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连成片, 像无声起伏的涛,乍然响起一声鸟叫, 声音脆得要惊醒梦中人。

沈奚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马车, 桐油顶,榆木身, 墨色帘, 寻常得随处可见。

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 是…十三?

他下了马车, 脑子里一片木然, 一时间连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帘子,伸出手, 惊觉手里还握着折扇,真是难得笨拙无措,仓促间又要换手, 谁知还没触到车帘, 那帘子一下从里头被掀开。

朱南羡与苏晋朝沈奚看来。

昔日离开随宫,近乎是斩绝过往,一起长大,推心置腹, 换来生死相交,离开的时候, 都不知此生会否有缘再见。

一别生死与经年。

他们的怔然与惊动不亚于沈青樾。

苏晋笑了笑, 轻声唤:“青樾。”

沈奚想回她一个笑, 唇角分明已扬起,从齿间溢出的却是一声似笑如诉的喟叹,明明很轻,却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鸣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来。

他这三年来,不,应当说,自从当年沈婧离世后,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欢心过。

不是单纯的喜悦,就是觉得圆满。

圆满得像是多年前在东宫,他与朱南羡一边吵一边抢着抱刚出生的麟儿。

又像是在深宫里,他卧倒在一片雪地,拿着扇子遥点夜空,与苏时雨夸夸其谈。

而那之后兵戈杀戮,明谋暗斗,都该化作云烟。

再看向紧跟在朱南羡后面的一辆马车,那里头坐了谁,沈青樾聪明如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跪着的姚有材见到这幅场景,纳闷至极。

沈大人见到晋安帝,震惊有之,诧异有之,这些都在他姚县令的意料之中。

可沈大人毕竟是永济帝的内弟,是永济的亲信大臣,怎么对死而复生居心叵测先帝一点戒备之心也无呢?

他忍不住提点:“沈大人,这一位就是晋安陛下,这几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证。”

“还有他身旁这位,这一位乃苏时雨苏大人,下官打听过了,苏大人本该在宁州服刑,不知为何,竟也来了蜀中。”

那头梁都事见这边似出了状况,已带着几名官差小吏赶过来了,恰好将姚有材的话听入耳,顿时大惊失色。

再思及方才面见“十殿下”的情形,彼时苏晋虽话少,可气度出挑,着实不像一名跟在王爷身边的扈从。

都说当年朝廷中,沈大人与苏大人是难能可贵的至交,虽然后来苏时雨落难,沈青樾似无动于衷,沈苏二人的至交之情难免被人私下诟病,可今日看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与兰,明月与清风,简直堪称双壁。

真是不想信她是苏时雨都难。

再一想,倘若这位扈从真是苏大人,那么她身旁的“十殿下”,难不成真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是了,晋安帝与永济陛下亦是兄弟,年纪与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龙匕。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赔罪,又不知当从何赔起。

姚有材见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虽打着押送犯人上京听审的名号,实则是为了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离开蜀中,不说晋安陛下为何会死而复生,单是苏大人,该服刑却未服刑,这就是欺君之罪,到时他二人若远走高飞,只苦了下官与翠微镇的镇民,平白落得个帮凶的名头,要遭牢狱之灾,请大人为我等做——。”

“胡说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说完,径自打断。

他看了一眼朱南羡,将那身鸦青薄氅与腰间玉扣尽收眼底,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的。

“眼前的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与他的贴身扈从。”

姚有材瞪大眼,一时有点闹不清状况。

沈大人是宫里长大的人,他都说不是,难道真是自己弄错了?

他又将昨夜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昨夜云来客栈内乱,先是户部的卢主事跪了晋安帝,后来又是副都御史翟大人拜了晋安帝,再后来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与晋安帝行了礼。

这么多位朝廷要员认下的朱晋安,怎么可能有错?

还是,沈大人不愿相信?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的身份,下官是听今内阁首辅柳大人,内阁辅臣舒大人说的,绝不会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听到,翠微镇的镇民当时也在场——”

“本官与苏时雨相交多年,更与先帝从小一起长大,能否认出他二人,还需旁人来帮着分辨?”

沈奚目露不满,更似不耐,高喝一声,“翟启光!”

早下了马车,站至一旁候着的翟迪走上前来:“大人。”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紧眉头:“这个人怎么回事?”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赔礼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状书,指明此人,与其四舅,即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获罪后,这里——”翟迪拿手点了点右额,“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儿说是当年先帝‘宾天’后,没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惩治他,一忽儿又说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将十殿下认成先帝还算好的,终归累及不到旁人,更严重的时候,还说他在京师有人,谁都动不了他,因罩着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这回事?”

姚有材简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记得了,正是今年开春,下官还托人给您递了请安帖子。”帖子里还藏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

沈奚负手看了姚有材一阵,摇了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折扇一收,冷目扫了眼梁都事,“还愣着做什么,等着给本官招祸是吗?找根绳子把他手脚捆起来,再把嘴堵严实了。”

梁都事跟看戏似的,直被眼前这出一波三折闹得满头雾水,慌忙间也来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认识的,只有一个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这个沈大人。

不听沈大人的又能听谁的?

于是亲自上阵,不管姚有材喊什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捆去一旁。

沈奚这才有模有样地跟朱南羡施以一揖:“惊扰了十殿下。”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又问,“沈大人如何进川了?”

沈奚实则是为梳香与云熙来的,而今看到朱南羡与苏晋在此,知道他牵肠挂肚的朱麟必然在后面那辆马车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

他没详说,自也不能当着人详说,那头梁都事处置完姚有材,已回来候命了。

沈奚道:“今日惊扰殿下,臣心中实在有愧,不若就由臣开道,送殿下二十里路。”

朱南羡也没推拒:“沈大人客气了,只要不耽误大人的要事就好。”

梁都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实在纳闷。

不是都说沈大人与十殿下有龃龉么?沈大人平日也不是个爱装样子的人,怎么今日与十殿下相见,礼数如此周到?

他心中有一团雾,雾中线索繁杂,刚要理出个头绪,忽闻山道一头,又传来马蹄橐橐之声。

一匹快马自禁障处停下,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凑与一个官差耳边急说了什么。

官差听了,连忙上前禀报:“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锦州府,来人传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无论何人离开蜀中,请大人设禁障相阻。”

梁都事听了这话,又是一愣。

先头柳大人让他设禁障,还给个“捉拿钦犯”的名头,这回舒大人让他设禁障,连个名头都不给了。

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可这么一来,他那颗谨慎的心又提了起来,正想着要否拦下十殿下与沈大人的马车,左右十殿下不是说有陛下口谕么?不然就等口谕来了再放行。

谁知他这思虑还没道出口,一旁的苏晋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先发制人:“梁都事,陛下的口谕还没到么?”

梁都事答:“回十殿下,回沈大人,陛下的口谕尚还还没到,要不…”

要不殿下与大人再等等,等陛下口谕来了再走。

苏晋知道梁都事想说什么,可她哪会让他将这话说出口,当即笑了一下,说道:“这就十分新鲜了,都是从锦州府到剑门关,怎么舒大人的人,竟会比陛下的人先到?”

第242章 二四二章

她话里有话, 梁都事不是没听出来。

舒闻岚的人比陛下的口谕先到,只有一个原因,舒大人传的是私令, 不是皇命。

若照寻常,梁都事接到内阁辅臣的私令,自是要听命行事的, 可眼下十殿下与沈大人俱在,舒大人的私令又没个合理的由头,他拦人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竟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沈奚扫梁司一眼, 亦看出他心中所困。

略一想苏晋的言中之意, 轻飘飘添了一句:“既是内阁舒大人有令,想必事非小可,还望梁都事即刻增补人手, 再设禁障,再与沿途各关卡打声招呼,本官有要事请见陛下,待会儿送完十殿下返程, 还望各关卡即刻放行。”

梁都事被这话一点拨, 心中即刻明朗不少。

是了,十殿下说到底是沈大人送走的, 等沈大人回去见了陛下, 自会给舒大人一个交代, 自己不过区区六品都事,需要操哪门子心?

当即将朱南羡与沈奚请上了马车,打了个手势,令前后官兵撤开禁障。

正午已过,沿途虽有驿站,可朱南羡与沈奚一行人却丝毫不作歇怠,反倒越走越快。

事态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

舒闻岚行事并不冒失,这么堂而皇之地派人来令梁都事设禁障,恐怕是今早见了朱昱深,猜到了圣意,先一步派自己的人给沿途都事统领提个醒。

换言之,从梁司的角度看,舒闻岚提前派人赶来相阻,可以有两个解释:

其一,舒大人与十殿下不睦,是以私下派人阻止他离开川蜀。

其二,十殿下实则就是晋安帝,舒大人或猜到圣意,或出于私心,总是不能让这第二个陛下在永济皇帝眼皮子底下远走高飞。

方才苏晋一番言语,四两拨千斤,又兼沈奚以退为进,表面顺从舒闻岚的决定,引得梁都事只顾着考虑后果,忘了去计较舒闻岚派人前来的原因,因此只想到了其一,没想到其二。

可梁都事不是傻子,左军都督府也不是傻子,哪怕被沈苏二人一时障目,再过一个时辰,等他们见到朱昱深的亲兵,便会明白自己被朱南羡,沈青樾与苏时雨合起来给骗了。

一个时辰,远远撑不到他们一行人离开剑门山。

到那时,这苍山峻岭,重峦叠嶂,都会成为锁住他们的囚牢。

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山沿间,只闻一声骏马嘶鸣,走在最前头的沈奚的马车急停了下来。

沈奚四下一望,见沿途已无官兵守道,步去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前,径自掀帘入内,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句:“继续走,越快越好。”

车厢内,三人一时都没出声。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话当年不合时宜,问一句好与不好?他们相知太深,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过了会儿,反是沈奚先开口,语气有些艰涩:“当年,我在武昌,猜到你二人大约是出了事,赶回京师前,先将梳香与麟儿送去了蜀中。至于为何会让他们去翠微镇,是因为时雨的故居在那里,我知道她日后定然会回故居一趟,若与麟儿与梳香重逢,彼此间有个照应。”

他没问朱南羡为何会活着。

不用想都知道,当年的随宫,除了朱昱深,还有谁能瞒下所有人,在明华宫的大火中救下晋安帝。

至于柳昀为何会救朱南羡。

沈奚虽猜不透,但也知道以柳昀的性情,若非必要,他是谁都懒得说。

苏晋问:“那你此番亲自入川的原因是什么?”

她自然知道沈奚是为朱麟与梳香来的,但她问的不是这个。

沈奚贵为户部尚书,一品国公,若是寻常状况,他只需差遣手底下的人来蜀中一趟即可,这回,究竟是因着什么,竟要亲自前来?

沈奚思虑了一下,问:“你们在川蜀,可是已见过柳昀了?”

朱南羡与苏晋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们的困惑之一,柳昀是内阁首辅,摄政大臣,按说朱昱深不在京师,朝政合该由他主理才对,到底是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动,才能让柳昀亦出现在蜀中——还并非以钦差之名。

沈奚又沉默一阵,才道:“这事有些复杂,先从最简单地说起。”他看向苏晋,“时雨,你可记得都察院下设几道?”

苏晋愣了愣,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都察院以监察为目的,下设十二道,如湖广道,浙江道,山西道等,又在各道设监察御史,分巡全国。

可她再一想,沈奚此问的用意似乎没那么浅显。

“你的意思,朱昱深想增设第十三道?”

“是。”沈奚点头,“他要增设云贵道。”

朱南羡蹙眉:“但云贵与安南接壤,战乱不断,一直为军事重镇,由都督府直辖,若都察院增设十三道,费人力物力不说,若遇战事,岂非吃力不讨好?”

沈奚道:“这就要说到朱昱深亲征安南的目的了。”

他看苏晋与朱南羡各一眼:“安南小国,若遇寻常战祸,随便派一名将领前去平乱即可,你们可知,朱昱深为何要挂帅亲征?”

朱南羡反应过来:“他不是为平乱而去的,他是要…借机收复安南?”

沈奚再次点头:“是,去年安南虽内乱,但,他们其实并没有违逆当年与时雨拟定的合约,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派兵骚扰大随边境。朱昱深说他们违约,不过是随便寻个由头,出兵安南,想要将他们收入大随疆土。”

“而今,朱昱深既从云贵入蜀,想必安南那里战事已平,只这几日,他就要着柳昀拟咨文,设安南为交趾,划入云贵道,从此,成为我大随江山的一部分。”

苏晋听到这里,明白过来。