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覃照林是个粗人,对他而言,朱南羡的身份反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护卫,当初没能保护下的苏大人,是陛下拿命去换的。

他老覃一辈子都记这个恩。

天字号房统共就一张床榻,他已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了,生生多出一个不速之客,怠慢了晋安陛下怎么办?

他拿手在门槛上一挡,道:“俺不管,反正你肯定不能跟俺家公子睡一屋,但你也不能凑来跟俺与南公子睡。”

晁清有点诧异,多看了朱南羡一眼。

其实他早就发觉不对了,早上覃照林与阿香的那一跪,分明是见了南亭同时双膝着地的,今日一回来,无论是阿香还是覃护卫,都对南亭尊敬有加,及至苏晋,与他说话,言语中也有敬意。

苏晋当年已是一品辅臣,得她敬重的,该是什么人?

晁清想问,又觉不便问出口,一时僵住,还好这时,苏晋敛着眸,低声地道一句:“不必麻烦,照林,今夜我与你换屋住。”

然后垂首推开房门,像是生怕他们细究她言语里的意思似的,飞快又道:“先不说这个,云笙,照林,我有事与你们说。”

不提覃照林,晁清从来耳清目明,苏晋那句话一出口,他心里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早年喜欢她,觉得她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情之一字,最为玄妙,你觉得它会越酿越醇,但经年过去,偏偏变得淡而无味,再见苏晋当真如故友相逢,当初的悸动遍寻不着,他本以为过往一切已化风烟淡去,却在方才,在瞥见苏晋颊边烟霞的一刻,心头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像是有人拿着酒勺翻搅回忆,硬生生带出纯酿气息,闻着惹人伤怀,一尝却如白水,简直一片空茫茫。

是,早已谈不上喜欢,回忆里余了点滋味,所以心痛心伤都谈不上,茫茫二字最贴切。

晁清自嘲一笑,等回过神来,苏晋已将今日发生的事说完,他听得不认真,但多多少少仍是听进去了。

苏晋接着道:“我既拿到了地契与江老爷的供状,今夜便去宝定胡同的接待寺寻启光,把东西交给他。”

晁清一愣:“这么急?”又道,“你奔波了一日,不如好生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从长计议。”

苏晋摇头:“事不宜迟。”

有些事实不便与晁清提。

她眼下最担心的,其实是身在云贵的朱昱深,加之屯田新政的案子已牵扯上了青樾,这里头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京里的官,川蜀的官,无论柳昀,青樾,舒闻岚,甚至包括朱昱深都在里头涉了一水儿,万若再搭上朱南羡与朱麟怎么办?

便只提屯田新政,姚有材虽是个傻帽,但姚有材上头的人,或者说,真正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未必傻,反之,聪明得很,至少,她苏时雨到现在都没看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怕夜长梦多。

朱南羡瞧出苏晋的思虑,说道:“我陪你一同去,在接待寺外等你。”

他的身份,无论来的钦差是谁,只要不是青樾,最好不要让人见到他,尤其是墨呢轿子里,高深莫测的那位。

苏晋点了一下头,与朱南羡覃照林一起正欲走,忽听客栈楼下传来惊叫之声。

朱南羡闻声,脸色顷刻变了:“是麟儿与梳香——”

第231章 二三一章

朱南羡推开门, 循着声音的方向大步而去, 及至膳房, 只见盆口大的瓷碗碎裂在地, 里头汤汁尽洒,梳香伏在地上,衣衫湿一半,露在外的脖颈与手背通红一片,已开始起泡。

云熙就蹲在梳香身边, 怒目望向芹儿。

朱南羡一看这场景,略去因果不问,上前唤:“梳香。”听她几不可闻地应自己一声,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掺去了就近一间房,又吩咐云熙:“打盆凉水来。”

这时,苏晋与客栈内的人听到动静也赶来了。

苏晋见此情形, 立刻吩咐一名江家护院:“去请大夫。”看云熙小心翼翼地将梳香烫伤的手浸入凉水中,四下一望, 目光落在微微发抖的丫鬟芹儿身上, 冷声道:“不给个解释吗?”

这事说来也算半个意外。

芹儿自以为猜到梳香与朱南羡的关系, 跟去膳房质问,梳香一个弱女子, 这些年带着麟儿流落在外, 不是没遭过人侮蔑质疑, 若芹儿问的是旁人倒罢了, 这回偏生将脏水泼到了朱南羡身上,梳香情急之下,慌忙为他分辨。

芹儿却笃定她与南亭有苟且,不欲与她多言,一面端汤离开膳房,一面声称要将梳香的丑事说与众人听。

这时,恰好云熙来膳房寻梳香,听到芹儿的话,拽住她的手腕勒令她向梳香与朱南羡赔不是,拉扯之下,滚烫的汤汁泼洒而出,梳香唯恐云熙受伤,扑上前来以身相护,一盆汤汁一股脑儿全淋在了她身上,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听芹儿说完,江玥儿心知是自己的丫鬟闯了祸,怯生生唤了声:“南公子。”

谁知朱南羡不理,只吩咐覃照林去外头请医婆回来为梳香看颈上的伤。

芹儿本还有些愧疚,见朱南羡对梳香百般照顾,却对江玥儿冷言冷语,更是忿忿不平,竟不管不顾地道:“她一副狐媚子样,汤洒了是天意,引诱完晁先生又引诱南护院,就该让她吃些苦头!”

云熙顷刻道:“你血口喷人!”

芹儿却道:“难道不是吗?晁先生的学堂只收十人,你们姨侄二人一来镇上,他便破格允你入学,这是为何?如今又勾搭上南——”

她话未说完,伏身歇在榻上的梳香忽然撑着坐起,双目怒视芹儿:“你诬蔑我可以,但你不能、但你不能诬蔑晁先生与南公子。”

她是婢子之身,累及陛下相护已是罪过,而今还连累他名声受侮,只恨不能以死赎罪。

幸而这时,去请大夫的江家护院与覃照林回来了,朱南羡被闹到头疼,寒声道:“都滚出去。”将屋子为医婆与大夫腾出,带着云熙,冷着一张脸从江家父女面前路过,来到苏晋跟前,犹疑了一下,说:“我…”

苏晋点头:“我知道,今晚之行,照林保护我便可。”

梳香虽只是一任宫婢,但她照顾朱麟多年,于朱南羡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恩情,如今她与云熙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走得开?宝定胡同的钦差接待寺,只能由苏晋自己去了。

苏晋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江家父女,又道:“你留下也好,我对江家始终有些不放心。”

事不宜迟,她唯恐耽搁下去,寻翟迪便难了,于是唤来覃照林,二人一同离开客栈。

方出客栈的门,只听身后有人唤:“时雨。”竟是晁清追来。

得到近前,与覃照林一点头:“有劳覃壮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时雨说。”

夜暮中,他眉间似锁着深雾,等覃照林走远,才轻声问:“时雨,这名姓南的公子,与你不单单只是旧识吧?”

苏晋有些诧异,原以为晁清追来是有急事叮嘱,没成想竟是问这个。

她一时无措,不知该怎么答他,再一想,此生相交者众,至交却无几,除却青樾,能知无不言的只有云笙,于是低声道:“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也不知算不算作夫妻,但终生早已定了。”

晁清愣了愣,未想她竟肯坦白相告。

知道实情,原本悬着的心却没能落到实地,反倒浮晃得厉害,想起她那句“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觉得心疼,既定终生,为何连一场成亲礼都不肯予她?

话到嘴边,又觉自己不该问,思来思去,只捻着紧要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晋道:“云笙,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的身份,实不便与人相告。”又浅浅一笑,“但你放心,他从不曾慢待我。”

言尽于此,只要她觉得好,他还有何好问的,她提及那人连眉梢眼底都藏着笑,这就够了,之后再说什么都是不必。

晁清看着苏晋上了马车,向巷末驶去,遥遥拖曳出一杳月色,像有的事早已收尾,却在多年后添一笔余韵。

既是余韵,便没有得失可以计较,于是摇摇头,转身折返客栈。

晁清没看见,在他的身形没入客栈的一刻,巷末墙角处,绕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又高又瘦,面容清癯,他似乎身子骨不好,饶是初春回暖的天,也罩着裘袄。

舒闻岚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轻咳了两声,问:“看清了么?”

身后的人道:“回大人,看清了,方才离开的只有苏大人与覃护卫,下官已告知张府尹今夜严守接待寺。”

舒闻岚淡笑了笑,道:“再着人告诉姚有材,就说是时候了,让他引着翟迪来云来客栈拿人,到时你也跟着去,不必下狠手,只要逼得客栈里头的那一位当着一干人的面亮出身份便可。”

“是。”身后的人应道,“可是大人,那一位的身份太尊崇,只要亮出,他想护的人咱们一个都不能动,何况翟大人也快到客栈了,他是苏大人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对那一位可谓忠心不移。”

舒闻岚漫不经心道:“陛下这两日就入蜀地,那一位再金贵,一山也容不下二虎。我们要对付的又不是他,他想护谁,便任他护去好了。”

夜是暗的,蜀中一连晴了好些日子,直至今日,天边才慢慢蓄起云团,不时遮去了月,渐渐风起,竟有落雨之势。

苏晋下了马车,行至接待寺门口,递上名帖与一封信函,说:“有劳这位武卫,在下姓苏,特来拜访翟迪翟大人。”

她方才已被守在胡同口的衙差盘问过一次,得知苏晋是举子,曾在都察院历经司任过两年都事,这才放行。

但小小七品都事,要拜见副都御史大人,资格还差了些。

武卫看过名帖,上下打量着苏晋与覃照林,没出声。

这重身份是当年柳昀命人送她离京时给的,终归与都察院有些瓜葛,苏晋想了想,便利用这层瓜葛道:“武卫有所不知,在下昔日在都察院任职,曾于翟大人隶下当差,翟大人今次来川蜀前,曾给在下来信,相邀一见。”

武卫将信将疑:“翟大人堂堂三品御史,会给你写信?”

苏晋点头:“是,否则下官一介平民,如何会得知接待寺里的钦差是翟迪翟大人呢?”

武卫听了这话,方觉得是,再看苏晋一眼,越看越觉得不凡,连言语都不由恭敬起来:“公子请等,劳小人着人进去通禀一声。”说着,将名帖与信函递给身后的衙差,耳语嘱托几句,衙差一点头,急忙忙进寺里去了。

接待寺很大,除开正院,东西一共有四处院子,从京里来的三位大人各据一处,另一处,由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暂住。

衙差心知翟大人早随姚县令离开接待寺,却没告知苏晋,得了她的名帖,反倒往张正采的西院去。

不多时,衙差去而复返,对苏晋道:“苏公子,翟大人看了您的名帖,命小的赶紧请您进去。”

是春夜,一路穿花过径,苏晋与覃照林随衙差来自一处垂花拱门前,衙差又道:“公子稍等,小的再进去通禀一声。”

然而不等他走,苏晋却将他唤住,笑问:“这位差爷,翟大人当年一直说在下的字不好,特令在下勤加练习,方才他看过信,可提了在下的字有长进?”

衙差道:“提了提了,大人说苏公子的字比之以往大好了。”

等衙差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后,苏晋面上的笑就消失了,她自方才起就觉得不对,偌大的接待寺,三个京官住在其中,至晚时分却静若无人,不提舒闻岚与那位墨轿里头的,翟迪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蜀中的两名巡按合该来拜访陪同才对。

是以她拿信函试衙差。

翟迪认得她的字迹,看了信,得知她在蜀中,一定会对字迹缄口不言,如何会多夸一句“字好看”?

苏晋看了一眼这拱门匾额上的“西前院”三字,心知这院子里头的大人,一定不是翟启光,她顿了一下,心生一计,来不及与覃照林解释太多,简短道一声:“走。”慢慢往后退一步,折身没入漆黑的夜中。

风更盛,拂过面,刮出森寒冷意。

覃照林一路跟着苏晋离开,却看她并不是要离开接待寺,路过正院,穿过回廊,反是亟亟往另一端的东院赶。

他有些纳闷:“大人,俺们是不是叫人给戏耍了?翟大人今晚不在接待寺?那俺带您出去。”

苏晋看他一眼却道:“好不容易来了,走什么走?”

不等覃照林再问,解释道:“想要对付我们的,是方才在西院等着的那位,此人八成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分明是一计请君入瓮,他却不在我们进入接待寺后,立时将我们扣下,非要将我二人引入西院,这是为何?”

覃照林挠挠头:“为啥?”

苏晋指了指不远处的东院:“说明这里还住着人,张正采十分忌惮住在这里的那位,不敢惊扰他。”

第232章 二三二章

夜越深, 风声越大。

苏晋与覃照林一路赶至东院前门, 另取出一封信函递上:“有劳这位守卫, 在下姓苏, 曾任都察院历经司都事,今受大理寺张大人所托,特来拜访到蜀的钦差大人。”

守卫接过信,犹疑片刻,看她一眼。

“公子既受张大人所托,不知张大人请公子拜访的大人究竟是谁?只是钦差?”

苏晋有些意外, 言下之意, 就是住在东院的这位, 还该与钦差区分开来,不是来蜀中办理公务的?

她正欲试探问两句, 那守卫却将信函拆开,果见带有大理寺印章的薄贴,又道:“公子请等, 在下为您去通禀一声。”

他言罢,折返入院内,走时还不忘将院门掩上, 落了闩。

苏晋更是诧异,堂堂钦差接待寺,连个轮值的守卫也无?

还没等她细想, 覃照林便道:“大人, 俺觉得这个守卫有古怪。”

“怎么说?”

“他持矛的姿势不对劲, 太正儿八经了,大人您不晓得,每个卫所的规矩不一样,只有北大营出来的兵,尤其是亲军卫,才会这么持矛。”

亲军卫?

上十二亲军的职责是守卫随宫与帝王,遥遥蜀地,怎么会有亲军卫?

“你确定?”

覃照林道:“俺从前在五城兵马司,也归北大营管,习武之人的习惯,俺一看就知道。”

苏晋揉了揉眉心,蜀地出现亲军卫,难道是朱昱深已入川了?

不对,朱昱深从安南亲征归来,手握二十万岭南大军,即便要入川,身旁可保护他精锐多得是,没必要从京师调军。

可是,除了朱昱深,谁还有胆子将亲军卫调离随宫?这可是罪至枭首的重罪。

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苏晋正想着,忽见一行火色行来。伴着喧嚣声,竟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与几名官员和衙差。

苏晋疑惑,张正采方才不是还忌惮东院这位么?怎么眼下又壮起胆子了?

目光落到他身后的无限昏黑处,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原来是找到了撑腰的。

“苏公子,前日你与江家的南护院一起大闹本官别院,劫走本官要押送上京的要犯,如今是嫌命长,不想跑了,到这接待寺自投罗网来了吗?”张正采慢条斯理地问道。

他已是大衍之年,银鬓斑白,然心宽体胖,不很显老。

苏晋知道张正采是有备而来,她若硬要走,外头只怕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常言道打蛇七寸,不过区区一府尹,她还能对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