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她,似乎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空茫源自此生无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两下,试图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惘然回神,却是异乎寻常的平淡,只对覃照林道:“走吧。”

马车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苏晋掀开车帘,问:“照林,再走百里,就是南昌了吧?”

“对,反正大人说往南走,俺就琢磨着,都到这了,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这里就藩。

其实朱南羡走过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迹的却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从军的西北。

对了,他还提过,等成亲后,要陪她再回蜀中故里。

苏晋道:“我们先去南昌,为他守完丧节,便去蜀中。”

她其实都想好了,带着他在南昌的旧日足迹回到蜀中,等时间更久一些,还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听了这话,难得的沉默,片刻,一挥鞭,扬声应了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个大老粗,看到这样的景致,只能词穷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来了!”

苏晋掀开车帘,荒径旁桃李滟潋如韶华,明明开得如火如荼,却缀着简静的光。

于是她也叹:“是啊,春来了。”

(第五卷 完)

第219章 二一九章

(三年后)

永济五年, 蜀地春来早, 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红开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里,有一座山。山本无名, 只因长着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称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祸, 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听说当时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 日子十分清苦,后来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条康庄大道, 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户织户, 耕田盖屋, 渐渐形成一个小镇, 便不再想着回山里了。

小镇就叫翠微镇。

镇上的人种桑田,反而比别的镇子繁华, 久而久之, 住户多了, 人亦多了。

人一多, 就该有阡陌与街道, 市场与商贩,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亦有书声琅琅的学堂。

翠微镇的学堂只有一间,是七八年前,一个姓晁的书生开的。

他没右手,原以卖画为生,后来办学,学堂里本没什么人来,这也无可厚非,谁能相信一个少了一只手的书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晋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亲自来了翠微镇一趟,拜会晁姓书生,镇上的人才得知这个名叫晁清的居然来头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举子,上京赶考前,还曾是岳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搁了殿试,早该高中进士跻身朝堂了。

这样的小镇出一个秀才都要平地起惊雷,何况还是个差一点高中进士的举子?

镇上的人一夜之间挤破了头地要将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学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长学,贪多嚼不烂,精力若太分散,一个都教不好。

学堂的授学时间一向是从卯时到午后未时,然而这一日,晁清方讲完《论语》里仁篇便下了学,说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讲些时候。”

学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岁开蒙起就跟着晁清,长到混世魔头的年纪,听闻可以早下学,正襟危坐也抑制不住内心欢愉,强忍着道一句:“先生有礼。”欢呼一声,简直比过节还开心。

晁清叹笑着摇了摇头,正收拾书本,一旁忽然有人唤:“先生。”

又问:“先生,今日当诵的是《论语》的哪一篇?”还添了句,“里仁篇学生已诵好了。”

晁清都不用转眼去看,便知问这问题的该是木云熙。

他是这帮孩子里的异数,年纪最小,才八岁,却十分早慧懂事。

再扫他一眼,只见小小一个人儿端正站着,模样出奇得好,右眼下有个十分浅的泪痣,不仔细瞧还辨不出来。

“今日什么都不用诵。”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还小,不必那么苛求自己,当学会张弛有度。”

木云熙抿了抿唇,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他看着晁清:“先生今日高兴。”

晁清又笑了一下:“是,为师有一个七八年未见的故友来蜀中,该今日到。”

说故友其实十分委婉,他二人曾同患难,交情堪称过命。

三年前,他听说苏晋被流放,原打算动身去宁州,后来得知她被流放期间,初三年不准探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去年秋,他忽然接到一封来信。

信竟是苏晋写的,称她已从南昌动身,打算来蜀中。

晁清自那时起就一直盼着,越盼越焦急,直到今日,总算盼到了。

木云熙仍看着晁清,先生向来不怎么说己身事的,今日多言几句,想必是真的开怀至极了。

他握了握手里的书卷,语篇里的不解之处,还是留到明日再问好了。

“好,那学生不耽搁先生了。”

木云熙说完,站在学堂口,像官员站班子一般目送晁清的身影远去,才折回身,要往家里走。

“木头!”

方走了没几步,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木云熙回头一看,竟是一同进学的江辞。

他是翠微镇富户江家的小公子,已十一岁,顽皮至极,堪称混世魔头中的混世魔头。

今日趁着早下学,正好可以胡天胡地。

“我们几个要去翠微山上掏鸟窝,你去不去!”

木云熙眉头一蹙:“不去。”

江辞“啧”了一声,分外不满,又见木云熙转身要走,左右一看,颇有派头地吩咐:“追上去。”

跟在江辞左右的是他在学堂里收的两个小弟,美其名曰左右护法,其实是两兄弟,一个叫大虎,一个叫二虎。

小娃娃拉帮结派,以街头说书先生讲的江湖传奇为蓝本,认了江辞为头领,自觉除了左右护法,还该有个书生模样的军师,于是看上了木云熙。

大虎伸手在木云熙面前一拦:“木头,去吧!”

二虎道:“是啊,去吧!”又循循善诱,“你放心,咱们老大会保护你的,他可是拜了南镖头为师呢!”

大虎立即复合:“对,咱们老大的师父是南镖头,可以打遍天下!”

说起这位南镖头,其实是江府三年请的护院,单名一个亭,听说是江南人,曾经以护镖为生,后来想安定下来,便来了蜀地谋生。

南亭原也不是赫赫有名的,翠微镇平静,请护院多是为了防贼,并不需要多么高墙的武艺,只要眼睛够利,瞧见贼了呼喝两声,贼便溜了。

直到一年前,江府遭了一回难。

当时有七八个黑衣人趁着夜色闯入府中,个个手持钢刀,皆是夺命之势,其中一人还挟持了江辞,杀了几名家丁,询问江府老爷的住处。

谁知江旧同的住处还没找着,不知从哪杀出来一个身着墨色劲衣的人,身形宛若游龙又快如疾电,凌空一闪,矮身一避,找准空口夺回江辞,把他扔去另一名护院身旁的同时卸了另一人的刀,借力打力,须臾之间,竟把七八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这名身着劲衣的,就是南亭,江府的护院。

他以一敌八,于刀剑中救下江辞的事迹被江府许多下人瞧见,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从以一敌八,传成以一敌百,传成眨眼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无敌手。

而实际上,那几名黑衣人武艺实则不高,配合没甚章法,否则要救下江辞,也没那么容易。

谁知木云熙听江辞等人搬出南镖头的大名,并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我不去,且我劝你们最好也不要去,日前还有人上翠微山被猛兽所伤,你们怎知你们不会遇见?”

说完,又是要走。

江辞急道:“怕什么!我好歹是南镖头的徒弟,就算有猛兽,我可以打,即便打不过,长着腿不会跑吗?我师父看天晚了我没回府,一定会来救我的!”

木云熙仍不理,拨开大虎二虎挡在眼前的手,仍要走。

大虎二虎急了,也不知是谁,冲口就是一句:“胆子小没本事!怪不得你爹不要你!”

小小的云熙步子一顿,一下便回过头来。

他的嘴角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化为有些难过的静默。

江辞与大虎二虎看到木云熙这副神色,愣住了,跟着晁先生念过书开过蒙受过教化,自然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奈何倔强,谁也不肯先开口道歉。

反而是云熙,眸中静默散去,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问:“你们要上翠微山,都准备了什么事物?”

江辞与大虎二虎面面相觑。

弄拙成巧,有门儿!

第220章 二二零章

翠微镇的镇口有株枫杨, 枝干盘曲纠结,十分好认。

晁清赶到时, 苏晋与覃照林已等在杨树下了。

午后春光静而鲜亮,她仍着男装, 一袭青衫如旧。

晁清快步迎上去,刚唤了声:“时雨。”又戛然止住——苏时雨应当在宁州服刑,眼前这个,该是“旁人”了。

苏晋看出他的顾虑, 说道:“仍姓苏, 单名一个榭字。”看覃照林一眼:“这是照林。”

覃照林嘿然一笑:“晁先生,俺可是听俺家公子提过您好些回了。”

晁清亦笑, 上前接过苏晋手里的行囊, 引着她往镇子里走:“去年听说你要来, 早早就为你安排好了落脚处,哪知一直等到今年。小镇的大宅大院少, 你就住我邻旁的宅子,只有两间瓦舍与一间柴房,就是要委屈覃护卫。”

覃照林颇无所谓:“这有啥, 给俺张草席俺都能睡。”

翠微镇说大也不大, 从镇口到晁清的宅子, 只需拐两道弯,穿过一片桑田。

苏晋的宅子面东, 与晁清的几乎别无二致, 两处宅子外头都围了篱笆栅栏, 上面绕了些牵牛藤,才二月,还没开花。

宅子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外就是翠微山。

晁清道:“翠微山的禁令刚解那会儿,我上山找过你的故居,可惜山荒了太久,草木密盛,连路都没了,找了几回都没找着。”

苏晋道:“莫说你了,便是我,也不大记得回故居的路。”

离开蜀中才九岁,近二十年过去,记忆里的家乡都变了模样。

晁清笑道:“不记得找一找也就记得了,只是近来山上有猛兽伤人,上个月还有人被咬断了胳膊,若要上山,等花朝节过了,叫上几个猎户再去。”

提起花朝节,他心思一转,又道:“时雨,过几日你与覃护卫随我一起去平川县赶花朝吧,那里热闹,这几年更是大变样,花朝节当日,整座县城点花灯,平川水两岸桃李竟放,好看极了。”

苏晋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热闹。”

“是。”晁清点头,伸手推开篱笆门,笑道,“我是不爱,但我有个学生,十分早慧懂事,可惜身世可怜,扬子江泛滥那会儿家里人都没了,唯一的亲人只余一个小姨,日子过得很清苦,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木头,后来他小姨送他来我学堂,我看他人似月,眸如星,目光清华却不显山露水,像晨曦时云边的微光,才给他提前起了个字,叫云熙。”

苏晋也笑道:“所以你要赶花朝,是要带着木云熙去。”

她曾住蜀地,每逢二月十二,谢相亦带她赶花朝。

这里的民风要更开放些,花朝节当日,偶尔会有大胆的女子在河边放灯,放完就喊心上人的名,心上人若应了,便是应了要娶她。

瓦舍已被收拾得很干净,连日常用度与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覃照林当护卫当得细致,说要去周围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晁清煮了茶水,提壶给苏晋斟得一盏,正打算好问问她这些年的近况,忽听外头有人唤:“晁先生,晁先生?”

音线柔脆好听,却带着明显的焦急。

晁清已然听出是谁了:“云熙的小姨,阿香姑娘。”

怎么这时候来了?

苏晋道:“像是有事,你赶紧去看看。”

晁清点头,推门而出,苏晋隔着门隙望去,离得远,瞧不太清,只能瞧出来人纤瘦窈窕的轮廓。

其实她二人就算面对面也未必能认出彼此,梳香与苏晋昔日只在宫前殿见过,当时梳香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婢,依规矩,等闲是不能盯着大臣看的,而宫前殿上波云诡谲,苏晋也没这个心思注意一个小宫婢。

晁清去而复返,回来时,神色明显也焦急起来:“时雨,云熙到现在都没回家,我得陪阿香去找找。”

木头懂事,他教他三年,日头快落山了都不回家,这还是头一遭。

苏晋点头:“好,若需我帮忙,尽管说一声。”

她原打算直接跟着晁清去寻人,转念一想,自己对翠微镇不熟,也不认得云熙,跟着找人,晁清还得顾暇自己,再者说,她如今的身份,若非必要,不宜抛头露面。

蜀地环山,到了黄昏,天暗得很快,暝色沾着山雾糅成一团沉沉的暮,远一些的翠微山已蒙晦不清了。

苏晋刚把行囊收拾好,外头忽地又有人唤:“晁先生,晁先生!”

是三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