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一旁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一愣,往身旁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安然也坐在车中。

安然捧了一身干净衣衫道:“苏公子身上的衣裳湿了,当心惹上风寒,这便换一身罢?”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擦一擦便好。”

安然点头应了,递给她一张布帕。

苏晋接过,却不由看向坐在对面沉默寡言的柳朝明,想了一想,将手里的布帕往前递去:“大人身上也溅湿了。”

柳朝明这才移目过来。

车马内晦暗不堪,可泠泠雨意却将苏晋称得眉目清亮。

其实平日里看她行事雷厉风行,果敢果决,丝毫不觉得是个女子作风,可眼下映着这一片晦色,才发现她的其实生得好看。

尤其是长眉下的眼,眼角开出一个柔和,温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尾,却是单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过,然后再绣上睫,点上眸,微一颤动间便震人心魄。

柳朝明接过布帕握在手里,却再没有动作,任身上雨水的泠泠凉意侵入心肺,才开口道:“你险些没命了。”

苏晋听了这话,认真地点了一下头道:“是,总是劳烦大人相救,时雨记在心里。”

柳朝明默了一默,想说他其实并不是在挟恩,却没有说出口来。

半晌,苏晋将身上的水珠子略擦作罢,才掀开车帘往外看。

此刻马车早已行过桐子巷,是要折返往柳府的方向去了,沿途不是没有鹰扬卫设禁障,但看到这是左都御史的马车,不敢拦阻。

苏晋想了一下道:“姚统领与我说,启光在桐子巷口等我,方才路过时怎么未见他的人?”

“朱沢微同时动用了羽林卫与鹰扬卫。”柳朝明道,“翟迪刚走到城北便被朱祁岳亲自拦了下来。”

苏晋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眼下对于她与沈奚来说,唯一能安稳度过这一夜的地方便是北大营,朱沢微既然安排了鹰扬卫来巷末追捕她,那么羽林卫去了哪里,不用想也知道。

一念及此,苏晋道:“可否请大人送我去北门驿站,那里有我的人,我需借马去北大营一趟。”

柳朝明没应这话,只问:“你为了沈青樾和朱南羡,连命都不要了吗?”

苏晋笑了一下:“昭觉寺事变后,东宫时局之艰险,大人看在眼里,不是不知。我与青樾和殿下能走到今日,无不是凭着步步为营舍生忘死。殿下逃出东宫九死一生,而今浴血奋战万里来奔;青樾暗改运马路线,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头,不正也为我们这些在宫中等着殿下的人换取生机。他们都在搏命,我怎么可以退?今日若换了我在青樾的处境,他们也一样会来救我。”

苏晋其实想到了,凭着沈奚智巧无双,朱沢微到今日未必就真正抓住了他暗改运马路线图的把柄。

可朱沢微既然杀心已定,连亲军卫都动了,想必是胁迫了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作伪供词,要不经过三法司,以“擅调兵马”的罪名,借用军令来杀他了。

她只有堵上刑部刑罚权为沈奚搏一回。

柳朝明看她一眼,片刻,掀开车帘道:“去北大营。”

“大人?”苏晋不解。

柳朝明默然道:“单凭刑部救不了沈青樾。”

雨一直从未时落到酉时,连黄昏都没有,天就暗下来了。

沈奚掀开车帘,又朝外头看了一眼,暗色无边尽是连天的雨。

他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盼着天亮,从日将暮就开始盼着日将明。

离开宫禁后,顾云简将马车交回给了车夫,自己坐到了车内。

他们是从南侧门走的,幸而车外挂了右都御史的牌子,至少行到现在,沿途的重重关障都被顾云简应付了过去。

然而,此去北大营依旧路途迢迢。

“这么走下去,起码,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到北大营。”顾云简也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对沈奚道。

沈奚思忖了一下道:“前面都督府快到了,若能过都督府,出了北城郊,沿途便开始有北大营的巡卫了。”

顾云简点了一下头,对车夫道:“再快些。”

车夫应了一声,又扬了一鞭。

外头的雨还在下,车轮滚过水渍,发出辘辘之声。

眼看五军都督府将近,马车的行进却慢了下来,顾云简眉头一蹙,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车夫道:“顾大人,前方…前方好像是有人拦道。”

雨水细细密密,苍茫朦胧的夜色里,只能瞧见几星火色与影影绰绰的人影马影,却看不清是谁。

顾云简正欲让车夫将马车赶得再近一些,却听身后沈奚静静地道:“是羽林卫。”

拼了命求一线生机,终究还是到了这最后一步。

然后他顿了一顿,忽然一笑:“今日多谢顾大人与赵二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晦暗不堪的车厢内,沈奚眼角的泪痣明明是暗色的,却像是有着光一样。

他说罢这话,不再多言,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

赵妧隔着帘隙,怔怔地看着暗夜里那个修长的,洒落的身影,眼中盈盈然有水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顾云简看了赵妧一眼,静了片刻,忽地道:“你留在马车上。”又对车夫说,“如有危险,就带——阿妧走。”

然后他自取了一把伞,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沈大人。”

沈奚回过身来,看到他,眉头轻轻一蹙,又看了不远处的马车一眼,说道:“其实你…”

“不是,”顾云简道,“不单单是,为阿妧。”

他想了想:“顾某一介读书人,一生修习孔孟之道,深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岂有枉顾旁人性命,置之不管之理?”

他走前两步,看向雨帘子深处的刀光火色,朝廷乱局党派林立,他不是不懂,但济南府在纷争之外,他本是与赵衍一样置身事外的,竟不知缘何,前一日还好好的,今日便走到了这一步。

“我陪小沈大人过去,若出了什么事,你我有个照应。”

沈奚看着他,没有推迟:“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他说着,在雨中对着顾云简深深一揖,“沈某,多谢顾大人君子之恩。”

第146章 一四六章

五军都督府外, 数名羽林卫一字排开,为首一个正是伍喻峥。

伍喻峥策马而立, 看到沈奚与顾云简过来, 也不废话, 抬手一挥,吩咐道:“动手。”

数名羽林卫鱼贯而出,将沈奚与顾云简前后包围,其中一名统领模样的走上前来,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 得罪了。”随即摘下背上的长矛。

顾云简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拦, 看向伍喻峥:“伍大人, 这是何意?”他环目扫了一眼四周的羽林卫,“亲军卫杀人,连个理由都不要吗?”

“顾御史身在都察院, 掌百官纲常, 难道不知年初兵部所买的三千战马被沈大人以马草调配不力, 供给不足为由, 暗中转至九江府么?”伍喻峥道,“而今正是战时, 沈大人此举非但违反军令, 更可能耽搁战事,依大随军法, 五军都督府有权以军令, 对他处以枭首之刑。”

“大随军法也要讲究证据, 单凭伍大人红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动刑未免太过儿戏。”顾云简道,“本官,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拨乱反正明辨正枉,绝不允许冤假错案就在眼前发生。伍大人要当着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证据,只要本官确认证据不假,绝不拦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杀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御史是言官,个个能说会道。伍喻峥没想到顾云简天生口吃,与人辩起理来,语速虽慢了些,竟也有条不紊。

他不欲与顾云简分辩,也知自己辩不过他,当即吩咐身旁两名羽林卫:“把顾大人带去一旁。”

“是。”

雨水已细了许多,两名羽林卫正要上前,忽听沈奚轻轻笑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看向伍喻峥,莫名问了句:“怎么,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来杀我吗?”

伍喻峥不言。

沈奚又道:“其实今日一早,我与苏时雨从延合宫出来,伍大人就可以杀了我,伍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当时你身旁的暗卫不让你动手吗?”

伍喻峥沉思半刻,扯了扯缰绳,纵着马走近几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谋,语含玄机,怕听你说得多了受你蛊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将,只当奉命——”

“因为他防着你!”不等伍喻峥说完,沈奚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峥,双眼一弯,又添了句:“昭觉寺事变后,你可谓与朱沢微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该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却一边用你一边防着你,你可曾想过理由?”

伍喻峥听了这话,瞳孔渐渐收紧,不再说话了。

其实早上暗卫不让伍喻峥对沈奚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受沈苏蒙骗,以为他二人手里握着有关淇妃与朱沢微苟且的证据。

而现在朱沢微又要杀沈奚的原因更简单:一,他确认那三千匹战马是沈奚捣的鬼;二,沈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但这些因果若敞开来放在伍喻峥面前,便没有丝毫威慑力。

对这个羽林卫指挥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负不起的叛国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担惊受怕的阴影。

他会因为这道阴影产生无数鸟尽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宫里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又譬如朱沢微为何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着自己,等大业将成,再对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峥在担忧什么,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峥这一心态故弄玄虚,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动手,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

北大营练兵是戌时结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许就有人赶来相救。

“你…”过了片刻,伍喻峥迟疑地开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问,握在我与苏时雨手里,事关延合宫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沈奚漫不经心道。

他顿了顿,却是一笑:“可惜那证据现下不在我手里,被我二人藏起来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伍喻峥问,“从前在延合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间,横竖都要死了,你这么问我就要乖乖回答么?”沈奚弯着眼,须臾,又道,“不过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将年来发生过的事仔细寻思一遍,说不定就找着线索了。”

伍喻峥听沈奚这么一说,思绪果然飘回了十余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统领,因家境穷困暗盗了一袋军粮,本该被处死,却受朱沢微相救,帮他瞒过去的旧事…

然而少许片刻,伍喻峥又反应过来。

自十余年前起,他的性命已与朱沢微连在一起了,而今他杀了朱悯达,手染朱家嫡系的鲜血,已再无回头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杀他好歹会等功业已成以后。

可若让朱南羡承继大统,这浩浩江山便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峥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万个小心防着他,没成想竟还是被此人言辞蛊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看来七殿下执意要杀沈青樾也无可厚非,此人实在太聪明,留他与苏时雨在朱南羡身边辅佐,这皇位想必难抢得很。

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已至。

还有一个时辰明日就到了。

“愣着做什么,动手!”伍喻峥冷声吩咐道。

“是。”

几名羽林卫同时应声,当先走上两人先将顾云简制住,另两人将沈奚押倒在地,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军令处以枭首。

然而正在这时,街巷一头传来行马之声。

伍喻峥蓦地抬目往沈奚与顾云简的来路上看去,那里很暗,原本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隐隐看见一个马车的轮廓。

“去看看谁在那里,若是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伍喻峥眉头一皱,吩咐道。

顾云简听了这话,眉头骤然一拧:“你们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挣脱开制住他的两名羽林卫,朝赵妧的马车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卫伸了长矛来拦,顾云简却不管不顾,任矛尖刺伤他的肩头,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验马车的兵卫。

伍喻峥被这一厢动静分了神,反应过来才惊觉不对,马蹄声不是自一处响起的,而是两处,分来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后。

看来竟是有人来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觉愤愤然,当即翻身下马,自一旁的兵卫手里接过长刀,想要手刃了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却多活了这许多时辰的沈大公子。

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里传来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峥接过刀柄的霎时,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将刀锋打偏。下一刻,马蹄声以疾驰之速由远及近,一柄红缨枪径自拦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马而停,冷冷道:“本宫的家人,还轮不到伍大人来教训。”

“本官照军令行事,”伍喻峥见了沈筠,却连刀都没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于夜色中射出这一箭的果然是左谦,笑了笑道,“左将军与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军籍在身,现如今是要阻扰军令吗?”

左谦打马上来道:“伍大人说军令在身,敢问令状在何处,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状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将军所下。”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徐将军坐主都督府。

伍喻峥说着,伸手自怀里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状出来,上头还附有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状告沈奚暗改运马路线图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