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湖一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前去通禀,竟是沈筠与龚荃到了。

龚荃见朱昱深即将沉入湖里,震惊不已:“青樾你这是要做什么?”又转头看向湖畔的亲军卫,“怎么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着,听了龚荃的话,将头埋得更低。

龚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过来。

晋安帝即将亲征归来,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权,朱南羡必容不下他。

但兵权还是次要的,晋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对朱昱深心生嫌隙,这些年兄弟阋墙,令他不得不一路厮杀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时今夜,沈青樾所为,岂知不是朱南羡授意?

龚荃想到这里,心中一片冰凉苦涩。

他慢慢屈下膝头,恳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战乱不休,四殿下还是少年就随军出征,十九岁就挂帅领兵作战,自此镇守边关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就不能放过他,饶他一命么?”

沈奚听了这话,淡淡地道:“国公爷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来人,将龚国公请去前宫歇着。”

沈筠难以置信地看着即将沉入水里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唤了句:“小奚?”

四周极静,深宫风起,沈奚独立于太液湖畔,衣袂随风翻飞一如临水谪仙,一言出三军不敢妄动。

他分明听到沈筠唤自己了,却没有应声。

沈筠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厉声又道:“小奚!”

沈奚面若霜雪,别开脸,只看湖水不看人。

沈筠心中又是怒又是悲,气极之下竟忍不住冷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名内侍,纵身要往湖里跳,不妨那头沈奚先她一步吩咐:“秦桑秦若。”

两名侍卫随即并剑往沈筠面前一挡,低声道了句:“王妃得罪。”

“你们也敢拦本宫?!”沈筠简直怒不可遏。

秦桑秦若虽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但当年沈筠出嫁北平,朱南羡将他们拨去护卫了她八年,八年在北平,朱昱深待他二人不薄!

“十三离开东宫之时,本宫让你们去保护他的安危,而今他登基为帝,这就是本宫帮他,救他,待他如兄弟的结果?!”沈筠怒斥道。

湖中又传来覆水之声,周遭人一声低呼,沈筠抬目望去,朱昱深已沉入湖中了。

他已经痴了,不会浮水也不会游水,出于本能地拍着水挣扎了几下,便被湖水没了顶。

沈筠见此情景,再不欲与沈奚废话,她自后宫来,没将红缨枪带在身侧,徒手便要去推秦桑与秦若的剑。

秦桑与秦若虽不敢对沈筠拔剑相向,但要拦住她一时半刻却不成问题,三人正争得胶着,只听太液湖一端又传来一声高呼:“柳大人,苏大人到——”

晋安帝不在宫中,朝中大小政务均由内阁做主,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压得住沈青樾,只有内阁另两名辅臣了。

朱昱深的副将听闻苏晋与柳朝明到了,突然卯足全身力气,猛地一下挣脱开金吾卫的制服,奔去柳苏二人面前磕头道:“柳大人,苏大人,求求您二位救一下我家殿下吧!”

苏晋没有答话。

柳朝明看了一眼太液湖,湖水已没了朱昱深头顶,他似还在水下挣扎,湖心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不知怎么,柳朝明就想起十年前,朱昱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今日你我一诺,日后注定要走上一条艰险万分的路,唯有弃妄念,断私欲,才有生机。”

是,他此刻只要一句吩咐,就可以救朱昱深。

可是,然后呢?

他们已在危局,倘若他救了他,沈青樾必不会相信朱昱深的痴症是真的,他也许就不会离开京师。

如果沈青樾不走,等朱南羡回来,他们又有何生机可言?

今日的时局,已容不下他一分一毫的心软,他只有狠心,对自己,对盟友,对所有人,才能赢得逆天改命的契机。

“本官以为,”半晌,柳朝明凉凉开口,“规矩就是规矩,船沉了是天意,应天而为,才是正道,沈大人说得对,四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救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第195章 一九五章

救人, 就没这个必要了。

被扶在一旁歇息的龚荃听了这话,喉间一阵艰涩郁痛,想到自己执掌兵部二十余年,朱昱深数度出征于国之危难之际,而今竟然要因“顺应天命”这个可笑的理由沉湖而死, 胸膛几起几伏, 悲愤地昏晕过去。

另一头,秦桑秦若虽不敢伤了沈筠,但他二人的招式结成密网, 沈筠一时也脱不开身。

每一分,每一瞬,朱昱深的生命都在流逝。

秦若挽剑倒刺,以攻为守,又将沈筠逼退数步。

沈筠腾挪之间瞥了一眼太液湖,方才还荡起涟漪的湖面渐渐平静——朱昱深已不再挣扎了。

若再拖下去,他会死。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天雷在沈筠头顶炸响, 将她对沈奚的最后一丝期望炸得灰飞烟灭。

人在绝境之下总会爆发出异乎寻常之勇。

沈筠看着再次向自己刺来的长剑,不避不退, 迎掌而上。掌心在触碰到剑尖的一瞬间,翻掌往下一握, 再一个回扯。

剑身脱鞘而出, 刃光如水。

“王妃?!”

秦若震惊之下慌忙撤手, 然而沈筠已然迎着这刃光撞过来。

锋利的剑尖没入沈筠的肩头, 饶是秦若收力收得很快, 仍有大片鲜血自沈筠伤处涌出。

“王妃!”秦桑见此情景,轻呼一声,想要上前扶她。

沈筠一挥手将他挡开,扬声对沈奚道:“沈青樾,你记好了!我不管你们宫里什么规矩,今日若四哥死在这里,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他若没了,我沈筠绝不独活!”

她今晚因去宫宴,没穿红衣,一身牙白裙衫素净异常,也正因为此,肩头淌出的鲜血才愈发灼艳。

沈奚看着这血色,不知怎么就想起两年前,沈拓流放回京时,与自己说得那句话:“阿婧没了,阿筠与你还在,咱们沈府福薄,日后你们姐弟二人要守着彼此好好过。”

鲜血还在淌落。

这一泓绽在沈筠肩头的血花,就像当初在昭觉寺开在沈婧身上的那一朵一样。

都快三年了,沈奚还在思念她,常常在梦里看见她自夜色里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柔声道:“等春深,我带着麟儿去北平看三妹,到时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没团聚过了。”

阿姐就是这样,以毕生温柔待世间,连心中所盼,也不过团圆二字。

可他却对她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日子总是来一日少一日,怎么会长?怎么会长!

沈奚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救人。”他别开脸,哑声道。

话音一落,朱昱深的副将挣脱开金吾卫的束缚,跳入湖中拼了命朝湖心游去。

等他将朱昱深从水下捞起来,朱昱深已然没了声息。

几名府军卫连忙下了水,与副将一起,协力将朱昱深推上岸,方徐放下药箱,探了探朱昱深的鼻息与喉脉,双掌交叠,在其腹部缓压了十余下,朱昱深才呛出一口湖水。

方徐松了一口气,把了把朱昱深的脉,招呼一旁药吏来替自己,回身与沈奚禀报道:“沈大人,四殿下的命虽保住了,但因溺水太久,脉象十分疲弱,也不知可伤着心腑与颅脑,等殿下稍缓一些,下官想将他带回太医院诊治。”

沈奚“嗯”了一声。

他垂着眸,眼角泪痣泛着幽暗的光:“去看看四王妃的伤势——”

“不必。”不等方徐动作,沈筠便打断道

沈奚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雪。

他看向沈筠,却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负手折身,径自回前宫去了。

然而沈奚一走,太液湖这里便没人拿主意,众人左看右看,最后只好将目光落到柳朝明与苏晋身上。

柳朝明事不关己,转身就走。

苏晋想了想,吩咐道:“方徐,将四殿下与四王妃一起请到太医院,找几个医婆,为四王妃看伤。”

方徐应是。

她又看向众人:“礼部的人呢?”

邹历仁带着两名主事与几名小吏排众而出,对着苏晋一揖:“苏大人。”

今日行的是秋礼,虽中途出了意外,但该有的礼数,该行的犒赏,一样也不能少,否则有失天家颜面。

苏晋自是知道这一点,先将礼部的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再着亲军卫打捞龙船,吩咐工部的人查检,一通折腾下来,再看天色,竟已快第二日天亮了。

想着这一日该由北平府的人将北大营的兵符交还给兵部,没有廷议,回到流照阁先将要事料理了,随即清洗一番,闭了门窗,刚倚到榻上,就累得睡了过去。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等再醒来,外头已霞色漫天。

苏晋缓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日头金不是朝霞而是晚霞。

正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苏大人,您已醒了么?”

是吴寂枝。

想来他是早就候在屋外,直到听到里头有动静才叩的门。

果不其然,吴寂枝一推门便道:“苏大人,宫里的事沈大人已差不多料理好了,先头他过来找您,但您闭着屋正睡着,沈大人是以吩咐下官不打扰您,您几时醒几时过去寻他便是。”

苏晋“嗯”了一声,一边吃茶清口一边问:“四殿下与四王妃怎么样了?”

“王妃的伤不重,太医院的人已诊治过了。至于四殿下,太医院的方大人已守了一日,沈大人请您过去,正是要等您一起听听看方大人怎么说。只是——”

吴寂枝说到这里,有些犹疑。

“今日午后,四王妃去找沈大人,说秋礼已过,兵符已还,想请命与四殿下一起回北平。但,沈大人没有应允。

“非但没应允,甚至不同意四殿下离宫,他还亲自写了一道咨文,以养伤为由,让四殿下三日后移居后宫淳于阁,令太医院的人日夜看护,直到陛下回宫,确认四殿下的病情无碍了后,再另下旨意。”

直到陛下回宫?

这是…要将朱昱深软禁到朱南羡回京?

苏晋明白过来,沈奚之所以下这样一道咨文,全都是为了她与朱南羡着想。

朱昱深手握北疆重兵之权,一旦放他回北平,无异于纵虎归山,但若留他在京师,那么他手上即便兵权再重,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哪怕朱昱深昨日险些因痴症溺死在湖里,沈青樾依然无法全然信他。

将朱昱深扣在宫中,那么他的性命一定程度上便握在了苏晋手里,沈青樾此举,也算为她的安危添上一枚“平安锁”。

苏晋沉默片刻,问:“青樾出了这样一道咨文,四王妃怎么说?”

“王妃自是怒极,但也无可奈何。其实王妃初回京,原本因思念沈大人,命人将自己的行囊送回沈府,打算在那住的。今日与沈大人大吵过后,已自回府去将行囊取走了。”

苏晋听到这里,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吴寂枝问:“苏大人,已酉时了,您是要用了膳去找沈大人,还是这会儿就过去?”

苏晋道:“过去与他一起用吧。”

流照阁西院,小吏刚给沈奚布好菜,见苏晋来了,忙不迭又着人添了几样。

沈奚脸色有些憔悴,胃口十分不好,寥寥用了一些,但也没就此停箸,苏晋知道他是在逼着自己吃,明日就要离京去武昌,他还想早日去早日回呢。

但苏晋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此去武昌不必太急着赶路,左右宫里的事有我呢,前两年我在安南,你不也一个人撑过来了。”

沈奚点了点头,终于将碗中蔬食用完:“下午的时候,我细想了想,给十三去了一封亲笔信。”他静了片刻,“让他莫因军务在路上耽搁太久,若能早日回来,便早日回来。”

他说到这里,径自往椅背上一靠,十分疲惫地拿手撑着额稍。

等堂中候着的小吏将碗箸收拾了,也懒得再挪地方,吩咐道:“传方徐来流照阁。”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都灯火通明,方徐离开时,吩咐一名常跟在身边的小药吏照看朱昱深。

等朱昱深迁入淳于阁,他需与亲军卫一起日夜在阁中守着,直到朱南羡归来,是以今夜他打算回禀完沈奚与苏晋后,就回府里歇上一夜。

小药吏十分尽责,即便再困,也目不转睛地守着朱昱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药官拿着药方进来道:“你过来看看,这份药方你师父是不是写错了?”

药吏的师父就是方徐,移目往药方上一看,确确实实是方徐的笔迹,可四殿下明明是溺水与痴症,怎么用止血的三七?

“这方子是师父方才写的?”小药吏问。

“是。”药官道,“方才命人递进宫来的。”又说,“不然你拿去问问,方大人的用药习惯,除了你没人熟了,要是这三七有旁的用处,耽搁了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

小药吏正犹疑,药官道:“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然而,药吏走了不久,内间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