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心知自己又惹了祸,正在偏堂里等得六神无主,忽见堂门被推开,一名小吏提着灯笼将苏晋引了进来。

苏宛一下子站起身,揪着衣摆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膝头一软便跟苏晋跪下。

苏晋不作声,直到那小吏躬着身将门掩上走远了,才径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住在蜀中?”

苏宛道:“三哥当年离开苏府后,父亲大约是觉得愧对三哥,有回与母亲争吵,气急之下提过一句您曾长在蜀中,不该这受这样的离难之苦。”

苏晋又问:“此事你除了与七王妃提及,可还与他人说起过?除了我曾住在蜀中,你还知道什么?”

苏宛道:“除了三哥的名讳与户籍,别的我一概不知,当年三哥住在蜀中的事我也是无意听来,以为谁都晓得,从没在意过,因此也不曾对他人提及。”她说着,又问道,“三、三哥,我这回可是惹了大祸了?”

苏晋自心里叹了一声,虽然苏宛并不知她本姓谢,但凭朱沢微的能耐,就算无法直接对她下手,派人去蜀中一打听,至多三两月也该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了。

苏晋没有答话,对苏宛道:“你先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苏宛似乎猜到苏晋要说什么,担惊受怕地摇头道:“阿宛没脸站起身跟三哥说话,三哥就让阿宛跪着吧。”

苏晋见她执意,也没再劝,自桌旁坐下,说道:“等这两日一过,我会命人将你送走,如今的京师实在太乱,待时局安定后,再将你接回来。”

苏宛初来京师只觉繁华,当时听人说朝局大乱还犹茫惘,而今是彻彻底底地信了。

去年苏家老爷去世时,苏府因分家产也闹得不可开交过,可苏府再乱却不似京师步步杀机,连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害人性命的刀子。

苏宛哭诉道:“三哥,阿宛从今以后只当自己是个哑巴,求三哥不要将我送回杞州。阿宛的生母已去世了,大哥二哥分得家产后对阿宛置之不理,家道中落,主母要将阿宛嫁给一名县令做妾换取钱财,可那县令是个出了名的贪官恶霸,阿宛不想嫁给他。”

此事苏晋倒是知道,当时苏宛已被迫要嫁去那县令府邸,却意外接到苏晋自京师的来信,她暗自将这信藏了,然后连夜收拾好行囊离开苏府。

苏晋道:“你便是能当自己是个哑巴,可你分得清哪些话是诈问哪些话暗藏玄机吗?你太单纯,有时一个反应一个眼神都会暴露你的心思。”她说着,站起身已是要走:“杞州苏府的事我知道,我不会将你送回去,你这两日安心歇着,我会让照林为你安排好去处。”

苏宛与苏晋虽相处不久,也知道她的三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见她心意已决,知道再无回缓的余地,咬唇问道:“三哥,阿宛要怎么做才能便得聪明警醒一些?”

苏晋垂眸略一想,道:“无他,多思多学尔。”

是日夜,苏晋与沈筠沈奚议事到亥时,隔日寅时起身,先去坛庙见了朱祁岳,与他道明要去东宫故居祭拜故太子与太子妃,得了他的准允,这才先一步下了山。

回到宫里已是申时,苏晋先一步去刑部,借由之前搜来的罪证,以谋害太子之嫌传唤了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沈筠则在两名鹰扬卫同知的陪同下去了东宫。

天还未暗,然宫道上的内侍宫婢已埋首垂目匆匆而行,神色里似是慌张。

沈筠见了这场景,不由道:“本宫刚回来就听人说皇贵妃犯了疯症,后宫里又不是没疯过人,何以这回竟闹出这等阵仗。”

一名鹰扬卫同知答道:“王妃有所不知,后宫自去年入冬后就不安宁,璃美人惨死之后,皇贵妃不日便疯了。之后就有传言说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年关节前宫中老猫又去世了,闹鬼的传言于是更甚。其实这本是无稽之谈,谁知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日,皇贵妃自重华宫跑了出来,闯进淇妃的宫里指着她的肚子说,后宫的鬼钻进了淇妃娘娘的肚皮子里,变成了她腹中的小殿下。淇妃娘娘当夜果然腹痛,请医正来看过也没好,最后还是请道士来做了法才和缓一些,幸而没伤到龙胎。”

沈筠听了这话却笑了一声:“本宫才不信有鬼,这世间的不干净,大都是有人作祟,有人心怀鬼胎。”

那名同知忙应道:“王妃所言极是。”

少倾东宫已至,沈筠去正殿朱悯达与沈婧的故居拜祭过后,便由两名鹰扬卫同知引去了内殿。

时已近暮,沈筠知道朱南羡入夜后便要动身,留给她的时间无几,虽是分秒必争,却也不敢加快了脚步,怕被人瞧出端倪。

得到内殿,她迈入院门,只见朱南羡竟是一副要出行的样子,已背身等在了院中,听得脚步声,他回过身来,见得一袭红衣入目,怔了半刻才难以置信地唤了句:“三姐?”

他们一起长大,都曾习武,是再亲密不过。

沈筠三年前还在西北见过朱南羡一回,那时他还朝气蓬勃无忧无愁,哪像现在这样被困于一方天地,连人也憔悴下来。

怒火自五内腾然升起,沈筠简直恨不得即刻折去七王府一掌劈死朱沢微,却谨记沈奚提醒的那句“万事当压在心头”,右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才走上前去,勉强镇定着说:“我刚回京,听说你…在东宫养伤,过来看看你。”

朱南羡笑了一下道:“我已大好了。”一下子又想到沈筠是一月中才临盆,今日谷雨她却出现在京师,怕是月子还没出就急着赶回来,刚要开口,却听沈筠说道:“你可要仔细养着,去年冬天,我在北凉边境捡了个叫阿福的小将士,一身是伤没好生养落下了病根,眼下日日闹头晕,连王府的东门西门都分不清。”

朱南羡听了这话原是诧异,但片刻之间他就反应过来——去年冬天的阿福,不正是他在三王府外送给苏晋的那只雏鸟?

沈筠必定不会无端提起这话,想来她已见过苏晋,是苏晋知道他今日要走,特地让沈筠来接应他。

朱南羡是以道:“三姐倒不必担心这个,东宫统共就一个正门,我总不至于找不着。”

二人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昔日在军中的一些旧事。

沈筠本是郡主,又贵为四王妃,鹰扬卫不敢搜她,却也不敢让她近朱南羡的身,两人相隔丈远说话,不多时便日落。

院中石桌上还摆着酒菜,沈筠正在想是为谁备的,外头已有人传话说十二殿下到了。

朱祁岳大步迈进院中,见沈筠仍在,便与她道:“四嫂还未与十三叙完话。”却没有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沈筠再想起苏晋提醒之言,端出一副冷色:“本将军要回沈府了”言罢也不看朱祁岳一眼,径自折身而去。

朱祁岳只当沈筠是见了朱南羡的情状,怨自己薄待了十三,当下不疑有他,径自走去石桌旁,对朱南羡道:“云湖山那头出了些事,我回宫得晚了,所幸没耽误了你日前提的要事。”又道,“事不宜迟,我们早去早回。”

朱南羡却道:“不急,等用过膳,天彻底暗了再走不迟。”

谁知朱祁岳一看石桌上备好的酒菜却是起疑,沉默片刻,只道了句:“付统领,拿银针来。”

那名付姓统领愣了一愣,回道:“禀十二殿下,这桌酒菜备好时属下已逐一验过。”

朱祁岳垂着眸没去看朱南羡,说道:“本王知道。”然后道,“再验一回。”

第130章 一三零章

其实也不怪朱祁岳心存疑虑。

清明过后, 朱南羡又反复提过几回想再去明华宫探望朱景元, 问他原因,他却搪塞不言。

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祁岳于是决定假意应承,跟他同去看看究竟。

不多时,付统领便取了银针回来,酒菜虽无异样, 朱祁岳却道:“忘了与你说,我回宫时已用过晚膳, 你尽管吃,我等着便好。”

朱南羡笑了笑,倒真听了朱祁岳的话, 自去石桌前用过膳,等到天全然暗了,才将筷子放下:“不耽误十二哥, 我们这便走罢。”

自东宫往明华宫,一路途经诸多宫所, 朱南羡身旁除朱祁岳以外,还跟着两名鹰扬卫。

穿过一条甬道,路过荒弃的兰苑,朱南羡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眼天色。

戌时二刻已至。

他走着走着步履减缓, 捂住胸口闷哼一声, 扶着路旁一棵高大的榆树便跌跪在地。

朱祁岳愣了愣, 问:“怎么回事?”

一名从旁扶住朱南羡的鹰扬卫答道:“回十二殿下, 十三殿下近日常犯心悸症,医正说是因为忧思过度所致。”

朱祁岳却是将信将疑,他看着朱南羡,想了一下道:“你既身体不适,不如我改日再陪你去看父皇。”

朱南羡摇了摇头,似是忍着痛哑着声道:“不必,我稍歇片刻就好。”

两名鹰扬卫于是一左一右扶着朱南羡倚靠着榆树坐下。

榆树上,也不知谁曾在此祈福,在枝稍上系了一根红绸带低低垂下。

朱祁岳在一旁看着,目光从红绸带移向这株高大的榆树,只见枝叶繁茂如盖,树梢头盈盈闪闪。

朱祁岳原以为这盈闪着的是映着月色的水珠子,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昨晚是下过一场雨不假,但那雨天明就停了,眼下已是入夜,树梢头怎么还可能有水?

一念及此,他更仔细地朝榆树看去,这才发现那闪着光的本不是水,而是一层涂在叶下的银色粉末。

朱祁岳心中一凝,一句“当心”还未喊出口,坐于树下的朱南羡已以迅雷之势扯动了那条系于枝上的红绸带。

巨大的梢头在这么一拉拽间倾覆而下,涂于叶上的毒粉也在震荡之中纷纷摇洒。

两名鹰扬卫避闪不及,将毒粉吸入,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眼花。

朱祁岳正要掩鼻避开,朱南羡却先他一步将他手腕制住,自己反倒抬手自树梢头虚虚一捞,随即往朱祁岳口鼻处洒去。

朱祁岳抬手要挡才发现朱南羡手中其实并无银粉,洒粉的动作不过虚晃一招,却让他的背后露出空门。

朱南羡当即一个旋身,并手为刀劈向他的脖颈,说了句:“对不住了,十二。”自梢头摘下一片叶子,自他鼻尖一抹,朱祁岳便彻彻底底地昏晕过去。

每日戌时二刻后,兰苑外的巡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路过一次,也就是说,从戌时二刻算起,朱南羡有一炷香的时间不被人发现。

他先头在东宫所备的酒菜其实并没有下毒,邀朱祁岳一起用膳,不过是为了将时间拖至戌时。

可惜方才放倒朱祁岳已费了不少周章,朱南羡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将朱祁岳与另两名鹰扬卫拖入兰苑一间厢房之中,迅速褪下一名鹰扬卫的衣衫为自己换上,然后将三人的嘴堵了,用早也搁在房中的绳索将他们首尾捆牢。

朱南羡还没出厢房,就听到兰苑外已有了脚步声。

他心下一沉,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这时便有脚步声传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正思虑间,脚步声已然近了,有人进到了兰苑里头来,嚷嚷着道:“那边也仔细找找!”

朱南羡再不迟疑,将头盔拉低了些许,推开门,朝屋外走去,面对着苑内一干侍卫,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夜色沉沉,兰苑是荒苑,没有掌灯,一干侍卫隔着扶疏的花木影,瞧不清朱南羡的模样,但他的一身七品黑胄甲,他们却是认得的。

其中一名侍卫长当即跪地禀报:“回统领大人,卑职等是奉命来此寻找皇贵妃娘娘的。”

朱南羡得知这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却没能松下一口气。

听他们的意思,皇贵妃想必又犯疯症离开重华宫了,后宫巡卫与亲军卫眼下一定满世界找人,自己在这个当头想要逃出宫外实在困难重重。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朱南羡知道,他一旦错过今夜,那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离开宫禁了。

思及此,他淡淡地道:“此处不必搜了,本官已搜过了。”

那名侍卫长犹疑道:“可是…”

“本官的话你也不信么?”朱南羡沉声道。

他站在暗处,侍卫们瞧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借着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将他们服饰着装看得一清二楚。

“你等是后宫值卫十六所九队的人,负责巡逻兰苑至未央宫一带,此处本官已找过,你们若不信,大可以再搜,但倘若耽误了找皇贵妃娘娘,亦或是皇贵妃娘娘在你等巡卫的地界出了事,莫怪本官如实上禀,请都督府治罪。”

侍卫长一听这话,连忙道:“统领大人莫要动怒,属下等这就去别的地方找。”

朱南羡看着侍卫们走远,面色却更加凝重起来。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本可以借着这一身七品黑胄甲,以及已熟记的巡卫时刻表,避过搜查去往前宫,可眼下皇贵妃失踪,后宫势必搜巡森严,东宫那头自己与朱十二不见的消息想必不时便会传得到处都是,再穿着鹰扬卫的盔甲只会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朱南羡心生一计。

他走出兰苑,自榆树梢头摘下两片沾了毒粉的树叶塞入袖口,躲在暗处等了片刻,直到看到一名落单的巡卫路过,才自暗处走出,喊了句:“这位小将士。”

巡卫见来人一身黑胄甲,本是要拜,直到看清他的脸,才近乎不信一般地唤了句:“十、十三殿下?”

朱南羡却是不理,大步走到他跟前的同时,将毒叶握在手心,抬掌往他的口鼻处一掩,再补上一个手刀,巡卫便昏晕过去。

朱南羡将他拖进兰苑另一间柴房,将二人的衣甲对换,如法炮制地捆好,这才迅速离开。

从兰苑到前宫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不但要途经未央宫,裕华殿,更要穿过冗长的长留道。

若自高处俯瞰,后宫时下已是乱纷纷,各巷各道都有奔走的巡卫、内侍与宫婢,照明的火把穿梭而行,惶惶间还伴着呼喊之声。

方才那名巡卫的头盔很大,朱南羡将帽檐拉低,竟也能遮住半张脸。

他只顾往前奔走,路过长留道时,与几名衣着与自己相似的巡卫擦肩而过也不曾在意。

然而那几名巡卫却顿住脚步,须臾,只听得一个粗砺嗓子唤了句:“那边那个!”

见朱南羡不理,他又带着人追上几步问:“你怎么是一个人?”又问:“你在做什么?”

朱南羡正自搜罗一个借口敷衍过去,忽听长留道外传来繁杂的,快且疾的脚步声。

伴着这脚步声,朱色宫墙外也有一条火把排成长龙行来。

朱南羡一看这阵仗,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避无可避之际,长留道的一头已然出现了一名眉点朱砂,身着暗纹蟒袍的人。

正是听闻皇贵妃失踪,赶来后宫问话的朱沢微。

朱南羡低垂着头,与身旁另几名巡卫一起退至道边,齐齐跪地,俯身行礼。

朱沢微原没在意区区几名巡卫,然而就在他路过朱南羡的时候,只见一名鹰扬卫匆匆自内宫跑来,朝朱沢微请罪道:“禀七殿下,十二殿下与十三殿下不见了!”

朱沢微一听这话,原还和缓的神色彻底凉了下来,眼中怒意忽起:“怎么搞的?!”又道,“朱南羡不是在东宫吗,怎么会不见?!”

那名前来禀报的鹰扬卫道:“回七殿下,今日入夜后,十二殿下原要带十三殿下去明华宫探望陛下,可是方才皇贵妃失踪,来值卫所禀报的虎贲卫称,并未在明华宫见过两位殿下。”

朱沢微勃然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着人去找!”又看向身旁的羽林卫同知,问道:“伍喻峥呢?”

羽林卫同知回道:“回七殿下,今日申时过后,刑部苏大人以…谋害故太子之罪传唤了伍大人,眼下伍大人恐怕还在刑部。”

朱沢微咬牙切齿:“又是这个苏时雨。”

然而羽林卫只是暗自臣服于他,伍喻峥不在,当着身后一众宗人府大臣,他却不好擅自调兵。

朱沢微阴沉沉地问:“人是何时不见的?”

“回殿下,戌时过后。”

朱沢微看了眼天色,时下仍是戌时,想必朱南羡还当在内宫,他缓了缓心神,吩咐道:“找人去刑部让伍喻峥来见本王,即刻派人守住后宫各宫门。”刚要迈步子,余光一扫,瞧见路旁还有几个跪在夜色中的巡卫,不耐烦道:“你们几个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朱十二和朱十三?!”

几名巡卫应诺,当即垂首弯身就要往内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