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刚止,苏晋忙不迭便往来路找去,方走了几步,就看到左谦与沈筠一左一右扶着沈奚,与方才一头扎入乱军中的朱旻尔一起向她走来。

沈奚身上挂了彩,衣衫上可见斑斑血迹,腰腹与左臂各有一道伤口,所幸伤口甚浅,没伤及要害,朱旻尔的随行大夫已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沈奚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目光便与苏晋对上。

烈烈晨光照下,终于等到天明。

他看到她,唇角动了动,片刻后,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不是从前摆花架子时的嬉皮笑脸,而是一枚如释重负的,雨过天青的笑。

苏晋看到沈奚安好,顿时只觉精疲力尽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与鼻尖都酸胀不堪,却攒足气力,四目相对的同时,也回了他一个笑。

北大营的三大亲军卫到了以后,都督府长街上的乱象很快被整饬干净。

一众兵卫,包括羽林卫鹰扬卫与金吾卫统统依序在长街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朱南羡勒马带着朱旻尔,与朱沢微朱祁岳一起也行至这壮阔的军阵前。

不多时,一名兵卫来报:“十三殿下,朝中各臣工听闻都督府这里出了大事,已于卯时在都督府外候着了,听闻殿下有旨要宣,眼下是要请他们过来吗?”

朱南羡“嗯”了一声,问:“中书舍人舒桓到了吗?”

“禀殿下,舒大人已到了,眼下正于都督府外候命。”

“便请他来验旨宣旨。”

北城城郊苍凉广袤,更远处是绵延的山脊,而山脊背后隐见大随军旗绵延成龙行之态,正是北大营。

众臣在辽阔处依序而立,文臣在做,武将在右,又依品级衙司分成数行,为上十二卫的指挥使空出中列。

夏末辰时,日光正盛。

舒桓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密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吾儿长子朱皓字悯达不幸薨殒,朕心甚恸,忧不能断,悲不可抑,又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臣工,特授吾儿十三子朱皑字南羡为继任东宫太子,行诸君之权,掌领上十二亲军卫,宣旨之日,即吾十三子继任储君之时——”

猎猎长风拂来,吹彻众人袍冠,此旨一宣,四下里皆静而无声。

舒桓缓缓收起圣旨,又道:“这道旨意舒某已验过,上盖陛下私印,是陛下真迹不假,但此旨意事关国祚大统,该昭天下,还请七卿,即左都御史柳大人,吏部尚书曾大人,兵部尚书龚大人,礼部尚书罗大人,工部尚书刘大人,刑部侍郎苏大人,户部侍郎杜大人,及十二卫指挥使大人,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七殿下,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上前看过。”

被唤到名字的无不是朝廷肱骨重臣,少倾,只见数人越众而出,同时合袖对朱南羡施以一揖,由柳朝明率先从舒桓手里接过圣旨,看过后,再传自他身旁的曾友谅。

些许片刻,密旨便在众人手里传验完毕,由最后一人,朱旻尔交回到舒桓手中。

舒桓道:“若诸位大人都无异议,那么舒某便将这道密旨交还十三殿下了。”

“等等。”这时,曾友谅道,“敢问十三殿下的这道密旨是从何而来?既有密旨在身,为何早不宣读?”

朱南羡看曾友谅一眼,淡淡道:“怎么,曾尚书怀疑这密旨有假?”

“不敢。”曾友谅道,“只是太子殿下薨逝已半年之久,十三殿下为继任嫡系,按理是该承继东宫之位,既如此,十三殿下年初在东宫养伤时,何以对密旨一事秘而不宣,反是自南昌回来,还未至宫中,就凭空有了一道密旨了呢?”

朱南羡倘若在东宫“养伤”期间就将密旨拿出来,岂非早被朱沢微将密旨夺去灭口了。

曾友谅问题的答案在列诸臣工皆心知肚明,也亏得他能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口,恐怕是看着大势将去,破罐子破摔的要为他家殿下争取些余地吧。

“曾尚书所言极是。”这时,伍喻峥道,“这道密旨既是陛下所诏,又事关国祚,绝不能如此草率议定,否则难以服众,依在下之见,不若待回宫后——”

“你不服?”朱南羡负手走到伍喻峥身前,淡声打断道。

伍喻峥行了个礼:“臣不是不服,只是…”

他话未说完,抬目便对上朱南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他是见过的。

半年前,在昭觉寺,朱南羡得知朱悯达身死朱麟失踪后,也曾这么看过他一回,那时的十三殿下,一门心思只想杀了他。

伍喻峥的心里忽然泛起阵阵凉意,直觉那兜头浇下的日光都成了密密匝匝的寒芒。

拔刀与挥刀只在一瞬之间。

伍喻峥反应过来的同时,也心如死灰地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刀光如影划过。

下一刻,伍喻峥的人头就滚落在地上。

鲜血自空荡荡的脖颈蓬勃而出,被朱南羡避开,却溅了一旁的曾友谅一身。

曾友谅腿脚一软,被吓得跌跪在地,双唇不住地哆嗦,似再站不起来。

“十三你这是何意?”朱沢微勃然怒道,“伍喻峥他好歹是羽林卫的——”

“他不该死?”朱南羡冷声打断道。

余下的话他为说出口,但众臣心里都明白。

不管朱悯达是否是伍喻峥亲手所杀,但当初在昭觉寺,太子与太子妃身死,小皇孙失踪,而这名该保护他们的羽林卫指挥使却好好活着,这便是护卫不利的重罪,便该处死。

“还有谁不服吗?”朱南羡负手回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

天边是极艳的朝阳,绵延的山脊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苍凉之姿。

朱南羡身着月色蟒袍,沉着而坚决的目色犹如在翻覆的,浑浊的海潮里终于长成的苍龙。

苏晋看着他,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片刻后,她合袖,弯身,跪拜而下:“臣,刑部侍郎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直直砸入众人心底。

数十年江山已沧桑,天下易主,也该有新的乾坤了。

一时间众臣齐齐跪拜,参拜之声响彻天地:“臣——参见太子殿下——”

第149章 一四九章

长风浩然拂过,朱南羡看着这上万名对他臣服拜下的臣子兵将, 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此时此刻他可谓初掌大权, 但朱南羡知道朱沢微在朝野横行已久,想要打压他,绝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 要趁着现下的势头乘胜追击。

“徐都督, 本宫听闻今日亲军卫之乱是因你对太仆寺沈署丞下了枭首之令引起的, 你出来说, 这是怎么回事?”

徐莫听了这话, 脸色不由发白。

这也无怪,不说朱南羡已是东宫正统, 乱局之下, 唯有兵权才是王道, 而朱南羡手里正握牢了京师之地上十二卫的统帅大权。

“回十三殿下, 臣是接到了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的状书, 状告沈署丞利用马草供给不足做掩护, 暗改太仆寺运马路线图,导致三千战马不知所踪…”

“胡说八道!”朱南羡不等他说完就斥道, “三千战马原就应该依批次运往北大营, 一起运送于马草供应压力巨大, 更何况眼下还在战时。若非本宫在南昌时得知此事,着令沈署丞改了路线图, 由本宫去九江府安庆驻地接应, 这三千匹战马只怕是要饿死在半途了。”

他说着, 声色一沉:“事情尚未查清,就要将有功之臣当作罪人处死,你身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就是这么下军令状的?!”

枉下军令是要被杀头的重罪。

徐莫没想到一向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丝毫未给他留情面,当即心惊不已,连忙跪下请罪道:“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恕罪,三千战马不见踪影,老臣这里又未自通政司接到任何消息,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啊。”

朱南羡看着他,也没说恕罪还是不恕罪,片刻,却将语锋一转,问道:“这么说,羽林卫与鹰扬卫也是接了都督府的军令,赶来长街滥杀无辜的?”

“这…”徐莫知道此问若答得不好,那便是煽动叛乱,要诛九族的重罪。

他千般思虑,心下一横,想着反正伍喻峥都被朱南羡杀了,这个罪名大不了就推给羽林卫,叫一个死人来顶缸总比赔进去几个活人强。

“回太子殿下,臣昨夜下军令状时,羽林卫指挥使伍大人的确是在场的。”

徐莫说着,看了朱南羡脸色一眼,“其实伍大人带着羽林卫在长街外拦下沈大人时,老臣还奇怪来着,想着羽林卫今日不是该守宫禁么。可殿下您也知道,军令一下,凡亲军卫,都督府府兵,都有诛杀之权,因此老臣也没拦着他。后来还是刑部的苏大人与都察院的柳大人赶来说沈署丞的案子不清不楚,要等三法司查清后才可判决,谁知伍大人听了这话,却执意动了兵,鹰扬卫是后来才到的,当时乱战已起,想来鹰扬卫也是受了伍大人蒙骗罢。”

徐莫这一番可谓睁眼说瞎话,心中的如意算盘打的是缓兵之计,都督府与三法司各执一词相争不下,正好给了他与朱沢微周旋的余地。

谁知朱南羡听了此言,半个字都不信,冷笑了一下道:“这么说,亲军卫之间杀成这样,都是受伍喻峥一人蒙骗所致?”

徐莫道:“老臣不知金吾卫是何故前来,单就羽林卫与鹰扬卫当时的情形看——”

“本宫看你是根本不知罪!”朱南羡怒道,“来人,把徐莫给本宫拿下!”

“是!”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亲自出列,二人对着徐莫一拱手:“都督大人,得罪了。”一左一右将其捆了,押到一旁。

“三法司。”朱南羡又道。

柳朝明,苏晋与张石山同时应声,对朱南羡弯身施礼。

“此亲军卫之乱就交由你们审理,若需提审证人,无论是羽林卫鹰扬卫亦或任何王公大臣,尽管出示三法司之令提人,勿需来请示本宫了。”

“臣遵命。”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看向苏晋:“苏侍郎。”

“臣在。”

“本宫听说——”朱南羡顿了顿,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许,“刑部接了太仆寺黄寺卿的供词,也在查沈署丞的案子?”

苏晋道:“回太子殿下,是,因臣以为此案疑点甚多,因此查至今日还未有结果。”

朱南羡道:“你不必查了,本宫稍后会让一直跟着本宫的秦侍卫写一份详细证词,证明沈署丞改运马路线是本宫授意,你看过后便可销案。”

“臣知道了,多谢殿下。”

朱南羡又看向柳朝明:“柳大人。”

“臣在。”

“都察院掌百官纲常,亲军卫与都督府之乱,归根究底乃纲常不正所致,本宫即日起令你全权查理羽林卫与鹰扬卫,其中涉事卫队队长全当撤换,且一一问责。”

“臣领命。”

“左谦,时斐。”朱南羡最后道。

“末将在。”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中军都督府无人管辖杂乱不堪,你二人当与兵部龚尚书,及两位都督府同知一起料理都督府事宜,若中有作乱者,斩立决。另,在统查期间,羽林卫与鹰扬卫由你二人暂时监管。”

这是要夺走朱沢微与朱祁岳手上的兵权了。

奇怪朱南羡自小到大从未想过要与人争与人斗,可被时局逼迫到今日的境地,这一招连消带打用起来竟也无师自通。

左谦与时斐对看一眼,当即明白了朱南羡的深意,应声道:“末将领命。”

朱南羡布置完事宜,再看向在列臣工:“今年开年后,各地动乱,北凉战起,诸事不顺,列位臣工操持不怠,劳苦功高,本宫记在心里,但本宫初回京师,尚有诸事待定,还望列位随本宫再辛苦几日。”

他说着,随即看向柳朝明一列人等:“七卿。”

“臣在。”

“本宫回宫后要先去面见父皇,有劳几位将近日大事一一汇总,于申时来奉天殿面见本宫。”

“臣领命。”

眼下已近午时了,申时要与七卿议事,距此只余两个多时辰。

朱南羡说完这话,看了一旁的侍卫一眼,迈步就要离开,众臣见状,忙自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准备参拜。

谁知朱南羡走了几步,却在朱沢微与朱祁岳身前顿住。

他别过脸,淡而又淡地说了句:“七哥与十二哥折腾了一夜,实在累了,回去以后各自回府歇着,本宫与七卿议事,你二人不必来了。”

言讫,双目平视前方,再不看他二人:“摆驾,回宫!”

一时间只见众臣参拜,左谦领着金吾卫率先护驾随行,尔后群臣起身,以柳朝明为首,跟着金吾卫的长列往长街外走去。

苏晋并着其余五部堂官正要跟上,刚迈出步子,周遭众人竟不自觉地往一旁让了让,为她空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苏大人。”等走到长街,要上马车了,礼部尚书罗松堂亟亟追上来唤了她一声。

苏晋对着罗松堂行了个礼:“罗大人有事?”

罗松堂一看她行礼,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迟疑了颇久,又才道,“是这样,老夫待会儿回宫后,要向太子殿下进谏一事,因老夫有点摸不准殿下的脾气,还望苏大人待会儿为老夫帮个腔。”

苏晋闻言不由一愣。

罗松堂是个出了名的没嘴葫芦,几十年如一日地奉行一个原则,“多磕头,少说话”,素日里上朝恨不得拿根针将嘴缝上,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要主动谏言?

苏晋疑惑道:“罗大人要向殿下进谏何事?”

罗松堂叹了一声:“唉,说来惭愧…”

话未说完,一旁有一名金吾卫过来道:“罗大人,该上马车了。”

罗松堂回头一望,只见自己竟是拦住苏晋挡了道,后头的朝臣见苏侍郎不走,尽皆原地恭敬地候着,不敢先一步上马车,于是道:“这样,回宫后,老夫料理完手头的事去刑部与苏大人细说。”

回到皇宫已是未时,苏晋心头思虑着刑部的案子,想着要汇总后禀报给朱南羡,片刻间便将罗松堂要进谏的事抛诸脑后。

她刚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整理好,朱南羡的侍卫秦桑就到了。

一看到他,苏晋想起朱南羡说要让秦侍卫写一份证词为沈奚销案,当即问道:“秦侍卫是已将太仆寺运马路线的证词写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