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却没理他,看着周萍:“还有呢?”

周萍愣道:“还有什么?”

朱南羡的目光十分平静:“苏时雨在哪里?朱昱深与柳昀,要朕怎么做?”

左谦三人都愣了,覃照林忍不住解释:“陛下,周大人是与俺一起逃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俺家大人的下落。”

周萍连忙道:“是,陛下,臣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他顿了一下,“哦,对了,臣将截获的密函也带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上,“请陛下过目。”

朱南羡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看着他手里的信,并不接,只问了句:“不说实话是吗?”

他伸出手:“刀。”

茅作峰愣怔地将自己的佩刀递到了朱南羡手上。

朱南羡出手极快,握住刀柄的瞬间,已将刀刃架在了周萍脖子上。

“要封禁整个京师的消息,必要通过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你身为左通政,在这样的关头,既然连如此机要的密函都有办法截获,为何无法在苏时雨出事当日,就传信知会沈青樾?只有一个解释,你不愿。”

“苏时雨为人谨慎,唯独对她信任之人不设防,若无你将她的行事计划,往来书信的大致内容,查案的进程告知朱昱深与柳昀,令她防不胜防,想必她早就觉察出不对劲。”

“你不是跟覃照林一起逃出来的,你是被朱昱深与柳昀遣来见朕,给朕带话的。”

“但他们要你给朕带的话,一定会触怒朕,所以你不敢,编了个幌子来诓朕,是不是?!”

冰凉的刀锋抵着后颈,周萍骇得俯下身去:“陛下,臣当真冤枉,臣与时雨十年交情,怎么会拿她的安危来欺瞒陛下?”

“你还知道你与她有十年交情!”朱南羡怒喝道。

随即声线一冷:“还不说吗?既不说,你这条命留着也无用了,朕亲手为你了结了吧?”

冰凉的刀锋偏离脖颈,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来。

“说、臣说。”周萍的额头磕在地上,“苏大人被幽禁在柳府。”

“啥意思?”覃照林道,“你一直知道俺家大人在哪儿?”

他有些发懵:“你知道咋不去救她?”

又甩了甩头:“不是,她出事前你就知道四王爷跟姓柳的要对付她?你不帮她还伙同那群王八羔子一起害她?!你为啥——俺他娘的——”

覃照林说不下去,一把揪住周萍的襟领,握起拳头便揍了下去。

周萍一名书生,哪扛得住一身蛮力的武夫,两拳头便被揍倒在地,脸颊青紫肿了一大块,嘴角也渗出血来。

覃照林还要再打,却被左谦抬手一拦:“先让他把话说完。”然后揪起周萍的衣襟搡了一把,“还不快说!”

“是、是。”周萍又重新趴着跪好,“陛下明鉴,臣的确是四殿下与柳大人派来的,他们,的确让臣带了一句话。”

他抬目觑了朱南羡一眼:“事情其实很简单,陛下若想救时雨,先称病,再回京,陛下独自先行,龙驾与大军后行。”

什么意思?

是要朱南羡先称病,随后独自一人回宫,回宫的消息暂不透露给任何人,等到朱昱深与柳昀觉得是时候了,再让大军拥着没有人的“龙驾”回应天府?

所以,这是要让朱南羡独自回宫去换苏晋的命?

称病是为了让晋安帝换命以后,理所当然地病逝?

“老子砍了你这个王八蛋!”

茅作峰饶是只余一只胳膊,也再把持不住,腰间的刀给了朱南羡,转首便去拔左谦的佩剑,双目通红,简直要咬碎了牙。

朱南羡的声音却是冷静的:“若朕不回去呢?”

“陛下知道的,”周萍的声音细如蚊呐,“时雨在他们手上。”

微顿了一下,又说,“四殿下还额外交代了一句——请陛下记得苏时雨的身份。”

是了,他纵是可以伏兵,可以诈敌,但他千防万防,防不住阿雨的身份——一句“身为女子跻身朝堂”便可令她被千刀万剐,更莫提她与“相祸”的瓜葛。

何况,她就在他们手上,他如何敢冒风险拿她的命去赌?他离她太远了,千万里之遥,比不过旁人伸手一刀。

“你——”朱南羡沉默片刻,“有什么信物吗?”

周萍点了一下头,从怀里取出九龙匕:“这是陛下赠给时雨的匕首,陛下知道的,这把匕首,她从不离身。”

其实也不是真地想讨要信物。

只不过还抱着一星希望罢了。

希望她还平安,希望——自己还有机会与她相守。

而当九龙匕上的游蟒狰狞入眼,朱南羡的目色彻彻底底的颓败下来。

他接过九龙匕,近乎叹息一般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难过与悲切。

下一刻,却哑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待她?她哪里对不起你么?”

周萍怔了些许时候,才意识到朱南羡是在问自己,忙道:“禀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要害时雨,这十年与她相交,皆出自真心,但…臣乃举子出身,当年落榜后,走投无路,是得了十殿下相助,才得以入京师衙门任职。十殿下说了,日后只要帮他办些事就好,后来柳大人找到臣,不过是看些往来密函,臣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万没想到会害时雨如斯。臣原也不想,也仔细琢磨过能否救她,可她已经被幽禁,臣一来毫无把握,二来万若被十殿下发现,臣这十年仕途岂不尽毁?于是只好趁着四殿下与柳大人让臣离京之际,前来面见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臣与时雨十年交情的份上,饶臣一命。”

“哦,所以你早受朱弈珩一干人等驱使,却不甘毁了这十年仕途,为虎作伥?你明明可以止损,却贪恋功名利禄,害了身边故友?”

朱南羡的声音冷寒彻骨:“你这样的人,也配提与苏时雨的十年交情?”

“她待人真诚,只要交心的,堪称‘绝不辜负’,当年不过一名知事,为了晁清亦可豁出命去,她也与你交心,你呢?你就这么待她?!”

周萍磕头道:“陛下,臣知错了,真地知错了,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饶臣一命。”

“宅心仁厚?”朱南羡冷笑一声,“既是入局之人,凭什么乞求对手怜悯?”

“但朕不杀你。”他收了刀,递还给茅作峰,“因为朕怕脏了手里的兵刃。”

然后负手高喝:“来人,把周萍拖下去,军令处斩!”

两名守在帐外的侍卫将周萍拖走了,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先时排兵布阵的沙盘还在,但转瞬之间,风云格局变幻。

茅作峰道:“陛下,不如由末将与左将军领着十五万大军挥师进京,将朱昱深与——”

话没说完,却见朱南羡摇了摇头。

手里的九龙匕游蟒狰狞,似在掌中吐信,却带着温软的湿意,像在乍暖还寒的春拿手心去接檐头雨。

她身陷绝境,费尽心思让覃照林将京师的消息带给他,是想让他转行向南,调兵入京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扔下她不管?

朱南羡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一枚玉。

一枚镂着“雨”字的玉佩。

他上战场,上朝堂,主持政务,与外敌厮杀,都小心珍藏,也是从不离身。

伸手探入襟领,将玉取出。

玉佩上,缠着一匝一匝红线,这是他被幽禁东宫时,一下一下绕上去的,他那时也在绝境,这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红线千匝,如她一身绯袍弹劾奸佞于朝堂,也如她一袭嫁衣,与自己说要等着他归来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这抹明艳朱色,早就在他心里催开一簇烈火,要焚尽他一生一世了。

朱南羡沉默地转身,又回到案前坐下,将匕首搁在案上,然后自脖间猛地一拽,扯断了玉佩上红绳。

他轻轻将这枚镂着“雨”字的玉佩放在匕首旁边,哑声开口:“朕…今日就回京。”

第203章 二零三章

“陛下?”帐内其余三人都愣住。

茅作峰不解:“陛下说回京是何意?”

左谦道:“陛下, 苏大人之所以想尽办法让照林来青州,不正是为了告知陛下京师的险境?您方才亦说了, 兵部已被四殿下控制, 右侍郎何苋被杀, 戚无咎不在,都督府不堪大用,北大营的虎符此刻落在陈谨升手上,您若现在回京, 哪怕十二亲军卫通通听您号令, 敌暗我明, 至多只有六成胜算, 最好的办法,转行向南——”

“是, 转行向南。”茅作峰道,“末将愿带兵征赴邛州,守住木彦三卫, 陛下与左将军率五万人即刻前往南昌府, 从安庆等驻地集结兵马。”

“不了。”朱南羡道。

他的目光还落在案头的雨字玉佩上:“朕赌不起。”

“赌不起什么?”茅作峰竟似急了,“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哪里起兵,就荡平哪里,谁造反, 就诛了谁!您是晋安帝, 是这天下当之无愧的君主, 是至高无上的皇——”

“朕从来就不想要这个皇帝!”朱南羡道。

若早知到了最后,爬上这九重宫楼凌霄之巅都护不了她,他那时就该带她走,连就藩南昌都不必,从东海放舟远渡重洋,亦或穿过岭南的崇山峻岭,流落他乡,只要能在凡尘间做一对俗世夫妻,哪怕清苦一些,没有荣显与权尊,他愿意照顾她一生。

“我…”朱南羡的声音是沙哑的,“自继位来,征伐西北,守住了疆土,算是对得起先祖,对得起百姓,无愧于己心。但是我,曾有诺于一人,我现在,不能不管她。”

“不能不管谁?茅作峰问,又迈前一步,“苏晋?他只不过是区区一名臣——”

“朕心已决。”朱南羡不等他说完,语气不容置疑,“左谦,朕即日下诏,封你为一品征西大将军,与茅作峰一起暂留守邛州,待木彦三卫撤军,亲率五万人返回凉州,从今往后,朕把西北边疆交给你。”

“茅作峰,朕封你为二品定国将军,自此留守邛州,直到北方太平。”

他二人都是晋安帝的心腹大将,此诏令他们远离京师,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保他们的命。

“不行。”左谦道,“回京也好,转南也罢,无论陛下做任何决定,臣都会听命。但臣跟了陛下这么多年,龙潭虎穴愿陪陛下一起去闯,纵是死,纵是赔上性命,臣身为武将——”

“你既为武将,便不该轻言生死!”朱南羡斥道,“当年你随朕一起入军营,对着北方苍龙山握刀立誓,曾说过什么,你忘了?!”

“身为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若一定要死,就当死得其所,否则就是懦夫!”

“那就让末将——”茅作峰迈前一步。

“你也一样!”朱南羡喝住他,“怎么,朕现在还是皇帝呢,你们就要抗旨了吗?!”

他的语气又缓下来:“其实朕并非一定要阻你们,但赤力只是暂时败退,西北太平未定,你二人尚有职责在身,倘若随朕返京,与临阵脱逃又有何异?只当是帮朕守着这疆土,让朕长久心安。”

“陛下,那就让俺跟着您吧。”覃照林急着道,“俺就是为俺家大人来的,合该跟陛下一起回京。俺身子壮,要是、要是他们真敢动刀子,俺能替陛下挡着。”

朱南羡笑了一声:“你随朕回去,日后谁来保护时雨?”

他心意已定,不欲再耽搁,吩咐道:“即刻命人为朕收拾行囊,待朕走后,召集一千名年轻的,初入军营不久的将士护送‘龙驾’回京。至于‘龙驾’,朕记得营里有两名患了寒疾已治不好的老兵,最后这一程,就辛苦他二人驱‘龙驾’,一路‘照顾’朕的病情。”

墨色斗篷披在双肩,兜帽罩住半张脸,朱南羡离开营帐前,将九龙匕与雨字玉佩交到覃照林手里,说:“这玉佩是她家人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待有朝一日见到她,还给她。”

歇在兵架上的阿福被帐子里的暖意裹着,原本昏昏欲睡,却在朱南羡离开的片刻陡然惊醒。

青州荒寒,不知何时落了雪,冰凉的雪气穿过掀起的门帐扑面而来,阿福拍起双翅,像是意识到什么,在门帐落下的瞬间飞了出去。

行囊与千里马已备好,朱南羡翻身而上,听到身后传来扑棱之声。

他一回头便笑了,抬起右臂,阿福就飞身歇上来。

它似是觉得冷,浑身一哆嗦,摇落数滴雪粒子,却要仰头去看他,讨好一般地叫唤:“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朱南羡的笑容终于染上一丝悲。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从成为晋安帝那一日起,便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了。

可晋安帝又是什么呢?

帝之一字于他而言太缥缈。

晋安才是他。

若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他宁肯不要这个皇帝。

晋安——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

覃照林与左谦提着笼子追了出来,朱南羡俯身,将阿福交还,轻声道:“照顾好它。”

扬鞭握缰,纵马千里。

雪落得很大,青州瞬时茫茫。

阿福已不是当初那只小鸟了,它被关在笼子里,望着苍茫尽头渐渐远去的,如星似日的身影,不断地拍着翅膀,学着舌:“殿下,十三殿下!”

十三殿下。

恍恍一句入耳,想来是跟阿雨学的,连语气都像。

“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到那时,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爷,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领兵,阿雨便去军中谋职,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从也好,随侍也罢…”

疾风裹着霜雪自脸颊拂过。

朱南羡忽然觉得好笑。

十七岁那年,他提着刀闯吏部,为她去诛曾友谅。

二十一岁那年,朱沢微马府设局,他为她孤身赶赴,险中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