼠,对吗?”

“正是。”

苏晋点了点头,蹲下身,仔细去看地上的白鼠,只见它浑身发僵,伤口凝着的血是黑色的,白毛皮下也透出暗紫色泽。

她细想了想,回头望了朱南羡一眼,犹疑了一下,再看向他身旁的医正:“有劳蒋大人为殿下的取一些血。”然后提点了一句,“左腕。”

那医正一听这话便知道苏晋要做什么了,自药箱里取出一个盛药用的小碟,待朱南羡往里头滴了血,将方才清蛇毒的药粉往碟里洒了些许。

碟里的血一接触到药粉竟与那白鼠一样发黑凝固。

苏晋见了这场景,与朱祁岳合袖一揖:“十二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望殿下给臣一个时辰时间,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臣有办法问明此案真相。”

朱祁岳不知她说的是哪门子真相,难道竟是要揪七皇兄的把柄么?

他正犹疑,一旁的鹰扬卫指挥使道:“苏大人便是多此一举了,此案的真相显而易见,那条咬十三殿下的蛇是有毒的,丧命的白鼠也正是被同一条蛇所咬。”

苏晋摇了摇头:“不对,若那条蛇本身就是有毒的,为何方才医正为十三殿下验伤时却是无毒?”又道,“何况东宫戒备森严,驱蛇人在宫墙外驱蛇,试问他要如何登峰造极的本事,才能自单一的笛声中驱使唯一一条毒蛇进入东宫内殿找到十三殿下?这根本是行不通的。”

她说到这里,与朱祁岳一揖:“不知殿下方才可有注意,方才蒋医正为十三殿下取得血,并非出自殿下被咬伤的右腕,而是左腕。这说明殿下中毒,实则与蛇无关,应当是他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亦或接触过什么,才导致这原该清毒的药粉只对他一人有毒。”

朱祁岳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了——这世上有些东西原本是无害的,但与它物混在一起,便成了剧毒之物。

朱祁岳指着地上那名阻了朱南羡避于殿中的兵卫道:“再给本王搜一次身。”

然而另一名鹰扬卫却道:“殿下,罗子不可能下毒的,他这几日只是候在内殿之外,今日蛇出来后才进来院中,没近十三殿下身就死了。且这几日鹰扬卫互查,罗子是我与曹四查的,我等以性命担保,他身上绝无异物。

这是上十二卫的规矩,行守卫之责时,日日须行三次互查,若仍是被发现挟带私物,则重罪处之,互查之人同罪。

朱祁岳又吩咐其余的鹰扬卫:“把今日十三用过的事物全给本王找出来。”

这时,院中一名平眉凤目的女子道:“十二表哥,我知道是谁下毒!”说话人正是那名飞扬跋扈的郡主朱郃乐。

她抬手朝戚绫一指:“就是她!”

朱祁岳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拦阻,朱郃乐已振振有辞地说道:“今日午时,我等用过斋饭原都在正殿歇着,只有戚绫问嬷嬷多取了一份,往内殿来了。我当时还道她要做什么,谁知她居然图谋不轨,一定是她在斋饭里下了毒,所以十三表哥的血见了药粉才会发黑!”

“不对。”另一名眉若远山的女子道,“那斋饭你也吃了,你也受伤了,为何不见你用过药粉血变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