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一时无人答话。

覃照林心中焦急, 忍不住代为答道:“想,想, 只要能让俺家大人醒过来, 啥偏方俺都愿意试!”

沈奚对堂中伺候的宫婢道:“你们都退出去,秦桑,你去外头守着, 照林, 你把门掩好了。”

“偏方一共有三。”等覃照林将门掩严实,沈奚大喇喇地往灯挂椅上一坐, 比出一根手指, “其一, 放血。”

“偏方上说,既然昏睡不醒是因脑中有血结所致, 人五内中血流经脉相通,可以试着在苏时雨手臂上划一道口子,先放她三五碗血, 血气流散, 说不定她脑中的血结也就化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朱南羡与柳朝明十分平静地看着沈奚。

“哦, 你们觉得不好?”沈奚了然道, 比出第二根手指,“那要不割肉?”

“割肉的原理就很通俗明了,她睡成这个样子, 大约因为人世间已没什么叫她眷念的人与事, 可以用烧红的小刀在她的指腹剜下两块肉, 十指连心嘛,借此剧痛,说不定就能将苏时雨惊醒。”

朱南羡与柳朝明十分冷静地看着沈奚。

“哦,你们还是觉得不好?”沈奚又了然道,将双手一摊,“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冲喜,成亲。”

“俺觉得这个好。”不等朱南羡与柳朝明应声,覃照林即刻道,“但俺家大人这样的要咋成亲?是她娶媳妇儿还是她嫁人?”

“自然是她嫁人,且夫家门楣还不能低了。”沈奚抬扇敲了敲案几,看向面前二人,询问道:“你俩谁娶?”不等他二人回答,又摇了摇头,“十三你不行,罗大人那头还日日里操持着为你立后呢,你总不能与他说你要立刑部侍郎为后吧?要不柳昀你来?”

朱南羡与柳朝明的神情可谓心如止水。

沈奚喟叹一声:“看你二人的样子,是都没法娶了,要不——”他将扇子一收,征询朱南羡与柳昀的意见,“我来?”

覃照林慌忙道:“这咋行,俺家大人拿你当兄弟。你就不怕她醒来得知自己嫁了你又吓得晕过去?”

沈奚笑嘻嘻地道:“我这也是舍身取义嘛。”他撑着扶手站起身,理了理袖袍,“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回去写聘书。”

沈奚还没走到门口,则听身后朱南羡一声高喝:“秦桑——”

守在堂外的秦桑推门而入:“陛下。”

“把沈青樾拖下去,给朕杖二十!”

秦桑愣了片刻,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沈奚。

沈尚书与晋安帝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这一点满朝文武皆知,他知道朱南羡说要杖责沈奚只是气头上的话,等气消了也就过去了,哪能真的打,于是道:“陛下,沈大人好歹是一部尚书,这没个罪名没个根由,下头的侍卫没法动手的。”

“尊卑不分,目无法纪,触犯天颜,二十杖太少了,可以再添二十。”柳朝明淡淡道。

左都御史定了罪,陛下下了口谕,秦桑一时左右为难,只得朝着朱南羡一拱手,打算先将沈奚带下去,等过两个时辰再来问陛下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栀子堂外又进来两人,正是胡元捷与罗松堂。

他二人与朱南羡行完礼,互对一个眼色,胡元捷即刻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小使这厢给陛下道喜了。”

朱南羡的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看到罗松堂瑟瑟缩缩地立在一旁不言不语,已大致猜到胡元捷的“喜”从何来,仍不露声色地问道:“不知胡使节因何事道贺?”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听闻礼部与后宫的两位太妃已选立了安定侯府之女,戚府的四小姐为陛下的皇后,不日就要大婚,这真乃大随万民,天下万民的福泽,小使因此向陛下道贺。”

朱南羡道:“这是罗尚书告诉你的?”

胡元捷道:“回陛下,正是。”又欲夸赞罗松堂两句,可抬目对上晋安帝的目光,只见他眉梢眼底丝毫没有悦色,沉沉然竟让人捉摸不透。

“罗松堂。”过了一会儿,朱南羡唤道。

罗松堂知道自己此刻已触怒天颜,但他身为礼部尚书,总不能不劝陛下立后吧?

罢了,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反正今日这立后的话头是胡元捷起的,陛下就是再气,也不能当着外使的面说不立后,更不能当着外使的面治自己的罪,自己这一番辛苦,可都是忠心耿耿地为了陛下您呐。

思及此,罗松堂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迈开步子回了句:“臣在。”

朱南羡道:“朕记得日前你说过,朕的登基大典,定在九月初一?”

“回陛下,正是。”罗松堂道,“先帝于七月初八驾崩,到八月二十七,守孝四十九日满,此后筹备三日,恰逢九月初一大吉,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朱南羡又道:“若朕要立后,皇后的人选,最晚该在哪一日定下来?”

朱南羡一向对立后之事避之不及,罗松堂实没想到他今日竟肯主动开口询问,大喜之下不免觉得是自己怂恿胡元捷这一招见了成效,叫陛下决定咽下这个哑巴亏。

“回陛下,登基大典既是九月初一,那么立后的旨意至晚至晚也该提前二十日宣读,即八月初十,否则礼部这里是怎么都筹备不过来了。”

朱南羡淡淡道:“哦,立后有什么规矩么?”

罗松堂道:“回陛下,大婚的规矩繁多,立后倒是没什么,只需宣旨即可。只是,依照礼制,这道旨意该由先帝或先后来拟,然先帝先后仙逝,顺位而下,只有陛下您亲自来拟立后的圣旨了。”

栀子堂外一时无人作声。

过了一会儿,朱南羡道:“好,你八月初十传戚绫进宫接旨。”

罗松堂讶然道:“陛下这是应了?”

朱南羡不置可否。

罗松堂又看了眼在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沈奚与柳朝明,迟疑着又道:“陛下既应了,那初十廷议过后,臣便请柳大人,沈大人,还有其余各部堂官,后宫的两位太妃一并来奉天殿,等候陛下宣旨?”

朱南羡默立了片刻,“嗯”了一声,随即绕开他,大步往未央宫外而去,抛下一句:“还有中书舍人舒桓。”

白露节后,沈奚彻底解决了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朝政虽仍繁重,好在没那么吃紧了。至八月,凉州卫传来消息,说朱荀与茅作峰二人分率先行军,最迟八月末可抵凉州城,而后行军卫最迟也会在九月中到。这一消息无疑让朱南羡与众臣大松了一口气,西北气候酷烈,若行军太慢,拖到冬月,无疑会给军资与驻防都造成负担。而提前半月抵达,也给兵将们争取了足够的休整时间。

西北出征,这一朝中最为棘手的要务暂得以解决,接下来的重中之重便是登基大典与立后了。

八月初十当日,廷议过后,凡三品以上朝臣都未离开。

守在奉天殿外的内侍吴敞唱过三声后,则见奉天殿门左右一开,戚绫一身海棠色大袖背子,臂绕云纹霞披,云鬓边的金步摇不繁不简,称得整个人温婉如芙蓉,又俏丽如春桃。

她缓步走到殿中,拜下道:“臣女戚绫,参见陛下。”

朱南羡道:“平身。”随即将手里的圣旨递给立在一旁的舒桓。

舒桓展开圣旨,一抹愣色自他眸中一闪而逝,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定侯府四女戚绫柔嘉表度,德仪备至,笃生勋阀,克奉芳型,特赐封为贤礼郡主,自即日起,行郡主之仪,钦此。”

众臣原以为今日等候的事册立皇后的圣旨,谁知朱南羡一道旨意反赐了戚绫郡主之衔。既为郡主,那便入了皇室宗亲,如此是再不可能为后为妃了。

戚绫跪地俯身接旨:“郡主贤礼,戚绫,谢陛下恩典。”

她的神情是分外平静的,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

朱南羡看着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戚绫,你与朕共患过难,也曾于危难之际帮过朕,朕一直记在心里,愿佑你一世福泽,但,加封立衔需一级一级地来,朕今日之所以在奉天殿宣读此旨,除了赐你郡主之衔外,还要当着众卿之面,许你一诺——待你大婚之日,朕会收你为义妹,册封你为我大随朝的公主,以公主之礼,将你风光大嫁。”

戚绫垂眸跪在奉天殿里。

说来可笑,她进殿的时候,其实在心里数过,除了已故的太后,她该是第二个进奉天殿,等候接册封之旨的臣女吧。

可惜她的妄念,早已在得知苏晋是女子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

这么些年,或许连朱南羡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从初时的明亮洒脱走到后来的沉着坚勇。

她记得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也曾在他出征西北的五年辗转反侧,昭觉寺那场于他而言剥皮挫骨的浩劫,她也曾梦魇缠身枯坐天明。

可这所有的一切,不甘也好,执惘也罢,到了最后,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而那个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十三殿下,他的蜕变,他的情劫浩荡与焚心干戈,这一生只为另一个人生发灭亡。

戚绫抬目盈盈看向朱南羡,片刻,她笑了一下,所谓风光大嫁,若所嫁并非心中的那个人,也堪称“风光”?

但她亦没有将这问题问出口,她将它过往的一切葬在了心里归墟处,然后俯身磕头:“如雨谢陛下恩典。”

戚绫退出奉天殿后,朱南羡环目扫过殿内众臣,问道:“众爱卿对朕今日的旨意有何异议吗?”

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半晌,罗松堂暗自拽了一下礼部侍郎邹历仁的袖摆,邹历仁不得已,开口问道:“那…陛下这意思是,暂不立后了?”他顿了顿,又问,“可是,陛下今日不立后,又该何时立后呢?”

朱南羡听了这一问,目色凉了下来。

他冷声开口道:“你们呢?心中都存有与邹爱卿一样的疑问吗?”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朱南羡负手,一步一步从拾陛而下:“朕问你们,是不是朕不立后,就不能登基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就做不了你们的君主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天下就不认朕这个皇帝了?!”

第173章 一七三章

三声喝问出口, 满朝文武同时撩袍跪拜而下。

“秦桑。”朱南羡道,“取朕的‘崔嵬’来。”

立在殿旁的侍卫随即呈上一柄通体墨黑, 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朱南羡将“崔嵬”握在手里,缓步走到罗松堂面前:“景元二十三年, 朕去南昌就藩, 父皇念及朕对母后的思念之心, 准允朕为她守孝两年不娶, 而今父皇驾崩,朕——亦愿为父皇守孝两年, 罗尚书, 不知朕的孝心, 你可愿成全?”

罗松堂哪里敢应这话, 瑟瑟缩缩地跪在朱南羡跟前,不住地磕头。

朱南羡的目光在他身前册立皇后的宝册上掠过, 忽然拔刀出鞘。

刀光如水,擦着罗松堂额稍一寸处纵劈而下,宝册即刻裂为两半。

朱南羡淡淡道:“罗尚书,这本宝册太旧了, 朕给你两年时间, 做一份新的。”

语罢,再不多言,任凭殿中群臣跪了满地, 负手阔步迈出了奉天殿。

因新帝继位后还有一次官员任免, 登基大典在即, 八月的秋选反倒成了小打小闹,三品以上的大员全无变动。

八月的最后一夜,星斗满天。

隔日就是登基大典,因国丧而缟素了近两月的宫禁褪去一片白,露出原来的朱色宫墙,悲默的气息一下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乾坤轮转后,更加明亮,也更加沉敛的浩荡龙威。

各宫上下都在为新帝登极的一刻奔忙着,宫人与朝臣彻夜不眠,满目匆匆色里充满了希冀与敬畏。

就连被晋安帝勒令任何人不能叨扰的未央宫,也在这非凡的夜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中夜子时,宫女余葵服侍苏晋吃完一道药,难以成眠,步至栀子堂外。

堂外廊檐下,被朱南羡分来统管未央宫事务的内侍马昭正坐在檐下,仰头望向这漫天星斗。

余葵看他这副十分专注的样子,格外好奇,问道:“马公公这是在瞧什么?”

“余宫人还未歇下呢?”听到声响,马昭回过头来。

余葵笑了一下:“怎么睡得着?等着栒衣去取新的革带回来,待天一亮,就该换新的了。”

革带,即腰带。依大随仪制,每朝皇帝在位期间,宫人都需用绣有当朝年号的革带。同理,大臣们朝服的玉带上,也需镂刻上“晋安”二字。(注1)

“马公公在看星子?”余葵顺着马昭的目光望去。

“杂家听说,每逢新帝登基,前一夜的星斗预示着他的帝运。”马昭道,“闲着无事,所以随便看看。”

余葵惊讶道:“马公公还会辨认星相?”

如今能在栀子堂伺候的,无不是宫里最沉稳的人。

这位马公公不过而立之年,身长七尺,面貌堂堂,听说是会些武,因此才被朱南羡派来未央宫,未曾想竟会观星。

须知景元帝立朝后,为防宦祸,曾下严令“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后宫的内侍,多的是无学识之辈,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像马昭这样的,可谓少之又少。

马昭笑了一声:“从前跟着师父学的。”

余葵在他身边坐下:“听闻马公公跟过两位大珰(注2),奉天殿的吴敞吴公公,与从前东宫,而今明华宫的尤梓尤公公,不知马公公说的师父是哪一位?”

马昭看她一眼,笑道:“杂家的师父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身子骨弱,常年病着,恐怕你没见过。”

余葵纳罕,年纪轻,身子骨又弱?宫里的内侍都是下人,都要伺候主子的,这样的公公,不是早该被撵出宫去了吗?

她正思量间,马昭看着夜空,缓声道:“杂家还听人说,先帝登基大典的前夜,漫天星光璀璨,光芒烁亮,与月争辉,先帝在位二十五年,是个长寿的皇帝。”

余葵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道:“照马公公的意思,今夜的星光亮得足以掩月,咱们这位陛下一定是一位万古明君,要长命百岁呢。”

“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马昭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这漫天灿亮的星子彰显陛下仁德,可仁德太盛,已要将月辉掩去,这怎么能是好事呢?”他抬手,指向月后的一团朦胧,“你看月后层云外的帝星,周围已隐隐有红光,这在星象上是血火之灾,正是晋安皇帝福泽浅薄的短寿之相啊。”

话音落,余葵吓得一抖,忍不住要去掩马昭的口:“马公公仔细言语,您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是要被杀头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神,又觉得马昭这番话说得冷静笃定,好似让人不得不信,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们是被晋安帝挑来伺候苏侍郎的,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知道当今陛下最大秘密的人,可以说,他们的命已与晋安帝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了。

“那么马公公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晋安陛下,竟是个没几年活头的人?”余葵四下看了看,小声问道。

马昭仍是盯着月后红云:“寿数我不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帝星血灾,气数不长。就像我师父常说的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注3),恐怕是做不了几年皇帝吧。”

马昭说着,转头看了余葵一眼,只见她满眼竟是惶恐担忧,蓦地一笑:“这你也信?杂家随便说说罢了。我跟师父学的是识星辨位,分个东西南北便罢了,哪能瞧出这许多弯弯绕绕?”

余葵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忍不住狠狠推了他一把:“马公公这话可吓坏我了!”又切切叮嘱,“这话只说这一回,日后千万莫与旁人胡说八道,当心脑袋!”

正这时,栀子苑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来是去取革带的栒衣回来了。

余葵站起身,与马昭抛下一句:“不和你说了。”迎上去接过栒衣手里的革带,细细检验了一番,问,“去为苏大人取玉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