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到了这里,便有点想开口,问问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样了。

可话至嘴边,又觉得她与他各经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恩与怨减去大半,心中还道是故人,面上却连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该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终于考虑妥当,将状书收好,说道:“翠微镇的事我已知道,会令翟迪寻你细查,你…住哪里?”

“留杨街云来客栈。”苏晋道。

她本想说启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来客栈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对启光的行踪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这两日便会离开,”苏晋又道,“我毕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镇的镇民可怜,想在走前帮一帮他们,不至于连生计都无以为继,因此今夜才来接待寺。”

柳朝明只应一个字:“好。”意示已经知道。

案上的烛盏烧久了,一星灯火如豆。

苏晋想着此间事了,站起身,是要离开的意思,柳朝明也随她站起,先一步至书房门前,为她开了门。

相识这么多年,同路过,争执过,分道扬镳过,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过,却难得一回这么客气。

跟隔了重山远水似的。

外间还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茕听到开门声,也步出屋来。

他为苏晋与覃照林各备了伞,从旁引着,要将他们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连庭院都未走出,便见前方韦姜匆匆行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函,见得苏晋,说了句:“苏大人请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将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开密函一看,从来无波无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着茫茫夜雨,朝苏晋看来。

更早一些时候,风刚起,雨还未落。

苏晋刚离开云来客栈不久,朱南羡等大夫为梳香看完诊,得知她无大碍,嘱了句好生歇息,自带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间事了就带苏晋云熙离开蜀中的,去哪儿还未定,终归要看时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东渡远洋。

正与云熙说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江辞站在门口,低声唤了句:“师父。”

瞥眼望见云熙,更是犹豫,半晌才问:“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这两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风,变得闷声不吭,但十一岁的孩童,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朱南羡看他一眼,将屋门敞开:“进来。”

得入房内,江辞并不坐,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师父,云熙,我、我替阿爹与阿姐,还有我自己,跟你们赔个不是。”

他似乎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来看他们,只咬着唇道:“前日撺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劳烦师父与苏公子去救阿爹,还有今晚芹儿害阿香姨受伤,这些我都记着,日后——都由我江辞来还。”

朱南羡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点祸已很好,谈什么还不还的?”

“谁说我不欠?”江辞执意道,“江家欠师父的,就是我江辞欠师父的。”

他抬眸,飞快看朱南羡一眼,涨红脸道:“师父您教过我的,说大随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当心怀坦荡,一辈子不负人,也不负家,不负国。江家是有军籍的,我日后想要承军籍入伍,如果连欠师父的都还不上,那我江辞,就不配拥有这个军籍!”

朱南羡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军营,承几位大将军悉心教导,大随武将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许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闲来无事说给江辞听,没成想他竟记得这般牢。

再仔细看他,小小一张脸上写满倔强,浓眉下的目光却清澈坚定。

朱南羡从未真正将江辞当作徒弟,听他称自己师父,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由了他去,谁知此时此刻,竟莫名觉出几分为人师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开口,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与此同时,客栈楼下也传来喝令之声:“缉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来!”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羡眉头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 只见数名衙差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 更远处还列着几行官兵,看样子, 像是随钦差来的。

他是早已“宾天”之人,无论来的人是谁,认出自己终是不妥。

朱南羡如是想着, 从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原来是官员等不及, 差衙役来唤门了。

如今的云来客栈被江家包下, 除了翠微镇的人, 便是客栈里的伙计。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齐了, 朱南羡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点人数的是姚有材, 他身旁的两人, 一人是户部的卢主事, 一人是左军都督府张佥事。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五官端正, 右眉有块小凹痕的官员立在略后方, 他模样年轻,气度却十分从容, 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 数张椅凳拼接在一起, 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倾,人数清点完毕,姚有材听闻少了两个,高声问:“那个姓苏的跟他的护卫呢?”

“回大人,苏榭有要事,与覃护卫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说是晚些时候回来。”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环目一扫,目光落到朱南羡身上:“南护院大半夜的照着个斗篷,不嫌闷得慌?”然后吩咐,“来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羡见翟迪出现在此,正担心苏晋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时分神,陡然见两名衙差上前来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应,抬手就挡,电光火石间,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见此情形,欲唤人将朱南羡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护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将病气过给旁人,是以才罩着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问客栈的伙计,今夜客栈还请过大夫。”

姚有材心知这姓南的护院无缘无故罩着斗篷必有蹊跷,若照以往,他非逼着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样,一旁立了位钦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佥事,也罢,左右今晚也不是冲他来的,姑且放他一马,做个“讲理”的人。

于是摆摆手,令衙差们退下,然后看向江旧同,道:“江老爷,本官今日已将当年你买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禀明给了——”转过身,朝翟迪施以一个深揖,“自京里来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旧同面色灰败,双膝跪在地上,其实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来,他便料想到这一出了,再颤了颤,磕下头去:“禀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钦差大人,草民当年行贿官府,实乃一人所为,江延彼时年少,并不知情,实非故意逃役。大人们要治罪也好,杀头也好,可否只惩处草民一人,饶过小儿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会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旧同轻易认了罪,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瞬时就将他擒下。

朱南羡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镇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胁迫江旧同。

可现在,他竟来了一计釜底抽薪,将逃役的事直接禀明翟迪,摆明了不给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对,朱南羡想,这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朱南羡心知该暂时救下江旧同,至少不让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声,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还好,偏巧户部的卢主事与都督府的张佥事均认得自己。

于是只好缄默不言,任衙差将江旧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来,另有一桩要事。你们翠微镇的镇民,从前多是山民,后来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户籍却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随每十年一回的户籍清点——”

他说着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卢主事恭敬拜了拜:“户部的卢大人清查蜀中户籍时,发现你等人中,有两人的户籍尤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来落了户,户上却只写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灾民。”

环目一扫:“木阿香与木云熙在何处?”

梳香受了伤,原在人群后头站着,听了这话,吃力走出来,虚弱应道:“回几位大人的话,民女与侄儿籍贯江南,后来一家人搬迁入湖广,连逢数年桃花汛,流离失散,后来落户蜀中,不知户籍上,哪里出了问题?”

梳香与云熙的户籍,是沈奚亲自落的,绝无可能出差错。如今卢主事来找茬,只有一种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羡心头一紧。

“问题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灾民。”卢主事答道,“当年湖广桃花汛,灾民□□,除却寇匪罪犯不提,其中,还有两名朝廷要缉拿的钦犯,正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半大的孩子。”

卢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尔后又问,“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简单,唯恐牵连了十三叔,刚要迈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辞迈前一步,越众而出。

翠微镇一众人皆是愕然,这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阿辞——”江玥儿见此情形,呼喊出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钦差大人在此,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认得江辞,却乐见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来,又是功绩一桩。

“卢大人,木阿香与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姚有材转头问道。

卢主事想了想:“先关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羡心中又是一沉。

眼见着江辞与梳香就要被衙差带走,此刻再不阻止已来不及。

“慢着!”

姚有材正欲引着卢主事与张佥事离开客栈,忽闻人群中,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朱南羡凉凉开口:“在下听闻,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问案审案之权,敢问这位大人,什么时候户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听朱南羡言语不敬,正欲开口斥责,却被卢主事抬手一拦。

他回头,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上下打量,微顿了顿才开口:“本官带走木阿香与木云熙,只为问户籍问题,之后自暂会将人转交给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会空口无凭,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机密,等闲不得示人。”

朱南羡又问翟迪:“翟大人可曾看过咨文?”

翟迪只觉这罩着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识,沉默一下才开口:“看过。”

是今早舒闻岚给他看的,说是受刑部尚书钱月牵所托,确实无假。

第235章 二三五章

风声更盛, 眼见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张佥事见同行几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拦住, 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钦差办案,何时需向尔等解释了?”

说着,朝门外打了个手势。

一行官兵鱼贯而入, 在客栈前堂排开, 张佥事与翟迪比了个请姿,令他先一步离开客栈。

姚有材亦跟卢主事比了个“请”,转头吩咐:“把要犯都带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伤,寻了绳子捆押,推搡之间, 梳香疼得脚下一个踉跄, 还好江辞从旁一扶。谁知下一刻, 江辞也被衙差拽开,他人小,衙差力气却大, 一个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儿见此情形, 再忍不住, 扑跪在姚有材靴头前:“姚大人,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爹, 放过——”

“大胆!”姚有材不等她说完, 打断道, “干扰官府办案,来人,把她给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握住江玥儿手臂便要将她往一旁拽,岂知江玥儿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紧紧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衙差无奈,只得举起水火棍,朝江玥儿后腰打去。

棍身还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羡疾身上前,一把夺过水火棍。

他朱十三为人从来坦荡,不负人不欠人,几曾竟要连累孩童妇孺?

“你们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通通给本官拿下!”

“是!”

几十上百名官差齐齐应声,顷刻就朝客栈大堂涌来。

朱南羡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抡,将扑上来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见张佥事已带着十余官兵护住了翟迪。

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