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齐帛远的话,她就该信么?或者说,齐帛远这个人,她就该信么?

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御史的挚友,从不怀疑他说的话,也不会去揣摩他每句话的用意。

可是,苏晋终于意识到,齐帛远是她的尊长,更是柳昀的尊长。

而柳昀是她的政敌,她凭什么笃定齐帛远就不会帮他?

还是说她在心底,从未真正地想要对付柳昀?

她真是太大意了!

苏晋只觉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袭来。

她一步一步后退,转身夺门而出。

却在迈出书房的刹那整个人一下子定住——

她看到了柳昀。

柳朝明见苏晋从自己的书房出来,也愣了一下。

今日辰末,齐帛远前来辞行,称自己明日要启程去杭州府,让他回府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闲来无事可看。

柳朝明原想将此事交给安然,但齐帛远执意要他亲自取,亲自送,说还有些家事要交代。

文远侯甚少如此盛意凌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毕竟是尊长,是以没有耽搁,命人备马回府。

府上无人应门,他方才还觉得怪,直到看到苏时雨,一下子全明白过来。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

他们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将苏时雨困住,他们只会功亏一篑。

他不能再耽搁了,而今日,她从他书房出来,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后一定会对他更加小心防范,甚至今晚就会回宫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诛。

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是齐帛远给他的。

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慢慢变凉。

这股凉意一下就透进苏晋心底,令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微微一颤。

她强忍着心惊,一言不发地绕开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

她的身形刚从他身旁掠过,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挣了几下,可他的力气太大,挣不开。

苏晋回过头,看入柳朝明的眼,一字一句道:“放开我。”

柳朝明也看入她的眼,眸中泠泠,语气也泠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大、大人?”

一旁,安然取了笔纸回来,看到这场景,愣怔地唤道。

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阿留,一见书房洞开的门,膝头一软,瞬时就跪在地上。

苏晋趁着柳朝明移目看安然之际,猛地用力,挣脱开他的挟制,转身就跑。

可还没跑出两步,手腕又被他拽住。

柳朝明一把将她扯回自己怀里,任她拼了命挣扎,将她狠狠箍住,冷声对一旁的安然道:“找绳子。”

安然欲言又止,狠一咬牙,转身去了。

阿留怔怔地看着还在柳朝明怀里挣扎的苏晋。

她苍白的面颊浮上一片彤色,眼中也布满血丝,抓住柳昀襟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俨然已用足了浑身力气。

她不断地说着:“放开我、放开我——”微微颤动的唇角终于曝露出一丝恐惧。

可苏大人会害怕什么呢?

阿留想不明白。

他曾随她巡按,印象中的苏晋,该是什么都不怕的,连死都不怕。

苏晋心中一片冰凉,凉得结成霜,化成雪,她不怕死,她也不怕落败,但她怕落败了以后的后果。

倘若她落败了,那些跟着她的人会怎么样?

那些与她亲近的人会怎么样?

青樾会怎么样?

朱南羡,会怎么样?

安然终于找来了绳子,却不是会伤肌肤的麻绳,而是裁成条状的绸布,柳朝明接过,眉头一蹙,但没多言,三下五除二将苏晋捆了,拦腰横抱而起,把她关入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的门就要合上,铺洒进来的秋光在这门掩上的瞬间寸寸败退,苏晋被捆在八仙椅上,张着满目血丝的眼,看着这就要褪去的光,忽然卯足力气,朝门口撞去。

红木制的八仙椅太沉了,她浑身失衡,连人带着椅子跌倒在地。

苏晋摔倒的轰然之声令柳朝明心头跟着一震。

他背身抵着门,面上虽还平静,额角已渗出一滴一滴的汗珠。

可他没有允许自己开门去看。

在柳昀这一生中,没有想与不想,只有该与不该。

书房内又传来细细的长音,那是木头磨在地板上的声音,是苏晋,正拖着与她捆在一起的八仙椅一寸一寸地往门口挪。

她看到柳昀抵在门上的身影了,她知道他还没走。

“你会怎么对他?”她问。

沙哑的,带着一丝霜意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像沾染上了陈年旧木的朽味,柳朝明竟听出了一丝哀切。

他终于自持不住,开始慢慢地,粗重地喘气,仿佛方才一番纠缠的疲累终于回缓神来,开始在他四肢百骸里慢慢攀延,要一丝一丝地抽光他的气力。

“你们会怎么对他?”苏晋又问,声音比方才还要难过。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片雾,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柳朝明想要开口,却不知当说什么。

启齿的一瞬间,抵着门的指尖没由来地一颤,他忽然意识到苏晋方才问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是了,她知道他是她的政敌,不会对她手软,所以她不求情。

她知道他与朱昱深是同盟,最后势必想夺位,所以不问“你”而问“你们”。

她还知道她此刻被这样幽禁起来,必定会被利用,她在他掉以轻心的时候一句“你们会怎么对他”,并非全然因为绝望,因为落败了,甘心了,只求一个结果。

她是想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算出他们会怎么利用她,借此再作应对。

不愧是苏时雨,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谋划。

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寒眸如黑曜,深似古井。

柳朝明看了一眼安然,言简意赅地吩咐:“落锁。”

安然称是,上前来将书房锁好,却没离开,而是退至院中,与阿留并排跪于一处,朝柳朝明一起磕了个头。

柳朝明知道他二人的意思。

这是在求他留苏时雨一命。

柳朝明没应他二人的请求,只道:“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若问起朝中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倘若人不在了,全府上下,通通陪葬。”

第199章 一九九章

书房不想进了, 齐帛远讨要的孤本也没工夫拿。

但,有无孤本已不重要。

柳朝明离开柳府前,吩咐安然:“即刻去查, 今日都有谁知道苏时雨来过柳府。”

安然知道,这是要灭口了。

一连三日,苏晋都没在廷议上出现,她向来凡事有交代, 甫一下没了音讯,朝里朝外都炸开了锅。

堂堂内阁一品辅臣、刑部尚书不见踪影, 上至三法司, 下至应天府衙门,五城兵马司,全都派了人去找。短短数日, 整个京师几乎被掀了个底儿掉,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着。

最后的线索,停留在九月初二当日,苏晋见过文远侯,命人备马回府。

“刑部户部那头的人说, 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这几日已分派侍卫去云集河, 金水河, 还有淮水里撑杆子寻人了。但, 这也是做给大人您看的, 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当日文远侯拜别过苏大人,便去寻了大人您,您二人又各自回了府,直到傍晚您才回宫,要说苏大人的失踪与您没干系,他们私底下都不信,奈何没真凭实据,总不敢带人闯去柳府,等河水里没捞着人,大约就要想辙去各臣工府里找了。”

言脩去言鼎堂与六部议完事后,回来如是说道。

柳朝明没应声,同在公堂里的钱月牵问:“礼部兵部几个衙门呢,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礼部工部只管帮着找人,其余一概不掺和,吏部的曾大人与苏大人惯有龃龉,连人都懒得寻。倒是兵部,如今苏大人不见了,沈大人翟大人又去了武昌府,他们下头排头号的就是兵部的何侍郎,他今日一议完事,便去刑部找吴寂枝,大约今日就有动作。”

钱月牵蹙起眉:“苏时雨底下的人,手脚这么利索。”

这才不到十日,已打算上首辅大人家里寻人了。

“他们也在往外递消息,这几日打发了不少人离京,往北往南的都有,好在通政司的周大人早有部署,人一出城便拦了下来,几十封给沈大人与陛下的急函已送回了都察院,下官看过,都是请他们急回京的。”

言脩说到这里,也有些忧心:“但消息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尤其是兵部与各都司的军用急函,通政司便是有察觉,也管不了,只能兵部的陈侍郎拦,但兵部还有个何侍郎呢,这么下去,总有一日防不住,若他们发现递出去的消息没回音,闹到龚尚书那里就不好了。龚尚书被封了一品国公,他若铁了心要找人,要给陛下与沈大人去信,我们一旦阻他,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却道:“何苋与吴寂枝已经发现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言脩一愣,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钱月牵解释道:“兵营里有个不外传的法子,譬如我要从应天府往济南府递消息,那么在应天往济南这一条线上,分有距应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两百里的丙城,我会先分派三人往这三处地方传信,按说甲城一两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内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没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声张,而是继续派人出去,看是谁截的消息,再一层一层往上找,揪出主使。这是大随兵部与都司内部的行事法子,里头的人员也有专门的一套调配规则,通常在战时才用,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运作,但何苋身为兵部侍郎,却是知情的。”(注)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与钱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单单是为了想法子找苏大人,而是发现消息递不出去,已然发现这事与陈侍郎,甚至柳大人有关,打算对我们动手?”

钱月牵“嗯”了一声:“别忘了,陛下的密诏还在他们手里呢。”

柳朝明忽然问:“安南行商的案子,‘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回大人,‘证据’已差不多齐了,苏大人‘失踪’前,已查到万万两白银流入了达丹境内,户部,兵部,刑部几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刚好与我们手头的‘证据’对上。但是,我们毕竟要用这桩案子状告苏大人,单有证据还不行,还需寻证人,否则难以服众。两年前七殿下查苏大人身世时,将苏大人的妹妹,苏宛小姐请来京师,苏家小姐在京师呆了没几日,便被送走了,下官虽已分人去找,但苏大人在京师势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时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状告苏时雨的事先缓一缓。”

他站起身:“钱月牵,你去刑部找方侍郎,这两日分派人手盯着吴寂枝,翟迪不在京师,苏时雨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诏在何处,等他取了密诏,命人将他拿下,把密诏烧了。”

“言脩,带上侍卫与巡城史,随本官去文远侯府。”

齐帛远九月初二进宫过后,并未能于翌日离开京师——吴寂枝等人发现苏晋没来廷议,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齐帛远之故,便派人去将行至正阳门的文远侯截了下来。

言脩随柳朝明登上马车,心中还狐疑,不知为何要在这时赶往文远侯府。

然而,当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过来。

府门前有两行官兵列阵,分是刑部与兵部的人,府门是洞开的,里头似乎有吵嚷的杂音,仔细听去,像是府内的小厮正与什么人争执。

外头守着的官员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见柳朝明与言脩来了,脸色一白,连忙带着人上来拜见。

柳朝明面有愠怒之色,没理会这一众跪下的官员,拂袖迈入府中。

侯府内,两名刑部的小吏正给齐帛远上颈枷,一旁立着的,除了刑部刘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苋。

方才与人争执的小厮被人押解在地,一见柳朝明到此,连扑带爬地跪行上来道:“首辅大人,我家老爷好歹正二品侯爷,放眼整个京师无人敢不敬,今他等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老爷带回宫审问,敢问天理何在?”

刑部刘郎中道:“满朝文武皆知,苏大人是在见过文远侯后,突然回府不见的,我等只是将侯爷请回宫问几句话罢了,何至于有‘莫须有’的罪名?”

“问几句话不能在侯府问?偏生要兴师动众地带这许多官差来拿人?”小厮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爷知道苏大人是在与他想见过后失踪的,一连数日自责不已,时时刻刻也在想法子帮忙找人。”

他跪行数步,自案头取下一份状纸,呈与柳朝明:“大人请看,这是我家侯爷写的证词,上头记录了九月初二当日他与苏大人说的每一句话,侯爷已打算进宫一起寻人了,他们偏生要用这种方式将侯爷‘请’走!”

柳朝明接过状纸一看,心中一顿,满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与她的旧日事。

原来当日她私下里与文远侯就说了这些。

他将状纸递给言脩,看了一眼齐帛远颈上的枷锁,言简意赅道:“打开。”

“柳大人。”何苋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与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员共同署名的令状,“昨日言鼎堂议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寻找苏大人,下官不过是请文远侯回宫问几句话罢了,柳大人不至于拦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铜钥,不知该不该开枷锁的小吏,又道,“再者说,苏大人失踪,文远侯本就有嫌疑,带上枷锁进宫不为过。大人放心,下官只要问过话,三日内,定将文远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无表情,心中岂会不知何苋等人心里的主意。

怀疑文远侯是假,怀疑他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才是真。

将文远侯请走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利用文远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着二品侯爷手印的状词——不管状词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够的理由弹劾内阁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